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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阿菊 ...

  •   阿菊
      (一)让道

      阿菊很小的时候,父亲就去世了。母亲岩手因长得似贺心将军的夫人安寿的一位故人,被召进将军府当小公子贺川的乳母。
      贺川是安寿在塞外的深秋时节生下的,贺心也于那时接到朝廷调回的旨意。妻子贤淑美丽,儿子可爱俊美,贺心将军自是洋洋得意,意气风发。
      安寿是安居王爷的女儿,将军的仪队于一个雪天抵达安居王郡内。
      “这冬的雪真大呀!”穿着素花淡紫袄裙的岩手倚在车窗边看了看车外被深夜的灯火映照得闪着淡淡光泽的雪地轻轻地说着。身袭凤纹红绸袄裙,外搭米色轻衫的安夫人坐在一把镂空漆金红木椅上正专注地看着镜中摆弄着一支羊脂玉簪的自己。身穿小缨袄的贺川躺在摇篮里瞪着明亮的大眼睛时不时对着摇篮边偎依在熊皮毛毯上的阿菊发出“咯咯”的笑声。十一岁的阿菊手里拿着拨浪鼓在逗小贺川,岩手又在火中添了几块贡炭。
      贺心系着貂皮斗篷,骑着他的枣红马在车队的前面。夜空中飘下的雪花在马儿呼出的热气中变得雾蒙蒙的。巷道已被王爷府里的下人打扫得干干净净,除了雪的青石板此时似乎已经耗尽了撒在它们身上的青盐,薄薄的一层冰在车轮和马蹄的踏压声中碎裂出似乎只有雪花才可以听到的“咔嚓”声。
      冬天的深夜很安静,只剩下灯照着雪,雪映着灯。车轮的吱呀声、马儿的喘息声此时倒扯着人心中的无聊、寂寞在时光的轮迹上奔出好远、好远。
      再转两条巷道就到王府正门了,安寿依旧痴痴地望着镜中的自己,似乎不会放过脸上任何一条疏露掉得足以让母亲泪叹岁月沧桑的皱纹。
      这时,前面探路的仆人提着灯盏一路小跑回来。贺心两眼有神地注视着前方,马儿缓缓地在雪中移动。
      “将军,贞夫人的辇队正从前面过来了。”仆人在旁边躬着腰移动着低声下气地说。贺心没有理睬,马儿依旧在向前走。
      牵马的侍从看了看贺心的脸色,给探路的仆人说:“前去告知贞夫人的人,将军的车队要前往王府。”
      听此,探路的仆人又提着灯盏一路小跑前去。
      远远地,仆人就看见一个坐辇飘在空中,身穿黑色长袍、手持法杖的贞夫人端庄从容地倚在辇榻上,一只黑猫蹲在旁边仰头“喵喵”地叫着。
      贞夫人是十分有名的女巫,仆人咽了几口唾液停了停硬着头皮继续向前走去。
      这时,那只黑猫转头面向仆人露出尖牙叫着从辇榻上一跃而下向仆人奔来。
      仆人吓得停在了原地,腿直打哆嗦。一个红脸红发尖耳朵的小人坐在猫背上绕仆人转了几圈后,双眼流露出难以掩饰的兴奋之情,径直向远处跑去。
      贞夫人的坐辇停在了空中,旁边一个背着长鞭的女子厉声说道:“你家将军不知道我师父要回道堂吗?”
      边上一个背着一叠黄铜碗、穿着一件破旧袍子的年轻男子转动着手指,在原地晃来晃去地扫视着女子和不远处的仆人,嬉皮笑脸地用滑稽的腔调戏谑道:“那个马背上长大的家伙根本不信什么神神鬼鬼!”
      正说话的当儿,贺心骑着马从贞夫人的辇榻旁经过,探路的仆人也匆忙跟去了。在安寿所乘的车子外转了好久的黑猫又蹲在了贞夫人旁边,贞夫人淡笑着看着一脸严肃的贺心。女子有些生气地看着旁边经过的车队,年轻男子欣喜地注视着安寿她们乘坐的马车,黄铜碗在他晃动的身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啊!多么美丽的女子!”年轻男子有些神情恍惚地说道。
      女子白了男子一眼,恶狠狠地说道:“庞生,你就知道美丽的女子!我倒看到那个无礼的家伙的儿子命不久矣!”
      贞夫人坐在辇榻上继续前行,眼睛中流露出迷离不定的神情。坐在红木椅上痴痴地望着镜中自己的安寿久久浮现在她的眼前。她心里默念道:“那个女人长生不老。”
      夜很静,贞夫人的辇榻继续前行。只听得女子依稀问道:“师父,恶鬼就这样跑了?”
