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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卷一 无言诗·谁为君入画(8.4) ...

  •   太始一十六年,洛阳城。
      城外五里半山处有一座将朽的山神庙,早些年据说还香火鼎盛,尤其适逢节日之时,往来香客络绎不绝,漫山的香火缭绕直将此雀屏山烘托得如同仙境一般。可自打城东建起了太祖皇帝斋戒的国寺灵长寺,这雀屏山神的庙宇便日复一日地没落了。原本侍奉山神的僧侣不是投靠了灵长寺下,就是还俗离去。只有住持普义大师,虽得灵长寺慧空住持几次三番亲自登门邀请,却终是婉言谢绝了。佛门本清净之地,然出家人一柄长帚,却扫不净红尘内外。洛阳城上下凡礼佛之人,都以为普义大师乃是因位高已久,不愿屈居人下,才守着一寒酸寺庙不肯就高。随着十几年间人丁更迭,就连偶来接济奉上香烛钱的村人邻里也都辞世或再不愿登此庙门了。
      寥落门庭,寂静许久。直到某一日一布衣男子行至此地,倒在徒有四壁的庙门前,不知过了多久才被从山上挑水回来的普义住持发现,救了回去。男子发色极淡,气息微弱,然而面容如玉,竟是十分年轻。住持心下不忍,虽有心寻个郎中帮忙瞧瞧,却因出不起诊金而屡遭拒绝。住持百般无措,只得求助神明。镇日净身戒持,奉香念经,又取出早年风光之时一杜姓富贾所赠参丸堪堪为其吊命。
      也不知是否山神显灵,过了五日,那小公子居然醒了。普义大喜过望,然无论他如何询问,对方只管摇头,也不答话。普义只当其身世荒芜,竟无可述,便许以安身之地。
      “公子也看到了,我寺业已荒落,老衲亦无可供汝,帮不得,即惭愧。然,若公子不弃,寺内一睡榻之处尚有,总可遮风避雨。老衲见公子眼目迷茫,神智却清明,若一时觉得无处逢生,此门便为公子而开。公子只管留在这儿吧,待到你想走之时……”
      沉默许久,小公子点点头,双手合十,弯起眉眼道一声:“如此,便谢过大师了。”
      原以为这小公子是个哑巴的住持,听到这一声谢,捋着花白胡须喜上眉梢:“公子既不愿提起往事,老衲也不再过问,只是这名字总得有一个,就当方便为之吧?”
      小公子点头应是:“世间万物,是总该有个叫法儿。这名字,我只觉有与没有,都是一样,也从未想过。——不如就请大师渡一名号给在下吧。”普义顿时觉得此人极有慧根,又仔仔细细地打量一番,便道:“公子确实与佛有缘,入得四大皆空之门,原来是有四大皆空之根性。好啊,好。不过——”
      小公子偏过头,仍是眉眼紧闭。普义微微一笑,叹道:“可惜公子非我道中人,恐怕终是留你不住。我看你已了悟参半,就叫‘不觉’如何?”
      “不、觉……”普义见他若有所思,确是半点不在意自己的名讳,更像是完全没有将自己的话听进心里去,又笑起来:“罢了罢了,痴子如醉,像你这般不醒也不醉的实在是世间少有。还是叫‘不二’吧。”
      “……嗯。”就这样,不二便在庙中住下了。这一住,便是两年。

      两年后,大雪封疆。
      人言中原八千众神,洛阳城三千加持,凭借着一份地利,多少年来民生富庶,盛景长在。偏生这一年隆冬大雪漫山,阻断了雀屏山下通往城中的道路。不二在城中寻医时,便听闻不只雀屏山下,原本四通八达的洛阳城,多一半的道路都被阻断了。也使得早就泛着异样的皇城上空,盘踞的气息更加动荡。片花大雪之中,路上行人皆匆匆,林立的铺子小摊也都收起提早打了烊。不二裹紧单衣,怀里揣着两幅药,赶着在太阳落山之前回庙里去。
      “不二……城中、城中如何了?”躺在草席上的人正是不二的救命恩人普义。大师原本就年事已高,加之近一年多来天气异变频繁,又遇风雪交加,在病榻将养半年的身体怎么也不见好转。不二端着汤药进来,风雪也随之带来一阵刺骨的寒气。把药碗交给普义,他忙找了根断了的木椽将门顶住。又取了一旁的破草席将窗上的窟窿塞死了,这才回到榻前,把城中所见粗略地说了说。
      “……诚如师父所言,恐怕皇城天变,就是这几日的事。”久病干涩的眼微微张开,普义大大地叹口气,立刻咳嗽起来。不二忙又放下药碗,帮他顺着气:“其实就不二看来,师傅无需担心。太祖皇帝虽子嗣众多,但皇长子一直最受恩宠,储君之位从未动摇过。虽然其生母孝贤皇后早逝,但太后仙逝前也曾留谕旨暗示长幼从序,长者继位。朝中大臣多半还是向着太子殿下的。”再者,太子早年便显露了君主之贤,识人眼光十分了得,帐下谋士个个身怀绝技,又与相国府长公子走动频繁。就算二皇子凭借生母皇贵妃娘家的势力,和几个弟妹的依附也算有些本钱,却完全没有能斗得过太子的迹象。只是,若要死斗一番,恐怕城中百姓还是难逃一劫。
      如此一来,这一场大雪封山,说不定是件好事。至少,外兵不能至,也许太子等的就是这一天……
      喝完奇苦的汤药,老僧人直摇头,很快又躺回去哀叹道:“这天下……兴,百姓苦;亡,百姓苦……百姓苦啊……”说完又昏沉沉睡过去了。不二端着药碗,风雪肆虐的声音在空荡的殿堂里听得一清二楚。身后的火堆扑扑地跃动着,在细密的风中挣扎。他望一眼看不见的门外,沉默不作声。
      回到庙门前时不二也注意到了星象,风雪连日不见月色,唯有几点星光已不寻常。数月前主持夜观星象便说到帝星暗淡,偏星盖主。之前他看不懂,这一夜站在半山腰上遥望洛阳城,竟忽然就懂了。他摸摸怀中的药包,似乎没有被雪浸湿,一时松口气,却停在门前意踟蹰了。不二也曾问师傅是否认得他自己的命星,普义只笑不答,后又推说天命不可违,天机不可泄。话里的意思,更像是已知天命,并不强求。
      天下人都知道太祖皇帝不惑之年夺下这江山,而今已界耳顺,怕是早已对皇城之事力不从心了。又或者,这连天异象,早在掌控之中?其实天地三界动荡已久,这人世间不管发生什么事,也不能称得上是惊奇了,就算皇家也是一样。不二没有向师傅坦呈的是,他没有看到兵祸的星象,却看出了师傅的命相。

