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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安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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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寿
(一)桥姬归来
人们都说春天的雨贵得像油一样,也许是因为春雨里的花哭得更像那梨花带雨的美人。女子,特别是那些花一样美的女子,哭起来总是让男人们魂不守舍的。若想在这塞外蜡黄的秋季里去淋几滴贵得像油一样的雨,赏几朵像那些哭得让男人魂不守舍的女子一样美的花朵,还非得去云庵寺不可了。季节这个东西对于云庵寺来说啊,就像一个喘着粗气在坚持爬山的老爷爷,除了慢,别无姿色。
而这个慢也正好成就了秋日塞外的一抹春姿。一只彩雀从花枝上腾起,弹掉了浸抹在殷红花瓣上的点点秋水,秋雨的寒气倒使这些晚开的花更适合用来做胭脂。花枝下的春泥尝尽了花朵的芬芳,却注定隔一个冬天才能再一次护花。
穿着有木槿花纹饰的短袄,留有齐耳垂髫,约摸三四岁的桥姬安静地躺在毛毡上睡着了。桥姬也是安寿在塞外的一个深秋时节生下的,眉宇间颇有些几年前小贺川的影子。
一晃七八年过去了,岁月对于安寿来说似乎没有一丝影响,安寿反而愈发美艳了。她倚在檀香镂空妆台前,久久地看着镜中的自己。
桥姬一生下来,有算命的就说终究会离父母去了。为了保住桥姬,因小贺川的失踪而伤透了心的贺心就把女儿送到了这塞外离驻守的墨城几里远的云庵寺,安寿陪着一住便住了三年。
这秋,云庵寺的花开得格外香,安寿将带着桥姬回到墨城去。
雨细得如丝,却用自己的冷漠浸透了墨城的一切,使一切看起来也都冷冷清清的。这年夏天,一场瘟疫突袭了墨城,城中近一半的百姓都化成了一抹尘埃。如今的墨城就像个大病了一场,久久不能恢复元气的人,一切都灰蒙蒙的,破败不堪。
贺家街上是整整齐齐的两排百年杨木建造的漆了明漆的大木屋,曾经的繁华如今也只能化为街角偎在一块的乞丐嘴角几声伴着恶臭味的呻吟了。屋角的纸灯笼失去了原有的颜色,被雨水浸湿的青石街道在偶尔燃起的几堆杂物的映照下用雨地里腾起的丝丝缕缕的雾气诉说着自己的过去。贺心穿着靛色花纹绣织的灰色便服,坐在马车内久久地看着窗外细雨中冷清的街道。车轮从坠在青石上的夕颜花上面慢慢碾过,黄色的花蕊镶进白皙的花瓣消浸在冰冷的雨丝中。晋兰穿着蓑衣,骑着枣红大马跟在马车旁边。贺心看了眼路旁墙壁上缀满雨水开得正好的花朵,慢慢地垂下眼帘,轻轻地叹了口气。自贺川失踪后,安寿整个人都变了许多,对很多事情乃至对他都变得很是冷淡,这让他很是苦恼。虽然自己对于贺川的事情已甚是自责,但他真的很难理解这件事如何会给妻子带来如此大的打击。
这秋的雨下得很均匀,像雾一样,灰蒙蒙的。贺心前往云庵寺的车队静悄悄的,车轮的滚动声和马蹄的哒哒声缠住腾起的丝丝缕缕的雾气肆无忌惮地响彻了整条街道。
一个穿着黑色篷衣,弓着背,干瘪着嘴的老太太推着一个小木车从对面慢慢走来。赶车的人见那个老妪没有让开的意思,就大声喊着:“快让开!快让开!”在雨雾中显得模模糊糊的老妪似乎没有听见,推着小木车继续往前走。
见此,晋兰向赶车的人招了招手,骑着马向前走去。贺心见马车停下来了,皱了皱眉头挑起车帘向前眺望。
老太太放下了木车,抬头看着马背上的晋兰,声音沙哑地说:“大人行行好,买点花吧!”老太太翻起的白眼吓了晋兰一跳,车上放满了开得正鲜艳的菊花。
“摘朵看看!”车内的贺心看了看车外阴暗的天空,淡淡地说道。
老太太慢慢弯腰摘了一朵,从马背上下来的晋兰从那双有着长长的藏满污垢的指甲,长得像未展开的蝉翼一样皱的手里接过一朵绿菊向马车走去。
花瓣肥厚鲜艳,质地像涂了蜡的宝石。黄色的花蕊明丽可爱,几滴水珠滴下,点点花粉洒遍了绿色的花瓣。
看着手里的花,贺心皱起的眉头渐渐舒展开了。
“带到府里去,让人把花全种下!”绿得醉心的花朵从贺心手间滑下坠在车窗外的青石街上。
马车缓缓地前行,一旁木车上的花朵在秋雨的浸润下如同那朵绿菊一样开得让人心碎。
“野系安达原,川浮白拍子。妾桥红枫怨桥姬,葛叶尾狸遁篁林。君未归,臣未归,君心安好?劳燕飞。”穿着淡紫色轻衫的紫姬倚在安寿身旁,用檀木梳子给安寿梳着头发,嘴里缓缓地唱着塞外流行的这首新曲。
安寿转头看了看在屋子里爬动着独自玩耍的桥姬,叹了口气,问道:“有阿菊和晋昭的消息吗?”
