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渡》迟书

4、第三十二个

　　何寻永远记得那一夜。
　　姑苏慕容府，江南造剑大家。朝廷禁刀令下，概有谋逆叛反者株九族杀无赦。慕容一族面对禁令，拒不归顺朝廷，忤逆不从，府中上下数十口俱以逆党论处。
　　江南四月的暖春馥郁陶人，水榭楼台雕梁画栋，依山傍水之处，矗立着的是堪比骊宫一样奢华的宅邸，名声甚至响彻金陵，远播帝都。
　　然而因为与朝廷相抗，仅一夜之间，慕容府就从琼楼玉宇成了空无一人的死地。府中上下三十二口人被麻布遮掩着，摆放在偌大的堂前空地上，成了血腥屠戮的无声昭示。
　　何寻一面清洗着刀上的血污，听着主簿在堂下来回清点人数，府上共有三十二口人，如今躺在这里的，只有三十一人。
　　刀面上红黄相间的血浆与□□在水中扩散开来，从坛底幽幽游上来一尾鱼，倏忽又沉下去。他偶尔抬眼看一眼身边的人，叶安站在廊下，正目不转睛地看着主簿点尸，神情是异样的白与僵硬。
　　他已经这样数月有余了。
　　某一个夜里他梦而复醒，四周鼾声四起，叶安一人独立在角落里，询问也不见答话。何寻下了床走过去，指尖触及的肌肤冰凉如水。
　　“怎么了？”
　　何寻困乏缺觉，埋于叶安颈侧的声音慵懒粘糯。
　　“站在这里这么久？莫要吓着其他人。”
　　叶安不出声，何寻的手自指间将他交错包覆，他低着头，良久道：
　　“我不能继续了，我的手总是在抖，它让我拿不了刀。”
　　“下个月我就上呈与主簿，若得了恩准，我这便还刀返乡。”
　　何寻当他只是玩笑，逗趣般地啄吻他的面颊，“你走了，我可怎么办？”
　　叶安没有说话，只是固执地站着，神情里显出的苍白僵硬，仿佛再进一步，就是他的万丈深渊。
　　后来在慕容府，何寻再次看见那样的神情浮于叶安脸上时，心中无端地紧了一紧。
　　暗卫再次在府内搜寻，清除藏匿的逆党。何寻回过神来时，廊下已经空无一人，不见叶安的踪迹。
　　他又想起叶安的神情，忽然觉得那也许不是一个玩笑。
　　暗卫在府内四处搜寻时，他跟着叶安的脚步上了某间阁楼。何寻躲在暗处看着叶安打开阁楼里一只百宝嵌黄花梨顶箱柜，柜子里缩着一个十余岁的锦衣小少爷，惊恐地看着来人。
　　何寻忍不住现身，走上前去，阁楼中的二人被他吓了一跳，叶安惊得以身拦在他和那孩子之间看着他，那神情，仿佛何寻才是那个十恶不赦的恶鬼。
　　“放他走。”叶安看着他，话音里带着抖，“我们不能再这样下去了。这些都是无辜的人，我们杀的，都是无辜的人。”
　　“这些都是乱党逆谋。”何寻几乎无情的提醒他，“放了他一个，明日受株连的，是你我的九族。”
　　“这件事情一开始就是错的！”叶安激动起来，目光灼灼，“真正的乱党逆谋都在和九王勾结！你我一心护主，到头来杀的全是不相关的人！”
　　“不要再说了。”何寻快速地打断他，心跳一时不知为何擂如密鼓，“杀了他，我们走。”
　　“外面都是咱们的人，方圆百里还有不知多少朝廷的眼线，你在这里放了他，他也走不出多远。”
　　“我们可以一起走！”叶安突然道，“寻哥若是怕牵连，这孩子放走之后，你我可以一起离开。”
　　何寻没有回答，他不知如何作答。
　　叶安脸上的神情渐渐从期待冷却成失望，最后成了难以名状的落寞。他们身后瑟瑟发抖的望族少爷观察着两名暗卫脸上的神情，开始意识到自己活命的希望正一点一点灭减。
　　那一刻何寻只觉面前是一个他从未施与过的许诺，亦是在那个时世里他不敢实现的幻觉。然而叶安逐渐冷却的神情，却让他犹如背负了千斤的重负。
　　他默默地转过身，手中收刀入鞘，但却在这时，叶安身后突然一声凄厉绝望的大喊，柜子里的锦衣少爷猛地冲出来将叶安扑倒，将人重重摔在地上，少年接着爬起来奔逃而去。何寻回身一看，叶安已痉挛着倒在地上，一支金簪赫然深深刺入胸口，只余簪端红色的珠珞留在体外。
　　小少爷几乎在跑出阁楼的立时就被在外巡查的暗卫发现。只一声短促尖叫，少年尚来不及挣扎就被一刀毙命，利落地如同宰割羊羔。
　　何寻在阴暗的阁楼里抱着血流不止的同伴，叶安逐渐涣散的视线一直努力想要停留在他的脸上，沾染着叶安体温的血液浸透何寻的衣服，他听见廊下脚步，接着是主簿简短的宣告。
　　“第三十二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