      贞夫人注视着前方的点点灯光,淡笑着说:“它从来就没有逃掉过。”一旁的黑猫仰头尖叫着,它注视贞夫人的双眼多么像那个怪异的小妖精的眼睛,充满了痛苦和怨恨。
      贺心将军的车队已经走在了前往王府的正街上,王府的仆人、丫环早在府前撑满了灯盏准备接驾。夜很静,雪悄悄地压在青石、巷道里,又融在灯火、人心上。
      安寿依旧倚在车中望着镜中的自己,岩手半挑开车帘眺望着外面。
      夜很静,掩起了很多秘密。一位皮肤白若凝脂,樱口蛾眉,身袭暗红绒袍,头戴玫瑰金簪的年轻女子倚在一条巷口的阴影里,痴迷地注视着安寿所驾的车辆,口中轻声说道:“我的孩子……”微微前伸的左手逐渐冒起蓝雾,纤细的手指慢慢变成藤蔓向前绕去。她慢慢合起的朱唇就如刚从似玫瑰花一样艳丽的绒袍中飘出的一片花瓣,眼中的柔情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正当她准备跃起时,一根法杖从其后狠狠砸了下来。顿时,阵阵黑雾从她跌倒的躯体中冒了出来。她尖叫着,肢体在痛苦地扭动。回头的一瞬间,她由美艳年轻的姑娘变成了身袭黑衣、满脸皱纹的老太婆。在尖叫声传出之前,她整个人就已经在法杖下化成股股黑雾消失得无影无踪。只留下空气中犹如玫瑰花香一样清淡的一句:“她害怕失去……”
      贞夫人手握法杖站在巷口默默注视着从面前经过的安寿的车子,一片玫瑰花瓣从半掩的窗口悄悄地落在了安寿正换穿的米色长袍的肩头。

      (二)玫瑰花精

      天亮时,雪停了。西北风滑过屋顶的雪场,径自向城外去了。贺心早早地坐着马车进宫去见圣上了。听说,塞外的胡人又来进侵了。
      安寿她们离开安郡王府邸已有多日了,这将军府虽比不上王爷府的阔绰富丽,倒也显得精致典雅,不失贵族应有的气度。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哀雅清扬的歌声随着轻妙婉扬的琵琶声从将军府的内苑中飘出。
      这大雪天,一朵玫瑰竟在安寿衾室的窗前开得如腊梅般鲜红欲滴。留着齐耳垂髫,身着粉红和淡紫花纹相间的袄裙的阿菊手捧一个金编精致鸟笼从安寿衾室跑到了走廊上,形容憨厚可爱。她轻巧地拨开鸟笼,笼中的彩雀在她身旁飞了几圈,叫着径直冲向天空去了。鸟儿从廊沿绕动下来的雪末在从朝霞后溢出的阳光的照耀下似撒下的股股金粉。
      侍女琉璃手持安寿送给岩手的那支琵琶背对开着的檀木雕花阁窗,坐在左边的烛台旁娴熟优雅地弹奏着这支忧伤淡雅的曲子。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身着炭烧花纹装点的靛色袄裙,外搭无色轻衫的岩手依旧哀婉地唱着,披在肩头的乌发就如上过浓妆的丽人被这哀歌催下的股股哀思的泪。
      是安寿要听这首古歌的。她坐在妆台前,一脸凝重地久久凝视着手中半展的画轴。岩手倚在旁边,边唱着边用梳子蘸着身旁盆中淡绿色的水给安寿梳着头。
      小贺川似乎也沉浸在这曲声和歌声中了,躺在置于阁窗右侧不远处的摇篮中眨巴着明亮的大眼睛,时不时舞动两下手,微闭的嘴里发出几丝若有若无的“呀呀”声。
      悠扬的曲声和歌声传出衾室,在庭院中皑雪的映衬下显得更加哀雅动人。窗前那株玫瑰随着晨风轻轻摇曳,似乎下一刻就会因这凄婉的歌声变成一位舞姿妙曼的少女。岩手边唱着歌,边给安寿盘着发髻,无数的浓雾慢慢地从那株玫瑰中飘散出来。待整株玫瑰刚刚湮没在浓雾中时,一位寸袍遮身的妙龄少女渐渐出现在雾中。她的双手似枝蔓一样在头顶慢慢地伸展,脖项扭动着深深地吸了一口清冽的空气。嘴角挂着淡淡的微笑,注视着室内的双眼闪烁着诡异的神情。