      紫微宫,乾阳殿。
      “这一场七夜雪,总算是停了。手塚,你来看。”忍足手指城下,广袖一挥,笑意不达眼底:“飘摇山河,披雪银装。我这皇宫虽大,不过是城中之城。就算君临天下,也出不了天地之间。你可知,我志不在此。”手塚微颔首,太子笑,两人并肩立于高台之上,只远望不作交谈。
      手塚乃是当朝相国长子,因其出生之日相国府邸现上瑞之象,又有相师称其“命不在天,贵不可言”,因而于民间早有天机君子之称。忍足与其结识,还是奉了皇帝老爹的旨,一开始并未放在心上。然,他不在意的,却有人在意,这一来反倒有心见识见识这位“天机君子”了。于是一见如故,英雄相惜,遂引为知己。忍足其人放荡不羁,但却精明得很。皇帝老爹曾说他,唯有他识人,难有人识他,正说明了他的深藏不露。但这实际里却非他本意。初识手塚,与之手谈,棋面兵败如山。忍足笑问:“一局便赢了当朝太子 ,可有何感想?”手塚因天生不能言语,便在石桌之上,以茶水写了个“累”字。忍足抚掌笑:“赢了棋还敢说累,手塚公子可真不是一般的胆识过人啊。”话中已有真意,却见面无表情的手塚摇摇头,又以指蘸水,这次写下的却是一个“你”字。忍足不笑了,第一次认认真真地观察起面前这同龄之人。
      “此话怎讲?”手塚也望向他,眼底无波无浪,透彻得一干二净。忍足眯起眼,良久,蓦地笑了。他拾袖捡子,收拢了棋便告辞离去。临走前又与他对望一眼,玩笑道:“不累,倒是,”他想了想又道:“不过,真真是无趣得很。”
      “手塚,你这两字,当真金贵。后会有期。”
      因为某个人对手塚的名字很是忌讳,才引得忍足好奇心大起,顺便还查了查这位在坊间传得神乎其神的天机君子究竟还有什么本事。哪知却只得到了“一字千金”的回复。忍足实乃真正的金枝玉叶,又怎么会在乎千金之说。原本是这样的没错——原来如此,一字千金竟是这样的意思。
      “有趣,终于有点意思了。”摇开折扇上了宫轿,自此才拿定了主意。
      隔日相国府便收到谒帖,没错,不是圣旨,而是谒帖。正是太子忍足邀相国府公子入宫一叙。
      转眼已过三秋,这三年之中,忍足更是领教了此人的厉害之处。至少所谓的“洞天机”就不是空穴来风。像是感觉到他长久停留的视线,手塚转过头无声询问。忍足一笑,摇头叹道:“我突然想到,还好你我不是一家,不然,我可万万不愿与你争抢。”忍足的二弟是最有心皇位也算有点能耐的,从他跑得够快这一点便可知也是个聪明之人。逼他离宫是做对了,这一夜意外地长久。
      忍足对手塚的推演自然不怀疑,但他习惯留有准备。若是老二不自行离宫,就免不了要痛下杀手。虽然并没有什么兄弟情深,但是忍足留下的人,自有用意。
      “手塚,即便我不明说你也总能猜得到我的心思,这也是天机吗?依我看这次事变,老二恐怕是把你记下了。你不会怨我纵虎归山吧?”手塚淡淡地看他一眼,仿若未闻般,眼见着就步下阶梯准备离去了。忍足站在高阶上笑,末了不轻不重地道一声:“谢了,算我再欠你一笔罢。”
      殿前厚雪没膝,手塚独步其中竟看不出举步维艰,只是步数慢了些,也不碍他端正的姿态。和那张不苟言笑的脸一样,横即是横,竖即是竖的,怎么看都觉得有趣。忍足也不转身,笑问身后来人:“若非心中有数,我真要当你二人前世是兄弟了。”
      “神魔殊途。”
      “哈哈,你怎么还当真了呢……”

      江山如画。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卷一 无言诗·谁为君入画(8.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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