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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岩手 ...

  •   岩手

      (一)中川的等待

      中川是个很模糊的地方。从来没有人去过,也没有人知道在哪里。老一辈人总是说,一直走,走到荒无人烟你不想再走的地方就到了。据说,中川是一望无际的戈壁和盐碱滩,怪石乱生,黄沙漫天,不见天日,夜里鬼叫狼嚎,阴森恐怖。
      装扮成尼僧的岩手独自渡过夹在芦苇海中的险流,穿行在湿雾弥漫的空翠山谷,游荡在分不清东西南北的茂密丛林,走过荒原,绕过沼泽,翻过雪山……直到一天早晨,她醒来时,发现自己在一片矮树丛边。树丛外放眼望去,是一望无际的戈壁和盐碱滩,怪石丛生,就连白天鬼哭狼嚎的声音也夹杂在肆虐的黄风中笼罩在整片地域的上空。
      岩手抬头看了看消弭在黄风中的模模糊糊的太阳,自己的心告诉她这里就是中川。
      于是,她开始了漫长而孤寂的等待。
      她整日游荡在荒凉的戈壁上,见不到阳光,见不到生命。夜里,她就继续开凿自己的住所,“霍霍”地磨着柴刀。她在戈壁上发现了一条不大不小的河,除了哗哗的流水声外,她的生活里似乎只剩下了呜咽的风声。
      每天醒来时,总是怀满希望,希望今天会有所收获,这种希望一直延续到她在夜幕中闭上双眼,希望也就化成油灯上的星星光点随着夜里的北风去了。
      她时而害怕地呜咽,时而愧疚地低吟,时而痛苦地啜泣。对她来说,她死在了时间的海洋里,一切都是那么的单调,那么的缓慢,那么的死寂。
      渐渐地,她熟悉了周边的一草一木,一沙一石。她的心死了,将永恒的等待化注成了对石窟的开凿、月牙湾的修建以及无休止的游荡。每天,都有那么几个小时是在模模糊糊、混混噩噩中度过,她自己都不清楚自己是如何熬过每一天的。而每天也就只有那几个小时她的心是活的,因为那时她的心浸在无边无际的苦海之中。
      似乎,她忘记了时间,忘记了自己,甚至忘记了她一直在这里等待着什么。等待,等待,一种似乎并没有结尾的等待已然化成了一把枷锁,牢牢地将她锁在了这个她俨然忘记如何来到这里的地方。这种等待控制了她,让她每日都目露凶光、精力集中地“霍霍”磨着那些柴刀。
      已经有四五把柴刀被她给磨没了,似乎这几把柴刀的精魄都注入在了岁月之中,一刀,又一刀地摧残着她的□□,摧残着她的灵魂。曾经的优雅、高贵以及美丽似乎随着她死去的心长久地沉眠在了时间的长河之中。她俨然已经成为这荒原上的一部分,像那山,像那水,像那石,像那风,像那夜里驽驾着整片荒原的鬼叫狼嚎。
      这种生不如死的痛苦直到七年后的一个晚上才慢慢终止,然而似乎一切都注定才刚刚开始,一切都注定要来得更加猛烈。
      她的石窟在一块巨石之下,可以称作为门的入口一半没在了地下。那日,肆虐的风沙早早地将白昼拉下了地平线,黑夜隐藏起了一切。天边时暗时亮,沙子似乎为逃脱即将降临的冷雨的冲刷在夜幕中一窜就是好几米。
      似乎又没有收获的岩手又无意识地迎来了自己每天的那段无意识。她跪在布满兽皮和枯草的石窟内,枯瘦的身子在破旧的灰袍子中似死尸一样机械性地前后摇晃着,躬起的背似一个小小的土丘。一把被磨得锃亮的柴刀在她的手中发出“兹兹”的声音,似乎磨刀石刚刚被划开了一道口子。一个盛着动物心脏的瓶子放在她的旁边,那些肝脏看起来已经很久了。