      她的双腿光滑白皙,右腿慢慢从没过小腿的白雪中踏了出来,绕动的双手随着躯干的扭动慢慢向前伸去。瞬间,腕部慢慢抽出几枝嫩绿的枝条,白皙的手指也慢慢地延长化为缠绕在一起的枝蔓。
      琉璃依旧在专注地弹着琵琶,岩手正把头簪插进安寿的发髻中。安寿轻轻叹了口气,将卷起的画轴放进木屉里,拿起妆台旁的一把古镜。她专注地看着镜中美丽的容颜,修长的手指轻轻滑过年轻的脸庞。
      突然,她的眼睛越睁越大,双唇微微张起。她猛地回头,只见几枝嫩绿的藤蔓正越过阁窗向不远处的贺川伸去。一旁的岩手随安寿看去,不禁惊叫着打翻了身旁的水盆。安寿抓起不远处的一把短剑,站起快速向窗外正贪婪地望着被藤蔓缠起的摇篮的玫瑰花精扔去。
      琉璃惊叫着向后仰身,琴弦依旧颤动着的琵琶滑落在一旁。飞出的短剑擦过摇篮向窗外的玫瑰花精刺去,意识过来的玫瑰花精注视着飞驰而来的短剑尖叫着一半的面容快速衰老,浓烈的雾气迅速腾起。在短剑刺进玫瑰花精体内的那一刻,她尖叫着化成股股烟气消失得无影无踪。
      缠起摇篮的枝蔓也化成了雾气,摇篮从空中坠落下来。安寿快速向前扑去接住了摇篮。
      岩手和琉璃依旧僵在原地,看着阁窗旁的安寿,显得惊魂未定。安寿倚在窗旁,哀伤地看着怀中的摇篮。她的左手轻轻抚摸着篮沿,紧闭的嘴角轻轻地抽动,眼泪轻轻地滑过脸庞。
      她抽搐着结巴地说:“快、快通知将军,贺川丢了……去请贞夫人。”
      听此,岩手和琉璃答应着慌乱地向室外走去。岩手站在走廊上,望着空中,吹了一个口哨,那只彩雀啼叫着从不远处飞来。

      (三)盲鬼

      云道山二天门前的狮子被雪没得只剩下铜铃似的双眼和露出獠牙的大嘴。衣着破旧的庞生肩上背着短鞭、黄铜碗,腰上挂着小葫芦,叉在袖袍中的双手将破旧的布幡牢牢地抱在了怀里。他站在二天门下,微躬着腰回头看了看,样子实在像江湖上靠卖假药为生的混子。他眨巴了几下眼睛,紧抿的嘴似乎想说些什么,但是真等到他准备说些什么时,二天门顶上稀里哗啦落了一通的积雪,打破了云道山上夜的宁静,也冰冻了他酝酿了好一会儿的思绪。
      他似遇到妖怪一样闭着眼,低着头胡乱舞动一气。待发现只是些积雪后,又瞬间静止在了原地,微微转头向身后看了看,嘴角抽动着发出几声僵硬的笑声。他伸在空中的左手微动了几下,声音低哑地说了声:“嗯,我走了……”
      罢了,他右手拄着布幡,半低着头顺着下山的路疾走而去。他两眼时不时扫视着四周,总觉得有什么东西跟着他。他越想越怕,越怕走得越快,全然顾不上雪天路滑了。心里不停犯嘀咕:“再待一晚都不行吗?谁没有个害怕的东西,师姐就欺负我怕天黑!”
      心里越犯嘀咕,他就越觉得有东西在这漆黑的夜晚跟了他一路。到最后,他竟紧闭着气一路小跑起来。四周的林子似乎也意识到了他的害怕,径自都摇动着发出唰唰的杂乱声。
      他跑得更快了,但是他前面不远处的一块青石后似乎早就藏匿着什么在等他。待他走近些,一个东西突然尖叫着从青石后窜了出来。顿时,庞生被吓得滑倒在地,脸色煞白,胆似乎也一块击碎在地上。
      待他定眼看去,却见是贞夫人那只黑猫站在青石上。他舒了口气,有点不解气地看着那只猫还有些后怕地说:“猫呀!你也出来吓我!”说罢就准备爬起来。
      那只黑猫舔了舔前爪,立在青石上看着庞生说:“哎!难怪你师姐趁你师父不在,把你赶出了师门。”
      听此,正在爬起的庞生又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他忙乱拔着腰间葫芦的盖子,没拔开又赶紧抽出背上的短鞭,从容不迫地立在原地。庞生用短鞭指向青石上的黑猫大叫道:“你会说话!你是妖!”
      黑猫理都没理,又舔了舔前爪蹲在青石上,看着庞生说:“年轻人,以后准备干什么?”
