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唐]金缕衣》郢北

3、三

　　叶雪醒过来时感觉手动了动，被一个人握住了，宽慰般握紧了些。他睁开眼，从床边看到了一个人，虚弱道：“无寻舅舅。”

　　唐无寻将他的手用被子盖住，抽出自己的手来摸摸叶雪的头，叹道，“不会有下次了。”

　　唐家堡有内鬼进来了。这几年诸如此类的事情接连不断，也到了改彻底肃清的时候。他看着叶雪一脸疲累困顿，脸色发白，心底又叹口气。

　　叶雪抿了抿唇，“我是怎么回来的？”

　　“你晕倒在唐家集了。”唐无寻摇摇头，“不过我很确定有几个人是装扮成了内堡子弟，不知为何没把你带走多远。当时几个摊贩可是见过你们的。”

　　叶雪愣了愣，“那几人呢？”

　　唐无寻：“死了。”

　　他说得简单，内心却不轻松。那几人死得很惨，身体支离破碎，像是被猛兽硬生生撕裂，脸上还带着中毒后的青黑；然而周围半点动物毛发也没留下，实在让人生疑。唐无寻走了一回神，发现叶雪一直愣愣地看着自己，便对上了视线，微微一笑。“怎么？”

　　叶雪语调有点飘。“舅舅你有孩子吗？”

　　唐无寻表情一僵。他到现在没成婚，长辈隔三差五劝他不要放弃治疗赶紧娶妻生子，已经烦不胜烦，怎么如今连个毛没长齐的娃子都不放过他了。

　　“没有。”唐无寻迫切希望能干净利落地结束这个问题。“怎么了？”

　　叶雪不知道该如何开口。那个鬼好像只有年龄小的人才能能看到，唐无寻舅舅看起来跟鬼长得很像，但这话太过突兀，完全无法跟旁人说起。他心里纠葛了一会，再道，“那兄弟姐妹……”

　　唐无寻沉默了一会，“我有个兄弟跟我同龄，叫唐无乐。”

　　叶雪乖巧地点点头，“那我得叫他无乐舅舅。”

　　唐无寻也沉默了一会。“你父母陪着他呢。”

　　叶雪若是有机会了解十几年前金水镇一事，估计这时候要感觉此话细思恐极，已经要头皮发麻。唐无寻看他仍是一脸茫然，知道江湖上那些唐无乐死于金水的故事并没有入过这孩子的耳，便伸手再摸摸叶雪的头，道，“等会你吃些东西，我带你去一趟幽冥渊。”

　　叶雪点点头，顺着就看到唐无寻身后桌上放着不少零食，一些点心糕果用油纸包着，易损的糖人无处搁置，索性插在了花瓶里，挤占了原本花枝的地方，和两个糖葫芦一块挤挤挨挨的。

　　唐无寻也看了他一眼。“你有点本事啊，来了唐门还没几天，就交上好朋友，知道你受了苦就悄悄送来这么多吃的给你。”

　　叶雪茫然了一会，然后头皮猛地一炸，全身的寒毛都竖了起来，“不是朋友！！”

　　唐无寻挑眉看着他，叶雪从床上跳下来直奔窗边，一把推开，看见十几丈外的屋檐上站着一个黑影，寒风凛冽，吹得衣袂飘动，无数暗器仿佛就在风里叮叮作响。鬼没有再戴着他的黑红面具，面孔青白，眉目俊朗而锋利，居高临下看着年轻的叶雪。

　　叶雪猛地回头再看向唐无寻。唐无寻被他看得莫名其妙，看到窗外只是一片漆黑，皱了皱眉，伸手替他关上窗户。“叶雪？”

　　叶雪咬了咬牙，道，“你真的只有一个兄弟？”

　　唐无寻点点头。“不过无乐这时候若是看到我，估计要笑话我未老先衰。”

　　叶雪觉得对方语焉不详，困惑更深，畏惧也是更甚。然而等到唐无寻教他用风筝一路飞到了幽冥渊找到唐小婉，叶雪如同被当头打了一拳，让人生疑的无数地方在眼前都显山露水，展现了本来的面目。

　　唐小婉已经听说了自己儿子在唐家集附近遇险，早早迎出来抱住他，心有余悸，手臂兀自颤抖不息。叶雪找到了自己父亲，叶凡和他对了下视线，点点头。叶凡身边有个天然的寒冰石，有人就躺在上面，被寒冰的冷气裹着，脸色青白不像活人，下颌上一道旧伤，也是青白。

　　唐小婉发现儿子突然抖了一下，抬起头，担心他是被这儿的寒气所扰，急忙站起从下人手里拿了一件披风过来。叶雪忍不住就走到寒冰石旁边，浑浑噩噩看着那上面的人。叶凡始终凝视着他，此刻开口道，“这是你无乐舅舅。”