听紫姬说还是没有,她慢慢地抬头,闭起双眼,仿佛看到了那梦境中出现过的一抹醉心的紫。
火红的枫叶似坠入梦乡的生灵幸福自由地徜徉在梦境的天堂般随着微风洋洋洒洒地向大地飘去,铺满了整个小树林。身穿黄色花纹缀饰的米白色长袍的安寿倚在这自然界造就的红色地毯上,看着镜子中的自己,肩膀颤抖不已。她瞪大了双眼,嘴巴半张着,不住地摇头。她左手颤抖地抚摸着颌下的皱纹和耳际的白发,喉内发出几声低哑的呜咽声。
几股水流交织在一起从不远处的湖中游出,掠过随风飘下的火红枫叶那黄绿色的叶梗,顺着安寿的身体向上爬行,瞬间化成一位身穿紫色长袍,皮肤白皙的美人。
美人微笑着,斜眼看着镜中那张从额间往下逐渐衰老的容颜,纤细的手指轻轻滑过安寿的脸颊。
惊醒的安寿尖叫一声,慌乱扔掉手中那把铜镜,转身后移了几步,用袖袍遮住自己的面容,声音急切地说:“你是谁!”
美人看了一眼惊恐万分的安寿,淡笑着拾起红色枫叶上的铜镜,举在半空,看着镜中娇美的容颜,声音平淡地说道:“女人只有丑一次,才知道男人是不是真得爱你!”
“我问你,现在贺心爱你吗?”美人站起,垂眼看着倚在地上的安寿,将那把镜子扔在了地上。
安寿慢慢放下袖袍,硕大的鼻子噏动了几下,一串混浊的眼泪从松弛的眼角流下。她慢慢地拿起铜镜,看着镜中的自己,不住地流泪。
“我是你的影子,十三年一次的约定从来就没有改变过!”美人倚在地上,慢慢向安寿靠近,“否则,你会失去一切,我的公主!”美人倚在安寿身上,指尖滑过安寿的脸庞。
镜中出现了那个美人的面容,安寿看着镜中那张脸,全身颤抖者,声音低哑地说:“不,我做不到!”