      庞生见黑猫对他的震惊无动于衷,也就不再说话开始收拾东西。
      “咱们做个交易怎么样?”黑猫的眼睛透出股股绿光。放回短鞭的庞生瞥了一眼眼前这只会说话的猫,猫附加道:“把你那叠黄铜碗给我,我让你富甲天下。”
      拍了拍身上的雪,拾起布幡的庞生吸了口气,义正言辞地对黑猫说:“我是除妖师,我不会遗弃自己的法器的。”
      黑猫眼中闪过一丝狡黠,看着准备离开的庞生戏谑道:“除妖师?哼,你会连不远处的那片乱坟岗都过得担惊受怕。”
      黑猫注视着远去的庞生,两只小手慢慢从猫耳中伸出,一个红脸红发尖耳朵的妖精从黑猫身中爬出。它两手抓着猫耳,露出獠牙自言道:“傻小子,我会让你自己毁了这囚禁我的法器!”
      正待那个小妖说罢,只听不远处一阵尖叫。不久,又恢复了平静。猫背上的妖精诡笑着从青石上跳下,瞬间化成了股股青烟。
      庞生尖叫着从云道山上滚了下来,重重地摔在谷间。他趴在雪地里一动不动,感觉自己的骨头都像玻璃一样摔碎了。他侧脸看着不远处的一片冻得晶莹剔透的湖泊,抱怨道:“怎么这么倒霉……”然而,他的倒霉似乎才刚刚开始。在他不远处,一个身穿藏青袍的老妇人倚在雪地里,背对着他,一动不动,似乎被冻僵了。
      他艰难地爬起,注意到了前面不远处的老妇人。只见老妇人身上的积雪慢慢地融化,躬着的身子也渐渐舒展开来。见此,庞生悄悄抽出短鞭,时刻准备着应付眼前这诡异的妇人。
      老妇人咳嗽了几声,枯瘦的手支撑着地面准备站起。庞生看着正站起的老妇人嘴里念念有词。然而,老妇人在站起转身的瞬间变成了一位年轻美貌的女子。苍白蓬乱的枯发刹那变得乌黑浓密,水灵灵的大眼睛似两汪清澈的泉眼,长而黑的眼睫毛眨动起来似蝴蝶的翼,高高的鼻梁使眉宇间看起来如雾如岚。
      “神仙……”庞生立在原地看痴了眼,口里不自觉地说道。
      女子头披轻纱,笑魇如花地看着庞生,纤细的双臂在头顶缓缓地绕动,娇柔的腰支随着妙曼的步姿轻轻地舞动。她迈着妖艳的舞步慢慢向庞生移来,飞舞的轻纱轻轻滑过庞生的脸庞。庞生痴迷地注视着女子,拿着短鞭的右手慢慢垂在了身旁。
      女子舞动着向湖面走去,缕缕雾气绕动着向庞生飘去,庞生跟着向湖面走去。女子柔情地看着跟来的庞生,投在湖面的影子渐渐伸长向庞生身后移去。一团浓雾在庞生身后升起,一个白发苍苍,手持短匕的老太婆突然显现在雾气中怒吼着快速向空中腾起。被惊醒的庞生看着湖面上的倒影,举起短鞭快速转身。老妇人扑下匕首直向庞生刺去,滑倒的庞生横起短鞭挡住飞来的匕首。老妇人狂叫着怒视着庞生,庞生快速挥动短鞭在冰面上滑开。
      滑向另一边的老妇人全身散发出浓烈的雾气,她舞动着匕首像一条隐藏在雾中只露出上身的黑曼巴蛇一样快速向庞生移来。见此,庞生赶紧在原地盘坐,双手端起短鞭,闭起双眼快速念咒,那叠黄铜小碗在他的背上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
      就在老妇人高举起匕首向不远处的庞生扔去时,那九只黄铜小碗从庞生背后飞出快速转动,在庞生面前形成一个小圈,泛出淡淡的金光。只见飞来的匕首在黄铜小碗形成的金圈前瞬间化成了浓雾,一圈金光快速向老妇人击去。老妇人见此一个后空翻,金光击在湖面上震碎了冰层,老妇人扎进水里化成阵阵烟雾消失了。
      黄铜小碗落在了地上,庞生见那老妇人和女子都消失不见了,赶紧收拾起法器,扫视着四周匆匆向远处跑去。