　　————

　　叶雪会到内堡附近住处后，睁着眼等到夜深，周围人声消减到无，他翻身起来，蹑手蹑脚打开了窗户，跳了出去。

　　窗下一只巨大的獒犬看见他，摇了摇尾巴。叶雪现在对之前这鬼犬撕裂几个不怀好意之人的景象记忆犹新，这时候看到了，战栗许久，小心翼翼伸手碰了碰獒犬的头。对方欢欣鼓舞地摇着尾巴，伸出舌头舔了一把叶雪的手掌，然后扭头朝着远处的竹林跑去。

　　叶雪紧跟了上去。獒犬的舌头冷得跟冰块一样，他把手掌悄悄在衣服下摆蹭了蹭，把那些带着冰渣的寒气都蹭掉。身边的竹子如鬼影一般掠过耳边，他跑了一段就感觉乏力，感觉自己紧张过头把重剑也背来实在是不太必要。

　　獒犬停在了一处水边，抬头吠了一声，坐了下来。叶雪撑着膝盖喘息了一会，抬头看去，发现几丈外的竹子高处有人坐在上面，临风沐月，如同身下是起伏不定的海潮，一幅睥睨终生的傲慢。

　　叶雪黑线。他觉得如果那人身后那插满了糖葫芦的杆子破坏了所有的画面。树上那人看了他一眼，跳下来，把杆子往身前一戳直接就插地上了，几十个糖葫芦憔悴地晃了晃，鬼指了指它们，对叶雪道：“吃！”

　　叶雪：“……你拿这些出来的时候是不是没付钱。”

　　鬼觉得这问题无可理喻。“我为什么要付钱。这里是唐家堡。”

　　叶雪心情复杂。任谁发现自己舅舅是个口碑不佳的纨绔子弟都会心情复杂，而且很明显唐无乐舅舅甚至还能完全胜任地痞这一行当。

　　唐无乐待人接物上不是很有礼数。叶雪想起来今天唐无寻跟他说的一番话。无寻舅舅说着说着那话语就不再委婉了。嗯，不是很有礼数，事实上那就是个混蛋，而且这个混蛋还不能就这么简单死了，他给我惹了一屁股的麻烦，就这么撒手归西真是太便宜他了。

　　金水一役唐无乐受重伤，唐家的人有几个是在天一做内应，用了些邪门的方法先把要命的一些伤治好了，剩下的一些短时间内没什么好法子，索性就冻上了慢慢去弄。叶雪当时在幽冥渊看着完全没呼吸也没心跳的时间停滞了至少已经十年的唐无乐，感觉毛骨悚然，无论如何没办法把自己见到鬼魂的事情说出口。

　　灵肉分离这种事情玄妙过头，如果到时候幽冥渊的唐无乐外伤痊愈苏醒，充其量也就是个行尸走肉。唐家人趁着鬼月把唐小婉叫回来，估计也是想多凑个家人在百鬼归乡时期把唐无乐的魂强行塞回去。理论听起来简单粗暴，谁都拿不准最后会是有什么幺蛾子出现。

　　叶雪把自己的重剑解下来插在地上，不知道等会能不能直接拿重剑挟持这个鬼魂，就说你跟我去幽冥渊走一趟。

　　鬼这时候也看见了他的重剑，皱了皱眉，脸上就显出险恶的神色来。

　　“叶凡还真让你练了藏剑的功夫。”他阴森道，“我要弄死他。”

　　叶雪恼了：“那是我爹。”也是你妹夫，你们怎么这么大仇恨，小辈夹在你们之间非常难做人你们到底知不知道？！

　　鬼魂唐无乐眯了眯眼，“小鬼，我知道叶凡在人前总是人模狗样的，你一定不知道他背后的故事。”

　　叶雪忍了又忍，决定还是不拔剑运气鹤归自己舅舅，只得内心对自己亲爹说声抱歉。鬼魂唐无乐这一会一直打量他的衣着，啧啧鄙夷，“叶凡那个纨绔子弟，给自己儿子都不制备一身好点的衣服。这个爹你干脆别要了，改姓唐吧，你。”

　　叶雪咬咬牙：“我不叫‘你’，我叫叶雪。”

　　唐无乐点点头：“庸俗，难听，低级，龌龊，一听就是叶凡取的。”

　　叶雪火冒三丈：“你倒是取个不庸俗的！”

　　唐无乐环保双臂，幽幽道：“唐雪。”

　　叶雪喉咙里一口浊气卡死，几乎背过气去。

　　唐无乐走过去拍拍自己外甥的背，轻蔑之气溢于言表：“你哥是不是单字一个寻？我哥还叫无寻呢，叶凡这是想干什么简直狼子野心昭然若揭——千方百计就为了占我便宜，竟然连这么低级的事都干得出来，把我降到了他儿子的辈分上去，简直无耻小人！”