“做不到?那你只能等待皮相破裂,再一次变成狐妖。”美人扭动着腰肢,红润的嘴唇轻轻蠕动着说,“那为什么十三年前,你心甘情愿地去骗你的妹妹!”美人的面容突然狰狞起来,嘴唇变成了蓝色,嘴角滴着鲜血。
“是我的错,饶了我吧!”安寿浑身颤抖地说道。
“哼哼,饶了你?”那厮又变成了美艳的女人,长有长长的指甲的左手慢慢环住了安寿的脖子,“你会不惜一切代价的,我相信你!”美人在安寿耳边悄悄地说道。
美人搂着安寿颤抖得厉害的肩膀,端正安寿手中的镜子,和安寿一块看着镜中自己娇美的容颜,声音甜美地说道:“不用担心,这次我不需要谁的心肝!”她笑着眨动着眼睛,又轻轻地说道:“我偷走了贺川的影子,嘿嘿……”
听此,安寿眼睛瞪得更大了,微微摇着头。
突然,一只枯爪从镜子中伸出向安寿抓去,安寿惊恐地大叫着。
那面铜镜哐当摔在了地上,一旁唱歌的紫姬被吓得连忙后退,趴在地上求饶。安寿眼中噙满泪水,僵直着身子坐在妆台前。
(二)墨城外的女人
秋日的朝阳红得冷清,挂在云庵寺的屋檐下。安寿端抱着桥姬走在云庵寺外的柱廊上,贺心的马车在山脚下等待。这五百多米长的柱廊此时对于面色冷淡的安寿来说长得似乎遥不可及,她紧紧地锁着眉头,怀中的桥姬抬头伸着手咿咿呀呀地数着头顶那些漆了红漆的柱子,仆人们紧紧地跟在后面。
前昔,柱廊两旁的石榴花开得很是鲜艳,如今已经变成一个个硕大的饱含水分的果子。安寿抱着桥姬无精打采地走着,晨风吹来,轻软的袖衫舞动了一片梦幻般的云雾。她翘首眯着眼看着远方在碧绿色草甸中迂回绕动的河流,依稀看到一片开得紫得醉心的薰衣草花海。
“娘,娘,姐姐要去哪里?”现在她似乎依旧可以听见那个在花海中渐行渐远的小女孩哭泣的声音。
那时的母亲很憔悴,也很美。师傅拉着她的手,久久地站在亭子外的长廊上。她透过包在脸上的纱布模模糊糊地看到撑着一把纸伞的母亲拉着妹妹逐渐融在那片紫色的花海里。
她求过母亲,求母亲不要让她独自一人留在寺庙。但是,现在她走了,拉着曾经那个哭泣的小女孩永远的离开了。
“无论何时,一定要对你姐姐好!无条件的对她好!作为女孩,她这一世失去的东西太多了!”离别前的那夜她走在月夜下的走廊中听母亲在厢房里哭泣着说。
几滴眼泪无声地滑过安寿冰冷的脸庞,从马车中走下的贺心微笑着眼中略带几丝忧伤地把手伸向安寿。回过神来的安寿把桥姬递给身旁的紫姬,看着眼前削瘦了很多的贺心,嘴角抽动了几下,露出淡淡的微笑,轻轻地说道:“花很香!”
久久地看着安寿的贺心眼中涌满了泪水,笑着扶夫人进入马车。马车缓缓地走在河边的绿色草原上,二十多个仆人跟在后面,一只彩雀鸣叫着在车队前盘旋飞翔。
裂缝中盛开的格桑花已经失去原有的容颜,仅剩下的轮廓也尽情地融在了岁月的尘埃中。烈日炙烤下的斗兽场腾起浑浊的沙雾,看台上此起彼伏地响起震天的呐喊声和轰隆震耳的鼓声。
两腿叉开半伏着身子,棕色的皮肤被汗水浸湿后显得更有光泽。她全神贯注地巡视着场地的每一个角落,等待着可能从天而降的野兽。浓密的睫毛下是一双黑如墨迹的眼睛,高高的鼻梁两侧迂回的云形图案倒像从那双明眸中溢出的舞动的灵气。
一头硕健的黑熊从一扇门后冲出,低吼着在原地狂躁地跑动,两眼通红,口溢白沫,几只马蝇嗡嗡着在旁边飞来绕去。她慢慢地抽出绑在左腿上的短刀,原地不动地盯着黑熊,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汗珠。场地外吼叫的男女们几近疯狂。