      “兹兹”的声音在她手中越来越小,最终干脆化为“哐当”一声就消匿在了死寂的时间洪流中。她摇晃着身子,慢慢躬起身子,最终蜷缩在一起。她刚缩成一团,就打了个寒颤,似刚入眠的孩子在梦境中碰上了魔鬼。她揪着自己的胸口,身子颤抖着发出呜呜的声音,声音时高时低,时缓时急,但在低沉的雷声和呜呜的风声的衬托下总显得有那么点不合氛围。待她哭了一会儿后,又似梦游般慢慢跪直了身子,枯瘦粗糙的右手慢慢摸索到旁边那个放有动物心肝的瓶子,将一块沾有凝固的血迹的肝脏塞进嘴里咀嚼起来。她时不时发出痴痴的笑声,似乎有人一直在她旁边给她讲着有趣的事。旁边的瓶子倒在了地上,倒出的肝脏显现出一副正疯狂腐烂的样子。
      突然,从石缝挤进来的风声似乎夹杂来阵阵时隐时现的歌声,似乎有人在这漆黑的夜晚游荡在这片死寂的戈壁上唱着:“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瞬间,死在自己世界中的岩手似乎突然从时间的坟墓中爬了出来。她猛地回头,看着石门的方向。只见她露出凶光和异样神情,目光没有了焦点的双眼布满了血丝。灰白干燥的长发蓬乱不堪,似乱坟岗随处可见的枯死的野草。干裂苍白的嘴唇在岁月的刻蚀下,似乎早就消失在了肌黄瘦俏的脸庞上,化成松弛皮肤的一部分。她注视着石门的方向,倾听着传来的歌声,露出狰狞的笑容,轻轻地说道:“心肝……”那把紧握在右手中的柴刀在微弱的灯光下闪着淡淡的寒光。

      (二)阿菊之死

      她弓着背,上身都快贴在地上,枯瘦的右手提着一盏马灯发出“咯咯”的笑声向石门外爬去。她刚把石门推开,股股阴风就携沙带土地涌了进来,她的枯发被风吹得更加凌乱了。
      她倾听着时断时续的歌声,眼睛渐渐成为凶光的天堂。“我的蝴蝶……”她注视着鬼蜮般的戈壁,痴痴地自语。天边的雷电时而将她骇人的面容呈现给戈壁上的一切,似乎在为恶劣的环境和可怖的氛围寻找一个恰到好处的借口。罢了,她提着马灯径自向最里面的一个洞窟奔去。
      她将悬在空中的一头死去的血液浸在毛皮上并已凝固的野狼放了下来,又将巨石吃力地拉到空中,然后生起一口铜锅下的柴草。她刚拿起石门边的一把匕首,就听到有人在外面使劲敲着她的石门。她将匕首又放在了原地,关起内窟的石门,提着马灯向石门飘去。
      石门刚被推开,天边一个惊雷响起,一个手里握着一把锃亮的宝刀的男子明晃晃的显现在她眼前。她畏惧地跌倒在地,用破旧的袖袍遮起面容,惊恐地叫着,似乎男子那灼人的目光烧伤了她的皮肤。
      这时,一位面色有些苍白的女子从男子背后走上前,看着跌在地上的岩手声音温和地说:“老人家,别怕。我们迷路了,想在您这借宿一宿。”
      听此,岩手慢慢地将眼睛从袖袍后探了出来,她的目光从女子头部慢慢下移,遮在袖袍后的面容越来越狰狞,似乎眼睛里前一刻被扑灭的□□瞬间又燃了起来,并且越燃越旺。她注视着女子隆起的腹部,双眼放光,目光没有了焦点,神情有些恍惚痴痴地说道:“美丽的蝴蝶,欢迎来到石窟之家。”
      男子扶着女子进入了石窟,岩手那枯瘦的右手抓住身旁的石壁,眼中流露出兴奋的神色,微微张开的嘴角挂着一丝微笑,慢慢地从地上爬起,似影子一样跟在女子身后。
      她痴迷地凝视着女子的身影,这时那个提着腰刀的男子回过头来看她。有点害怕的她顺势接过男子手中的包裹似一个影子般顺着微弱的灯火向内窟移去,诡笑着关起内窟的石门。男子看了看消失在内壁门旁的老太婆,又看了看依偎在地上一脸疲惫的年轻的妻子。
      踏进内窟的岩手仰起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全身开始颤抖,眼白慢慢翻起,倒在了地上。几秒后,她咳嗽了几声,慢慢从地上坐起,哭哭笑笑。她爬向一块燃着一盏油灯的石台,慢慢拿起石台上的一把匕首,横在眼前,缓缓地扭动着脖子,指尖轻轻滑过刀刃,神志恍恍惚惚,幸福地笑着低声说道:“我将得到解脱……”既而,她将匕首抱在怀里,痴迷地望着石台上那面铜镜中的自己。慢慢的,她眼角流下几滴混浊的泪水,垢蓬的白发似扎在头顶的无精打采的银丝。她似乎想起了一些往事,嘤嘤地哭着,嘴唇颤抖着,含糊不清地说道:“阿菊我对不起你……”这时,门外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叫声。铜镜中那个面容衰老、白发苍苍、眼角挂着几滴忏悔的泪珠的老太婆瞬间变成一个目露凶光、面容狰狞,似随时准备捕捉撞在自己网子上的猎物的怪物。她将匕首藏在袖中,快速起身向外走去,那盏油灯被撞翻在地。