　　藏剑山庄虽然不像千岛湖长歌门那种地方书香门第文人雅客谈吐矜持，好歹也是有节操的，从没听见身边有人骂人骂得这么溜，这么强词夺理，这么肆无忌惮，这么理直气壮，而且被骂的还是堂堂藏剑五庄主——唐门这地方到底怎么回事！？

　　然而那边还没结束。唐无乐已经许久没有畅快地骂叶凡，如今根本当着叶凡儿子的面根本停不下来。“小婉居然喜欢上这么一个人面兽心的衣冠禽兽我都觉得心底发寒，还是改天做了他吧，这样还能还唐家和世界一个清净，给江湖再带来十几年和平。”

　　……这到底是怎么突然就上升到世界和平高度上去的。叶雪听了将近一个时辰已经听得已经没有愤怒只有麻木了，苍白地开口打断这个鬼魂，“如果我爹真是想辈分上占你便宜才给我们取名叫叶寻叶雪，那我就不叫你无乐舅舅，叫你无乐哥哥好了。”

　　他这个话在平时正常状态是不可能说出口的，简直就是大逆不道，礼貌被狗啃了。然而唐无乐愣了愣，扭头盯着他看了会，“……什么？”

　　叶雪准备好了被揍一顿，抬头大声道，“无乐哥哥！”

　　一股子嘲讽味。

　　唐无乐呆愣了好一会，叶雪没几秒被他看的浑身发毛，刚才那点执拗劲儿迅速消散，内心里把自己抽了一顿，冷汗下来，赶紧改口恭恭敬敬低眉顺目道：“舅舅。”

　　唐无乐摆摆手，皱眉紧盯着他，走到叶雪身边，一抬手将他头发打散了，迅速想从自己身上摸出个皮筋，没摸到就将自己束发的绳子拆下来，手一拢就给对方换了个发型，退后两步看着被自己绑了双马尾已经全身僵硬的叶雪，深吸一口气。

　　“你长得还是更像小婉，我心甚慰。”唐无乐也不介意自己头发散下来，看着面前的人，点点头，“再叫一声无乐哥哥听听。”

　　叶雪僵立了半天，被如此无耻之流氓行径气得浑身发抖，一把拔出了自己的重剑，咆哮着一招鹤归就砍过去。唐无乐啧了一声，腾空而起轻飘飘地翻身落在了一株竹子的末梢，竹子弯了几寸再弹回来，也是轻飘飘的，像是不过是落了只瘦骨伶仃的鸟在上面。叶雪气得满脸通红，一剑过去把竹子齐根砍断，上面的唐无乐就再跃下，没等叶雪抬剑，他已经迅速踩在了剑上，哪里还有刚才轻飘飘的力度，如千钧之力将重剑牢牢踩进地面近乎一尺有余，然后俯身下来看着咬紧牙关想要把中间□□的少年，用一枚泛着幽光的化血镖拍了拍叶雪侧脸，“悠着点，小子。”

　　叶雪红着一双眼睛，扭头就“咯”一声一口咬住了他手背。唐无乐手一抖，毫无防备，竟是被他一口咬化血镖从手上直接跌落下去。唐无乐之前是没见过叶雪的，自然也不知道江湖中人对这少年一贯的乖巧评语，只是这时候看这个凶狠咬住自己右手的孩子跟头小豹子一样凶狠，倍感意外，被咬得恼了，眼神一冷左手一握就想给他一拳。

　　然而拳头卡在半途有点揍不下去。真是自作孽不可活，刚才把这家伙朝着唐小婉的方向打扮了，这是看起来面前一张委屈恼怒的脸还真是越看越像小婉。唐无乐心底一口闷气无处去，转念一想这家伙再像唐小婉也是叶凡的儿子，我欺负叶凡的儿子天经地义啊有什么好纠结的，于是改拳为爪，伸手掐住叶雪的脸往外扯，强迫自己脑补这是叶凡的脸，扯，用力扯。

　　几秒后叶雪捂着自己脸哭着松口，唐无乐丝毫没有把小孩子欺负到哭是如何恶劣行径的自觉，皱眉甩了甩自己的手，瞄了一眼上面一拳环形牙印，鄙夷地看着旁边的叶雪，“对着鬼你也下得去口，我真是服气。你爹本身就是个无耻小人，把个孩子教得这么饥不择食，以后可怎么办。藏剑江河日下指日可待啊，啧啧。”

　　叶雪哭得更厉害了。

　　唐无乐被他哭烦了。他心情烦躁地在旁边踱来踱去，心想至于哭得这么上气不接下气么，我不过就是把你当姑娘耍弄了一把，语言上把你爹羞辱了一把，行动上把你的战斗力鄙夷了一把，顺便黑了你的门派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