熊渐渐停止对看台上不值一文的怒吼,慢慢地注意到场地上的她。她使劲地瞪着烦躁的黑熊,随时准备展开攻势。黑熊低吼了一声,用眼角凝有血迹的双眼盯着她,快速向她奔去。她见势转身快速向场边跑去,又黑又粗的长发在沙尘中独添了一份灵动。黝黑发亮的双腿踏在场边的矮墙上,整个身子向空中飞去,紧跟其后的黑熊抬头狠狠地撞在了墙面上,她从黑熊头顶越过,一个打滚单膝跪在场地上。她回头看着从地上爬起惨叫着在原地摆动着流着鲜血的头的黑熊,殷红的嘴唇微微扬起,露出整齐洁白的牙齿。
头部受伤的黑熊嚎叫着,用通红的眼睛瞪着场地中的她,步子笨重地在原地晃荡。半蹲在地上的她左手紧握短刀,后腿绷紧,肌肉鼓起,下巴聚起的汗水坠到场地上在沙子中腾起一丝丝尘埃瞬间蒸发得干干净净。
她突然蹬起后腿,大吼着快速向黑熊飞奔去。黑熊嚎叫着向她扑来,头部的血液浸散在场地里。在不到一尺时,黑熊张开血盆大口,瞬间后腿立在地上,长有利爪的前爪向身下的她挥来。她快速避开挥来的熊爪,一个侧身,腾起,抓住熊耳,整个贴在熊背上,手中的短刀狠狠地划过黑熊的双眼。
鲜血从黑熊的眼中溅出,它惨叫着,似散了架般两腿顿时塌了下去,整个侧倒在场地中,扬起令人窒息的尘土。滚到一边的她见熊站了起来,正疼痛地摆动着头,张开大口在拼命地咆哮。她盯着胡乱走动的黑熊,步伐缓慢地躬着身子悄悄地靠近。慢慢地,黑熊不知是听到了声音,还是嗅到了气味,立于原地,头扬向她吼着。
她拾起一块砾石使劲朝熊头砸去,借势腾起骑在黑熊背上,左手干净利落地把短刀插进黑熊的头颅中。
黑熊低吼了一声,四肢逐渐变软倒在地上。看台上的鼓声和呐喊声震耳欲聋。女王妇好坐在高台上看着场地里的丁玲开怀大笑,一旁打扮妖艳的男宠跪在地上为妇好斟酒。
几个壮士扛着死了的熊消失在场地里,脸上有云形图案的丁玲捧着切好的熊胆跪在妇好面前,露出整齐洁白的牙齿道:“父王,请享用儿臣的一片孝心!”
面容丰腴的妇好夹起一片熊胆,目光灼人地看着案几前的丁玲,微笑着说道:“我的小女儿啊!你长大了!”
丁玲坐在妇好边上,撒娇道:“父王,这不算什么!我还给您准备了一份独特的寿礼。”
妇好听此,笑得合不拢嘴,故作惊讶地说:“呦,到时父王可得看看怎么个独特。”
(三)狐变
中秋夜的月,大得压住了大漠边的群山,冷得同银白色的沙海凝结在了一起。墨城的影子在银雾之中就像一个带着面具,烧死后身上泛着点点怒火的勇士。城墙上的旌旗烈不过西风的咆哮,□□在士兵手中闪着淡淡的寒光。晋兰替贺心请了塞外有名的巫祀戏班,来为安寿举办禊日。在他看来,安寿对将军一直都很冷淡,莫名其妙的。
长得和岩手像极了,晃动的纱衣似一团薄雾,通体晶莹发亮,微笑着向她游来。贺心双手抱着她,睁开眼睛看着水下颜色柔美的她,轻轻地吻着她的双唇。安寿瞪大了双眼,双手胡乱舞动着想推开使劲抱着她的贺心,咬开贺心双唇的嘴巴微张着冒出一串气泡。使劲蹬脚,踉跄着钻出水面,浸湿的长发紧紧地贴在背上,几滴水珠从颤动的眼睑上滚落下来。她快速向浴池边移去,扯过浴袍披在身上,快步出了浴池,倚在池边,喘着粗气,两眼无神地游移在池面淡淡的水雾里。贺心立在池中,湿透了的白色轻衫紧紧贴在凹凸有致的小腹上,水珠滚过散着热气的胸膛坠入漂有芬香花瓣的浴汤中。他闭起双眼,仰头两手向后滤掉长发里的水渍,静静地看着台边喘着粗气,有些失神的妻子,握紧的右手狠狠击进水中。
池边的安寿半张着嘴,身子有些发抖。站在身后的贺心抿了抿嘴唇,唇间的血丝消浸在颔间的湿痕里。他动了动嘴巴,沉沉地叹了口气,声音有些失落地自语般说道:“罢了就到宴阁来,我请了巫祀的戏班。”说罢,就拿着架上的衣物和宝刀径自出庭院去了。
安寿瘫坐在池边,抓着台沿的右手无力地垂了下去。一串热泪涌出眼睑,她苦笑着看着池中晃动的倒影,心感到很痛,忖思道:“我再也不可能和他在一起了!”