      弥浸在水上的烟雾渐渐散开,那个花一样娇美,水一样柔情的女子慢慢从不远处的一棵树后走了出来。她注视着湖面,诡异地笑着,湖水从没有了冰层的地方飘出消失在女子的周围。
      “看我怎样剥下你的皮。”女子空洞的双眼注视着远方,诡异地笑道。

      (四)琉璃

      天微亮,屋檐上的冰凌子还未从寒夜中醒来,却在阳光的照耀下显得好不可爱。琉璃走在前往将军府侧门的巷子里,为嘴里念着咒语的庞生引着路。她刚到云道山就碰到了急冲冲奔出来的庞生,得知贞夫人不在后只好带着这个号称云道山二弟子的十七八岁的毛小子回来了。
      这侧门的巷子还算安静,偶尔有一两个小贩吆着长长的调子走过。琉璃来到侧门前敲了敲门,庞生停止叽咕整了整衣服并把法器都恰到好处地遮隐起来。留着垂髫,身着印有淡蓝花纹的米色袄裙的阿菊有些吃力地拉开侧门,见是琉璃刚准备笑着问好,又一见旁边一脸严肃的庞生竟一溜烟儿躲到门后去了。
      庞生跟着琉璃进去了,待他们走了好远,阿菊才慢慢从门后出来。她正准备关门,见一只可爱的黑猫蹲在门外舔着爪子,轻声地叫着看着她。她见这小猫可爱,就说:“小猫呀,小猫。你是不是想进府里躲过难熬的冬天?”猫儿似通人性般喵喵叫了几声。见此,阿菊边吃力地关起一扇门边说:“要听话哦……”还不待她继续说,猫儿就从她脚边溜进去了。
      安寿穿着黄蓝相间的螺纹薄裙,半搭着熊毯躺在软榻上。她右手撑着头,浓密的秀发从耳际垂了下来。倚在榻边的岩手正在用布巾擦拭安寿的左手。自打贺川在她们眼皮下丢了,将军又被派往边塞战场后,安寿整日都是这么随随意意,无精打采。看到夫人如此消沉,岩手暗暗地责怪自己没有尽职尽责。
      这时,琉璃进来了。她看了看意志消沉的夫人后说道:“夫人,人请来了。”
      榻上的安寿微睁开眼睛说:“让进来吧。”说罢,慢慢从榻上坐起。将洗漱用品放在一旁的岩手从旁边的檀香木架上取下一件纹有红白花纹的黑色绸裙。
      庞生进来了,有点紧张。但看到消沉慵散的安寿后,似乎更多了些同情。然而,安寿难以形容的美依旧使他心跳加快。
      安寿淡淡地向庞生瞥了一眼,见是个毛小子,边向穿衣镜前走边说道:“贞夫人呢?”岩手把绸裙递给了安寿。
      琉璃有些不屑地瞧了瞧边上在不停晃动着的庞生答道:“贞夫人不在道堂。”
      见此,庞生赶紧补充:“我是云道山上的二弟子。”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不自信。
      还未等他说完,安寿说道:“那你就给瞧瞧吧!”
      安寿态度如此冷淡,其在庞生心中的完美形象似乎也骤然消失了。他突然觉得有些不知所措,看了看琉璃,又看了看岩手,然后咳嗽了几下说道:“麻烦你们先布置下祠堂,并送盆清水过来。”
      岩手和琉璃对视了一下,向室外走去。安寿在镜前自顾自穿着衣服。
      见此,庞生闭起眼睛默默地念起咒语,霎时背上的九只小铜碗依次飞出在空中形成一个小圆圈快速旋转。只见缕缕烟雾从窗前向小铜碗飞来。庞生从圈中看到贺川当时丢失的情形。
      “是她!”庞生眼睛越睁越大,他发现在云道山遇到的就是这玫瑰花精,就是他和师父一直在抓的玫瑰花精。
      “是玫瑰花精偷走了小少爷。”庞生见此顺口说出。
      正准备系绸带的安寿听此,将绸裙披在身上,转身问道:“能找到吗?”