      女子躺在地上,痛苦地叫着。一旁的男子神色着急地看着女子,不停地擦拭女子额头的汗水。身子佝偻的岩手爬到了女子身边,昏暗中看到有鲜血从女子裙下渗出。她看着男子声音急切地说道:“快去外面找些止痛的药草回来!”不知所措的男子看了看身边这个面容丑陋的老太婆,拿起自己的腰刀神色匆匆地向门外走去。
      岩手看着男子离去的背影,嘴角露出微笑。她吃力地挽起疼痛难耐的女子,慢慢向内窟走去。一串血滴从女子裙角滴下,向内窟延伸去。
      刚进入内窟,一股令人反胃的恶臭就迎面扑来。小腹阵痛的女子皱紧了眉头,正准备询问时,突然双脚被什么套住,整个人被拉倒在地,瞬间被吊到了空中。还不待她喊出声音,岩手就已经塞上了她的嘴巴,用绳索反绑了她的双手。
      她喘着粗气,心脏快速地跳着,瞪大的双眼颤动着来适应瞬间发生的一切。她感到有些眩晕,小腹疼得快令她窒息。她看着那个披着灰色破旧袍子的老太婆佝偻着身子似一只老狐狸一样在洞里慢慢移动,点亮石壁上的几支灯盏。借着灯光,她依稀看到洞内堆满了白骨和正疯狂腐烂的动物的尸体。她更加害怕了,用力地在空中挣扎着,想喊出声来,额头上渗出的冷汗汇聚起来从瞪大的双眼边滑下。
      瘦得像一副骨架的岩手在女子的下方燃起了一堆火,她坐在边上磨着从袖中取出的匕首,时不时回头望着空中的孕妇,发出咯咯的笑声。
      女子已经费尽了力气,她绝望地闭起双眼,忍受着小腹的疼痛和面临的恐惧,股股鲜血从腿根流出,全身打着冷颤。
      “美丽的蝴蝶,我们都将会得到解脱!”磨好匕首的岩手回头露出狰狞的笑容看着双眼充满恐惧的女子说道。
      说罢,她快乐地唱起:“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她把匕首从水中取出,慢慢站起。从女子发间滴下的血滴滴落在水中,瞬间绽开美丽的血花。
      被吊在空中快被疼痛和恐惧吞噬的女子在绝望之际,听到这熟悉的歌声,顿时僵住了,双眼几乎从眼睑中迸出,脑子一片空白。
      她看着正向自己走来的面容恐怖的老太婆,脑中浮现出小时和母亲分别的画面。她又一次努力地挣扎,瞪大的双眼哀求地看着老太婆,嘴里发出呜呜的声音,极力地摇头。门外传来时高时低的雷声,风刮的更急了。
      岩手看着奋力挣扎的女子,手指轻轻滑过女子染有血迹的脸庞,笑着轻声说道:“美丽的蝴蝶,就像做了一个美梦……”
      话音刚落,岩手一刀就划开了女子的腹部。天边炸开一个响雷,大雨侵蚀着大地。女子瞪大了双眼,鲜血顺着脸庞流下。岩手诡异地笑着合起女子的双眼,取下女子口中的布团。几滴泪珠从女子眼角流出,消融在血液之中。她嘴角微微颤动,身子抖了几下就不动了。这时,风刮得更猛烈了,雨下得更急了,仿佛石窟在风雨中就快塌了。
      岩手见女子不动了,瘫坐在地上,女子身上滴下的血滴染透了她的衣裳。她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地面上的那个包裹,发出咯咯的笑声,眼角涌出几滴热泪。
      顷刻,她放下女子的尸体,取出女子腹中婴儿的心肝。她依偎在地上,双手捧着还散着热气的粉嫩的心肝,嘴巴微张着声音颤动地说道:“夫人,我解脱了!”