拨子拨过琴弦,聒耳的声音屏住了所有人的呼吸。泪水滑过纹有迂回云形图案的脸颊,双手颤抖地锁住纤细的脖子,大叫一声,像雪崩般瞬间倒在地上。羌笛惹得人们心醉,定眼看倒在地上的巫女痛苦挣扎。
皱着眉头的安寿看了看正流着泪,专注地盯着那个死后依旧痴痴思念着边疆征战的丈夫的巫女,站起来,径自离开了。一旁的紫姬请示后,抱着桥姬跟去了。贺心握紧了拳头,紧锁着眉头,耳旁的羌笛声更加低沉悲凉。
倚在毛毡上,两眼渐渐瞪大,充满了血丝,展开的画轴在手中抖动得厉害。安寿呜咽了一声,狠狠地将画轴扔在了地上,即而趴在妆台上嘤嘤地哭了起来。不远处的桥姬在睡梦中翻了翻身,画轴上和岩手相像的美人神秘地笑着。
许久,穿着轻衫的安寿缓慢地向阁窗边移去。她紧皱着眉头看着天空那轮明亮的圆月。风吹过,阵阵花香飘过,瞬间抚平了安寿眉头的褶皱。白皙的双手按在阁窗上,闭起双眼,仰头深深吮吸了一口风中浓郁的花香,嘴角传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向窗外看去,看到园中月夜下的花儿在风中摇摆着,泛着淡淡的银白色光芒,竟像一团团飘在空中的雪绒。这些花是贺心在贺家街上买来,特意种下的。此刻,安寿感觉心里舒畅了许多。
这时,一个穿着素服的身影慢慢从对面的亭子中走来。窗边的安寿眯着眼睛,极力辨认这模糊的身影。待走进后,安寿吃惊地叫道:“岩手!”
立在花丛中的岩手披散着浓密的头发,脸色苍白。
“你回来了?”有点激动的安寿前倾着身子,兴奋地问道。
月色下苍白得像一张纸的岩手突然抬头,露出诡异的微笑,声音沙哑地说道:“我是来接走桥姬的。是你,是你害死了我的女儿!”突然,岩手指着窗前的安寿,愤怒地大吼道。
安寿看着似乎疯了的岩手,不住地摇头。
突然,岩手又微笑着,轻步向阁窗下走来。她趴在阁窗外,抬头看着窗前的安寿发出咯咯的笑声。
“哈哈,我骗了你。我是那张画上的女人……”她掩面,笑弯了眉毛,用手指了指屋子里的画轴。风吹过,她的头发在花间久久地摇摆。
窗前的安寿牙关紧咬,感觉心脏都快炸了。她冷着脸,一把抓住那个女人的手腕,捏得死死的。
“你到底是救了我,还是害了我!”安寿吼道。
那个女人妩媚地笑着,摆脱安寿的手,轻快地说道:“我只是想警告你,有人在诅咒你。”
安寿打断女人的话,说道:“是它吗!这些日子我过得战战兢兢,它终于要来了!”
那个女人在花间走动着,笑道:“你很难与它正面交锋,它会像困猎物一样将你困住,然后在一旁看着你自己一步步走向死路。”
安寿整个人都矮了一截,她静下来,低着头,目光游移在花丛中。
“它的怨气很大,我现在根本不可能和你再合为一体,”那个女人笑道,“我等你自己献上心肝,好取回皮。”
安寿浑身颤抖,说道:“你这个妖,都是你害了我!”
那个女人笑道:“否则,在不久的月蚀之夜,皮会爆裂,你会后悔。”
安寿愤怒地看着花间妩媚的女人,顺手拿起窗边的竹杖,狠狠向妖砸去,大喊:“够了!”