      盯着圈内的雾像的庞生停了停,说:“她在找某样东西……在等待……”
      这时,琉璃盛着一盆水进来了。庞生手指向空中旋转的黄铜碗念着咒语。转动着的黄铜碗慢慢向盆中飘去。
      庞生念着咒语在盆边转了几圈,将四道符咒贴在盆边上,然后刺破手指将几滴血滴入圈内,又把一把小匕首插在圆圈中央。最后,他双手狠狠击在一起,贴在盆上的符咒瞬间着火燃尽,匕首渐渐沉入水中消失了。随着黄铜碗的转动,圈内的雾气慢慢消失变成了一面镜子。
      安寿看着这一切慢慢向跟前走来,一旁的琉璃似乎开始对庞生另眼相看了。
      庞生看着盆子中央,依旧念着咒语。走近的安寿看到盆中模糊的影像瞪大了双眼。
      他们看到贺川躺在一辆由两只健壮的猞猁拉着的小车里飞快地在树林中穿行,飘起的蒲公英种子刹时变成骑着蜻蜓的小水妖伴随在左右。庞生看到贞夫人那只黑猫蹲在贺川旁边,沼泽边有几株芦苇化成几个少女趴在岸边看着飞驰过的木车兴奋地说着什么,尚未完全变形的野草精一只脚还在泥土里。车子停在一个四周绕满枝蔓的铺满绒絮的硕大鸟巢边,熟睡的贺川被野草精抱起放在了巢中,周围的枝蔓开出了美丽的花朵。
      安寿冷静地看着这一切,微微摇头。一旁的琉璃看着这些怪异的影像,害怕地捂起了嘴。庞生继续念动咒语,只见一圈金光从铜碗中向中心聚去。他们看到影像中的贺川突然散出一圈金光,那些小妖们害怕地向四处躲去。
      “我不能让它们夺走我生命的一部分。”安寿看着映像渐渐在眼前消失,那面镜子又化成了清水。
      庞生看了看旁边伤感的安夫人,说道:“看来小少爷已经被另一波小妖给偷去了。”
      安寿冷冷地叹了口气,左手捂在脸上转身向边上走去。
      “但是,别担心!我刚才施了法,小少爷暂时不会有危险。”庞生说道。
      庞生见安寿停在了原地附加道:“相信我,我会帮你救回你的儿子!”听此,安寿双眼轻轻颤动着,嘴角露出很不自然的微笑,她想起了远在塞外杀敌的夫君。
      “不过,你们得好斯将这九叠黄铜法器供在祠堂里。只有确保它的完好,符咒才会起作用。”庞生此时依然不太确信自己的能力。
      安寿欠了欠身子表示感谢,琉璃有点局促地端起盛有旋转着的黄铜碗的小瓷盆小心翼翼地向室外走去。等候在门口的岩手进来将庞生带去领取预付的部分猎金。
      离开前,庞生又附加道:“府上如果有猫的话,要留意。”
      待众人离去,披散着秀发的安寿在窗前展开一幅画轴凝视了好久好久,只见画轴上穿着紫色袍衣的美人像极了岩手。许久,她抬头注视着远方,那只彩雀啼叫着在空中飞舞。

      (五)阿菊

      阿菊很喜欢和那只彩雀玩,因为它很听话。现在,她似乎又将注意力全集中在那只进将军府还不到一个时辰的黑猫身上了。话说大人世界的忙碌永远无关乎一个小孩子的天真,但是小孩子的天真似乎又只是大人们的一厢情愿。
      有着充满灵性的大眼睛的阿菊正站在一片树丛边望着枝上的黑猫百般引诱想让它下来。黑猫站在纤细的树枝上用明亮的眸子看着阿菊,喵喵地叫着,显得百般可怜。红色的楸树叶和金黄色的银杏叶纷纷洒洒地飘下,在冻得有些剔透的白雪的映衬下倒流露出几丝清爽与新鲜。
      再说,琉璃端着小瓷盆走得小心翼翼,生怕脚下一滑把少爷的命系子给送了。另外,她似乎总害怕有什么再从这盆里给爬出来,一层冷汗布满了她的额头。远远地,她就看见俏皮可爱的阿菊在庭院里玩耍,此刻她只希望阿菊别打扰了她。
      似乎鼓起了勇气,黑猫终于从树上跳了下来,刚着地就被阿菊一把给抓住了。阿菊把黑猫抱在怀里,用手轻轻地挠着黑猫的头。
      她在庭院中的那口井边遇到了似乎正在“上刀山,下火海”的琉璃。
      她露出灿烂的笑容,看着走来的琉璃说道:“琉璃麽麽,您看这猫多可爱呀!”说罢,她似乎在求证一下,低头看着怀里的猫,亲密地挠着猫头。
      皱着眉头的琉璃瞥了眼阿菊,僵硬地笑了笑,示意“我忙着”。
      阿菊看着怀里的黑猫,说道:“小调皮,我可是费了好大力才抓到你的。”还不待她说完,那只黑猫叫着竟自从她怀里跳了出去。
      琉璃见黑猫向她扑来,躲闪不及,脚下一滑竟倒了下去。她本能地赶紧把小瓷盆抱在怀里,盆中的小铜碗随着水向外泼去。阿菊看到这景象,瞪大了眼睛和嘴巴,知道自己惹麻烦了。
      那只黑猫在快撞到琉璃时,又巧妙地避开向远处跑去了。
      倚偎在井边的琉璃双手紧紧抓住怀中的小瓷盆,惊恐而急切地扫视着四处和盆中散落的小黄铜碗。
      见琉璃如此惊恐失措,一旁的阿菊倒觉得没了意思。“不就几只破碗掉了嘛,至于!”她看了看正手足无措地拾着黄铜碗的琉璃,又看了看消失在亭子后面的黑猫想道。
      她见母亲从亭子那边走来,为了不被训斥,她略表歉意地看了看正在细数小瓷盆中的黄铜碗的琉璃,就径自向廊道跑去了。
      “一个,两个,三个……”琉璃的脸顿时变得苍白,泪珠似断了线的珠子哗哗从脸庞滚下。她数了好几遍都只是八个黄铜碗,在周围仔细找了也不见其它的。
      “六个,七个,八个……七个,八个……”她的身子有些颤抖。
      “琉璃,你在那里干什么?”走到不远处的岩手大声问道。
      被吓得打了个寒颤的琉璃顿时慌乱起来,她赶紧擦了擦眼泪,理了理盆中的八只黄铜碗,回头微笑着说:“没事,刚才脚扭了一下。”
      听此,正在查看手中账簿的岩手抬头看着井边的琉璃说道:“什么!法器还好吧!”