      说罢,发出一阵聒耳的笑声,从地上爬起,双手捧着心肝快步向门外跑去。没走几步,她就被什么东西绊倒狠狠地摔在地上。她呻吟着,吃力地从地上爬起,撑起身子,回头望去,只见那个女子的包裹被她一脚给踢开了。
      她眯着眼睛细细地看了下那个包裹,既而快速向包裹爬去,双手颤抖地解开包袱。她取出包袱中的一把琵琶,全身打抖,双眼瞪得通红,突然仰头张口痛苦地尖叫。那一瞬间,她脸色全青,两眼通红,嘴角长出獠牙,燃起蓝色火焰的头颅上长出两个长角。

      (三)再见桥姬
      雷声离中川渐远,月亮映照着一切。倒在石窟外的男子瞪大了双眼,雨水冲淡了他周身的血迹,他变得灰蒙蒙的。
      她拖着女子的尸体来到月牙湾边,抚摸着女子冰冷的脸庞,看着水中的倒影,痛心地哭着,流着血泪。她神志开始恍惚,哭哭笑笑,剥下了女子的皮,如获至宝般抱紧那张皮。最终,她睡着了,皮披在她身上。日出之时,她变成了那个女子的模样。
      戈壁的风无休无止。它抹掉了天空的蓝色,充盈了四野的透明,给一切都涂上了沙的颜色,沙的味道,乃至沙的形状。这里没有时间,因为风就是时间。
      岩手更加苍老了,白色的头发所剩无几,背驼得使她看起来像是在地上爬行,两个眼睛也深陷下去几乎只剩下了眼白,干瘪的嘴巴似乎只在骨头上包了一层皮。她如一个幽灵一样,整日游荡在荒凉的戈壁滩上,毫无生气。
      一日,瘦得如一株枯死的蓬草的岩手无意间爬到了那条不大不小的河边。风沙很大,天边的太阳看起来像一个大大的蛋黄,而岩手就像一只寻蛋时迷路的蚂蚁。她趴在一块巨石后,闭起眼睛,仰头胡乱嗅着。既而,探出头,眯着眼睛使劲向河边眺望,依稀看到一只竹筏。她似看到猎物一般,兴奋地晃动着细瘦的手臂,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快速在乱石堆里爬行,悄悄地靠近河边的竹筏。
      竹筏上没有任何动静,岩手右手持着那把有着血迹的匕首小心地向竹筏移去。她趴在竹筏边上,看着那个穿着有木槿花纹的短袄,右脸上有三道深浅不同的血痕,沉睡着的约摸四五岁的小女孩,嘴角翘起,露出两颗锋利的獠牙,目光灼人地轻轻说道:“我的心肝……”她喉咙响个不停,舒展开的左手露出尖尖的指甲。
      她闭起眼睛,凑在女孩脸上深沉地嗅着,右手的匕首横在女孩的脖子下。起风了,河水的味道伴着野花淡淡的清香洗却了空中沙子和夕阳的味道。岩手的眼珠在眼皮下快速转动着,嘴角慢慢地露出微笑,轻轻地说了声:“阿菊!”
      瞬间,她变成了那个被她杀死的女子的模样。她睁开眼睛,微笑着看着沉睡的小女孩,右手抚摸着女孩的脸庞。
      一只彩雀啼叫着,从一块巨石后冲上天空,向天边的那一抹云彩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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