妖化作片片白光逐渐消失在花丛中,安寿双手撑在阁窗上,牙齿吱吱作响,手上暴起青筋。
似乎有人在身后扯她的衣襟,生气的她怒吼着转身。
这时,端着燕窝粥的紫姬从外面进来。她刚一进屋子,看着眼前的一切,尖叫着大喊:“妖怪!”碗勺坠在地上摔个粉碎,倚在门上踉跄向外跑去。刚跑出屋子就撞到贺心身上,她惊恐地看着贺心,从地上爬起,大叫着向远处跑去。
见此,贺心抽出腰间的弯刀,径自向屋子里走去。当他走进屋子看到眼前的一切时,他的世界顿时失去了所有的光彩。他靠在墙上,瞪大了眼睛,脑子一片空白。
他看到,披散着满头白发,长有兽牙,露出兽尾,半张的嘴露出尖牙的安寿正两眼通红地看着坐在地上的桥姬。桥姬在地上,瞪着眼前的怪物,大声地哭着,脸上布满了血迹。
贺心紧紧地揪住自己的胸口,闭着双眼,倚在木墙上,身体颤抖地喘着粗气。
这时,一群仆人手持棍棒大吼着冲进了屋子。但进入屋子的一瞬间他们都害怕地叫着本能地后退,当看到边上的将军更是喊得厉害。脸色苍白的紫姬靠在门外,眼睑颤抖地看着屋内。
窗前的安寿好像大梦初醒,她看着手上尖尖的指甲,看着肩头的白发,摸着松弛的脸庞,又看看大哭的桥姬和墙边备受打击的贺心以及满屋子惊恐的面孔,摇着头,揪着白发,痛心地呜咽着,在原地徘徊。
人群中有人结巴地说:“打死……打死这妖怪!”瞬间,人们又一起壮着胆子闹腾起来。有人把手中的棍棒狠狠向安寿砸去。
不知所措的安寿半举着胳膊,挡住砸来的物什,墙边的贺心怒吼着站起,张开双臂将所有人都推出了门外。
安寿呜咽着,一个纵身跳出了窗外,化为一只白狐消失在月夜中。
人们大吼着“打死那妖怪”,纷纷追去。贺心两眼噙着泪水,咽了口唾沫,径自向屋外走去。
屋子内的红烛泛着烛花,桥姬瞪大眼睛,哭得伤心。紫姬从门外爬起,惊恐地看着一切。
(四)墨城之战
天上的明月被寒风吹到了大漠的西边,夜里的冷气在屋檐上积下薄薄的冰霜。身着铠甲的晋兰手里握着长枪在城墙上走来寻去,为了使将军和安夫人在一起他注定得在这里冻到天明。
城外的风渐渐升腾起轻轻的烟雾,城头的士兵相互喝了几口酒来暖身。城里将军府的方向升起一阵震耳的绿色烟花。看着绚丽的绿色烟花,倒不如说是信号弹,晋兰甚是诧异。
不多会儿,他隐隐约约听到一阵怒吼声,渐渐地越来越大,犹如风中携着十万亡灵咆哮着向墨城刮来。他赶紧拿起腰间的望筒向城外看去,隐约中他看到两三里外的地方密密麻麻的火点伴着怒吼向墨城攻来。见此,他脸色顿时苍白,大喊:“备炮!”
瞬间,城墙急促的号角声、喊叫声、脚步声夹杂着兵器碰撞的声音响成一片。士兵们从疲困和寒冷中惊醒,像做梦一样手忙脚乱地准备着一切。
第一声炮响撕裂了夜幕,在城外的荒原上炸开了灼人的火海。晋兰弯腰站在一个正放弹药的士兵身旁,大喊着,专注地看着前方。脚下的砖石在炮声中颤动,一枚炮弹反弹瞬间射了出去。突然,一只巨手从城下飞起向他们压下来,一张喷出浓烈臭气的大口显现在城墙外边。士兵见此都迅速趴下,那枚炮弹击在怪物身上在城墙边上炸开,剧烈的推力和灼人的火浪横扫城墙的上空。
晋兰拨开压在自己身上的被炸死的士兵,看向城墙外像狗一样呜咽了一声消失不见的怪物,手握长枪,吼道:“这是什么!”