      琉璃看了眼浮在盆中的黄铜碗,赶紧用裙褶遮住倒在地上的水,说道:“我先把法器放在地上了。”她的声音听起来有些颤抖。
      走到跟前的岩手皱着眉看了看她,又看了看法器。琉璃倚在地上手颤抖地捏着脚踝,微笑着看着岩手,强忍着泪水。她嘴动了动,想说:“我马上就把法器放回祠堂。”但最终还是没说出来。
      岩手微微摇着头走了,走了几步回头道:“最好赶紧供起来,它可系着少爷的命。”说罢,扬长而去,只留下琉璃在井边掩面啜泣。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我心伤悲,莫知我哀。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穿着浴袍的岩手倚在汤池次台的水里,为趴在沿边的安寿梳理着飘散在水中的浓密的秀发。汩汩热水从池底涌上,穿过小阁池的两条窄缝在水面上聚起层层波纹。在四周宫灯柔和的光芒的照耀下,水面闪着层层星光。“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今夜岩手的歌声更显得凄婉哀伤,水面上漂浮的热气看起来像笼绕在月边的淡淡愁云。安寿趴在水边久久地凝视着镜中的自己,早些时眉宇间的愁云此刻也已消散得无影无踪。
      “大半天都不见琉璃了,这会儿让她来弹琴怎么还不见。”安寿左手慢慢移动着铜镜,声音平雅地问道。
      听此,边上的岩手停止了歌唱,她眼睛中充满了愧疚与惶恐,看着旁边的主人,梳子在手中微微颤抖。突然,她跪在旁边,声音急切而害怕地说:“请夫人原谅,我真不想一直瞒着夫人。琉璃……琉璃早些时候投井自尽了,她把一只黄铜碗弄丢了!”乌黑的秀发从岩手的耳际滑过垂入水中,晶莹的泪珠终于从充满内疚和惶恐的眼睛里夺眶而出。
      一旁的安寿愣在了水中,她瞪大眼睛注视着前方,微张的双唇久久没有合上。她似丢了魂般慢慢从池中站起,铜镜从垂下的左手中坠入池中。她拿起旁边叠放的由鱼皮做的黄白纹相间的浴袍披在身上,慢慢地从池中走了出来。
      “死了……”她傻傻地看着前方,水珠从浴袍上滑下瞬间消失在池水中。
      “请夫人原谅,是我该死!”流着泪的岩手愧疚地望着夫人孤寂的身影痛心的说着。
      “死了……”安寿走了几步就跌倒在地,她紧紧地揪住胸口的锦缎,眼眶微颤着注视着前方,神情痛苦地自言道:“我的心好痛好痛……”

      夜朦胧,灯光透过升起的雾气像黄昏时抹进云层的太阳。岩手撑着油纸伞慢慢地走在通往厨房的小径上,淅淅沥沥的小雨绕着雾气击在冰凉的油纸伞上听起来像笼罩在岩手脸上那久久难以散去的阴云。将军在塞外的战场上,失去孩子的夫人更是伤心欲绝。作为乳母的岩手更觉得内疚和惭愧,她一直为琉璃的死和贺川的失踪而深深责备着自己。
      不远处传来有东西掉在地上的声音,岩手回过神来望了望那边。“谁在那里?”