火炮依旧照亮着夜空和荒原,城外的敌寇大吼着离城门越来越近。“守住城门!”晋兰大喊着,趴在一支火炮前装弹药。
突然,什么东西从城墙外伸出,伴随着咆哮声,像狂风般疯狂地扫倒了城墙上的一切,击在城墙边角的火炮轰的一声炸得城石四处迸窜。倒在城墙上的晋兰被摔得脑子一片空白,他觉得整个头颅都裂开了,温暖的液体从额间流出浸进了后背。他半张着嘴,心脏嘭嘭地跳着,浸有鲜血的眼睛模模糊糊看到火苗在空中飞舞。耳际的爆炸声,同伴的叫喊声,怪物的嘶吼声,敌人的呐喊声……一切在他脑海中都逐渐蒙上了一层厚厚的尘埃。
火焰吞噬了城墙上一切可以吞噬的东西。全身乌黑,两眼通红,似人的身子,狗的头颅,足有城墙那么高的怪物四肢踏在破损的城墙上,张开血盆大口,手中持有刀枪的士兵在它口中喷出的雾气中瞬间化为堆堆白骨。
备受刺激的贺心手持弯刀,失魂落魄地出了屋子,刚走不远,就看到有人在空中放了信号弹。本能告诉他有间谍入侵墨城,正准备向城门外奔去的贺心却被一个从廊檐蹿下的女子拦住。
借着火光,他看清了站在面前的女子正是宴会上跳舞的巫女。“你!”贺心恼怒地喊道。
面部纹有云形图案的女子手持匕首,斜眼看着贺心笑道:“这还亏了姓晋的!”
听此,贺心心中痛骂晋兰这个叛徒,捏着刀柄的手指慢慢聚红,向女子挥去。
眼里噙满了泪花,满脸惊惧的紫姬抱着昏迷的桥姬错乱地从屋子里跑出。她看到不远处的走廊上有人厮杀,吓乱了脚步,顺着后门向小巷中跑去。桥姬的哭声招来了一群举着火把的仆人,他们看到前面的紫姬,吵吵嚷嚷地喊着:“抓住她!”
见此,紫姬呜咽着,紧紧抱着哭哑了声音,满脸血迹的桥姬不顾一切地向远处跑去。只听身后有人嘶喊着:“抓住她!杀了妖怪的女儿!”
手持匕首的女子像影子般,飞快地躲闪着贺心手中的弯刀。几里外冲天的火焰使贺心几近崩溃,他拼命地想摆脱女子对他的纠缠。突然,旁边窜出一只恶犬。
全身乌黑,两眼通红,口中溢出白沫和丝丝雾气的恶犬狂吠着在女子身边嗅来嗅去。
“我要活的。”女子抚摸着恶犬,妩媚地笑道。
紫姬躲在一垛烂草后面,捂在桥姬嘴上的手颤抖得厉害,听着那群人喊叫着跑进了另一条巷子。
她艰难地挤过北墙下塌了的水渠,抱起哭哑了声的桥姬磕磕绊绊地向城外的林子里跑去。细小的石子磕破了她的脚,裙摆几次使她摔倒在地。她紧紧地抱住桥姬,不顾一切地向前跑。
她边跑边不断回头眺望,一不留神,脚底一滑,和桥姬一块从矮坡上滚了下去。来不及任何反应,她狠狠地撞在一棵树干上,脑袋清晰地去描画身上被划的、刺的、撞的、擦的各个部位传达出的使人窒息的疼痛。
她咬着牙从地上趴起,看到桥姬额头流着血,昏了过去。不远处是一条大河,河面在雾气里若隐若现。这时,坡上闪着点点滴滴的火光。紫姬忍受着疼痛,抱起桥姬,呜咽着,一拐一拐地向河边移去。
眼泪从眼睑中溢出,紧闭的嘴唇颤抖个不停,紫姬扫视着暗淡无光的河面和升腾不息的雾气,渴望出现一只船,将她们载过深不可测的河流。
她流着眼泪,哭声伴着流水声在河面上久久回荡,那群人顺着哭声大喊着赶来。
紫姬回头,泪眼婆娑地看了看逼近的火光,抱着桥姬望着雾霭沉沉的河面,绝望地哭着,长发和衣带在风中轻轻飘荡。她看了眼滑下矮坡的人群,呜咽了一声,抱着桥姬跳进了冰冷刺骨的河水中。
人们跑到水边,火光照得水面波涛翻滚。有人跺脚叹息:“哎,让跑了!”
有人应和:“是死了!”
“是死了。”有人点头说道。
这时,在火光的照耀下,依稀看到迷雾中有一个身影慢慢升起。
“快看!快看!”人群开始骚动,水面亮暗不定。
只见,水中浮起一支竹筏,浑身湿漉漉,脸色发青的紫姬漂在船头痴痴地发笑。
(五)桥姬流亡
狂沙减缓了风的速度,变得越来越细,越来越轻。黄绿色的胡杨树成群站在水边,在水中飘摇着柔韧的细枝。几只羽毛油亮的乌鸦立在光秃秃的岩石上,眨动着眼睛,左右晃着发出“哇哇”声的脑袋。
“黄尘的风,轻轻摇晃,夜的生灵,将在鲜血中重生。”
头发蓬乱,眼光呆滞,嘴唇湮没在松弛而沟壑万千的皱纹中,门牙摇摇晃晃,手指勾曲在一起,衣襟被血染成了黑色。她跪在水边,颤抖着身子,手倚着梳子滑下,嘴里结巴地唱着歌。
水中的面孔一展一折的晃着,落花坠下,溅花了少女苍白脸庞上的暗红血迹。身着木槿花纹短袄的阿菊跪在水边,白皙的双手搭在膝上,冷淡地望着水中自己脸上那三道深浅不一的抓痕,殷红的双唇轻轻启合,哼着曲子。
“夜的生灵……鲜血中重生。”阿菊唱着,看到水中自己脸上的血迹渐渐浸进了皮肤,眉宇渐渐舒展开,少女的稚气慢慢消失,嘴角微微上扬。
“我的女儿,不久你就可以维持我的生命了……”岩手贴在阿菊背上,手勾搂着阿菊纤细的脖子,探着枯草般的蓬发下那张灰青而折皱的面容,望着水中脸庞渐渐成熟的阿菊,声音颤抖而沙哑地说道。
塌了的砖石蒙上深秋的霜气,露水从湿漉漉的石面滴下。狼烟三三五五地从成了一片废墟的城门处升腾起来,衬晃了天边润红的朝阳。
扎在大地各处的尸体渐渐成了灰色,和杂草混为了一体,瞪大的眼珠白的凝成了一块,红的深深镶在其中。蛮人手里挥舞着鞭子,大吼着,一群群苍白的面孔呜咽着,颤抖着经过被炸毁的城墙。一个浑身泛着淡淡金属光泽,看不到一点皮肤的家伙抡下手中的铁锤,被反绑着手的贺心紧咬着牙关踉跄殴虻乖诘亍
长长的睫毛半卷在风中,红色的胭脂舒展在唇上,明亮的眸子若隐若现着辇前的囚犯。丁玲侧倚在锦貂坐辇上,搭在辇背上的纤手在鲜艳欲滴的指甲红的衬托下,显得更加白皙。
她嘴角淡着笑意,注视着在部下手中仍旧挣扎的贺心,长长的指甲在榻上敲个不停。
一个脸色发白,身形文弱的男子点了下头,两手罩在袖袍中,趋步走到前面,细声道:“快说,你的妻子在哪儿?”
脸上挂着血迹和污迹的贺心,两眼发直,瞪着地面,身子抖动着冷笑了几声,那个男子有几分惊讶。
他脸色绷紧,声音更细更尖:“说,在哪儿?”
贺心抬头看了眼辇上的丁玲,扭头向地上吐了口唾沫。边上的壮汉一锤将他扪倒在地,倒在地上的贺心擦伤的脸庞渐渐渗出血迹。他直眼模糊了眼前的画面,嘴角挂着一副痛心的笑容。
丁玲扬手挡住了部下,前倾着身子,扬着眉毛,皓齿若现,声音温柔地说道:“那个妖,让你失去了一切……”
苔藓抹绿了青石,水雾压弯了花枝。一个梳有双髻头饰,身着彩衣,皮肤白皙的少女,手搭在花枝上,抖落阵阵霜珠。甜美清脆的嗓音传遍了整个山谷,她瞪着眼睛久久望着远方。
林子里的湿气凝成了淅淅沥沥的冷雨,像一个用金属铸造的怪物般的壮汉舞动着手中的铁锤,挡着山路的枝蔓折断在雨丝中无力挣扎。
喘着粗气,眼睛无力翻转着晃花了脚下的路。蓬乱的头发吸饱了水分像水蛭一样紧紧贴在脖颈上,盖住了肩头红肿溃烂的伤口。粗粗的锁链反绑着他的手,哐哐当当地扯绊着脚踝。他一拐一拐地向前踉跄移动,两个士兵手持兵器跟在后面。
青石边的少女望到山下渐行渐近的人群,停止了歌唱,一个纵身滑下小坡,消失在茂密的丛林里。一只彩雀扑楞着翅膀,在空中鸣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