      “呜呜……一个,两个,三个……”听此,岩手眼睛越睁越大,双手紧紧地抓住伞柄,手中挂的几包中药在伞下晃来晃去。她微张着嘴,后退了几步,正准备沿路返回,突然一个白影从她身边晃过。她尖叫了一声,跌倒在地,身体颤抖着目光游移在发出声音的地方,声音害怕而颤抖地求饶:“琉璃放过我们吧!都怪我,我说得有些严重……”
      那个声音依旧在凄厉地数着:“六个,七个,八个……七个,八个……八个……”
      跌倒在地的岩手害怕极了,这时听到后面传来一个沙哑的声音:“九个!”岩手害怕地向后看去。
      “嗯,九个……黄铜碗没丢!”岩手听到那个声音欣喜地说道,然后就消匿在迷蒙的烟雨雾气中。
      岩手站起看到不远处一个黑影在雾雨中隐隐显显。“你是谁?”
      “我是谁并不重要。不过,要想救你那会因心情郁结而死的的女主人和她丢失的孩子你就得独身前往中川取得一孕妇腹中婴孩的心肝回来祭祀木神。”说罢,那个黑影化为雾气消失了。
      岩手慢慢皱起了眉头,陷入了沉思。
      “不要听她的!”岩手闻声见全身湿漉漉,脸色苍白的琉璃出现在她面前。
      “不要怕,我不会害你的!”鬼见岩手露出惊恐的表情赶紧说。
      “离开贺府,她很美,但她在诅咒着自己和自己的影子。她会害了所有人的!”鬼有点悲痛地说道,罢了化成一阵风划过掉在地上的油纸伞的伞沿消失在雨雾中。
      (六)惜别
      安寿倚在榻上,身上搭着雪貂毛毯,本来就已经很憔悴的容颜在近旁熏炉里的香烟的熏绕下显得更加苍白无力。
      她将目光从手中展开的画轴移向近旁心事凝重的岩手,看了眼同样有些憔悴的岩手问:“你知道我为什么把你带进府吗?”岩手沉默着把一把匕首放进旁边的包袱中,安寿又低头看着画卷紧抿着嘴吸了吸鼻翼说:“因为她曾经救了我的命。”说罢,她抬头看着岩手,脸上强显出丝丝自豪。
      岩手接过画轴,第一次看着画中穿着紫衣的优雅的美人。
      安寿故作轻快地继续说道:“她很像你……都付出太多太多……”
      “遇到她之前,我是一个活在面具后面的人……然后我从面具后走了出来……”安寿有些愧疚地看着岩手,拉住了岩手的手。“而现在,我却要活在自己的影子里……”安寿的声音有些呜咽。
      岩手放下画轴,握住安寿冰冷的手,同情地看着安寿。
      “你懂我的心吗?”安寿笑着看着岩手,眼泪在眼眶中打转。
      “不,你不会懂的!”许久,安寿用手捂着脸痛苦地说道。
      待她平静些后,她看着那副画轴说:“我把它送给你,希望保佑你一路平安……中川很远,我一直把你当做我的亲人看待。”
      岩手看着安寿说:“夫人放心,我一定会取回我们需要的东西。”
      安寿握着岩手的手,眼泪浸湿了脸庞。“请你原谅曾经的报应!”

      醉红色的蜡梅同金黄色的杏树叶子随着风纷纷扬扬的撒在碧波无痕的湖面上向远处漂去,远处金黄色的芦苇荡在风中摇摆着发出“哗哗”的声音。
      穿着米色短袄,红色绸裤,外搭印有紫色、蓝色和青绿色碎花的褐色袍衣,阿菊站在船边看着一脸忧愁的母亲嘤嘤地哭着,长长的睫毛浸湿在斗大的泪珠中。
      身着灰色衣服的岩手跪在女儿面前,纤白的双手抹去女儿脸颊上的泪水说:“阿菊乖,娘很快就会回来的。要听夫人和紫姨的话。”阿菊依旧在哭着。
      岩手解开身旁的包袱,拿出那副画轴,看了看画上的美人后,把画轴给女儿,淡笑道:“想娘时就看这幅画,母亲就在这画上。”
      罢了,她又拿起旁边那把琵琶,慢慢褪下布包,手指轻轻地抚摸着琴弦。她看了看女儿,笑着跪坐在原地,慢慢拨动琴弦,唱道:“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我心伤悲,莫知我哀。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此情此景,在场者无不潸然泪下。
      弹罢,岩手略显忧伤地用匕首在琴头上刻下阿菊的名字,看着阿菊说:“阿菊,以后如果来找母亲,唱着这支歌,拿着琴和画。”说毕,她拿起包袱快步向湖边的停船走去。
      女仆紫儿流着泪上前抓住痛哭着要跟母亲的阿菊,目送着岩手划着船渐行渐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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