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静水流深 ...
-
萧宸刚一回府，内官梓福便迎了上去，急匆匆地行了个礼，熟稔地为他把锦裘取下来放到一边，又拿了手炉捧给他，待他坐了下来，问道：“殿下一切可顺利？”
少年怕冷得很，双手紧紧地拥着手炉，抿着嘴唇随意道：“多嘴。”梓福听他这么说，眉目垂落了下来，显出一副楚楚可怜的情态，委屈地行了礼，将要退下。这时，少年微微笑了起来，眉目清朗，凤姿龙璋，唤他：“梓福，回来。”声音绵绵软软，极是受用。
梓福皱巴巴的脸立即摊开了，一脸的喜气洋洋，答了声“诺”，巴巴地过来萧宸身边。萧宸薄唇一抿，笑笑道：“托梓福的‘福’，一切还顺利。”听罢这个，梓福先是呆呆傻傻地呵呵笑了一声，待到明白那个“福”，又作出一副小媳妇的委屈状将头别向一边不说话了。萧宸见他这样，索性不理他了，抄起手边的书看了起来，原本只是为了消磨时间，没想到这书写得精妙，萧宸竟看得有些痴迷了。
这时候梓福渐渐没了劲儿，将脸渐渐地转了过来，这一转不要紧，却让他惊出了一身冷汗。他迅速跪下磕了头：“良娣吉安！”
萧宸听见动响，也回了头，只见的一个秀丽姽婳的女子垂身向自己行礼，姿态盈盈，堪比飞燕。他思来想去，知道大抵是今年纳的良娣赵氏赵婉儿。她本是滁阳地方士族家的嫡女，比自己还大上几岁，因其才德才被选作了太子妾。而萧宸尚未及冠元服，后宫里除却侍女若干，也只有赵良娣这一个主子，所以萧宸实际上还是比较宠爱她的。
赵婉儿双手捧着参汤，温温软软地递到案边，纤细的手指轻轻抬起，舀起一勺汤，放在口中吹来吹，微笑着说：“今日天寒，殿下刚从外边回来，喝口汤暖暖身子吧。”萧宸没有拒绝，轻轻地俯下身抿了一小口，在唇齿间兜转回味了片刻，赞道：“不错。”这话说的确实实情，赵婉儿不但知晓诗书，更精通厨艺，也没甚心眼，作为内眷，萧宸对她还是有些感情的。
这话说罢，梓福知趣地退出了门，临走时还帮忙将门合住了。
殿门刚关，婉儿便朝萧宸笑道：“也不知梓福心中想什么了。”未等萧宸回答，她转念又说道：“妾身在闺中的时候，便听说殿下写的一首好字，说是‘作颤笔樛曲之状，遒劲如寒松霜竹’，不知殿下可否让妾身偷学一二？”萧宸笑笑道：“你说的是‘金错刀’吧，不过说到字，淮安谢氏谢庭之心摹手追，广采众长，自成一家，才是令人艳羡十分啊。”婉儿面色渐渐腼腆，仿佛红云飞过。
萧宸于是提起笔，婉儿一边研着墨，手起落笔藏锋，落拓拓如鸿雁飞过，婉儿细瞧，是自己的名字，暗暗一惊。却看萧宸一鼓作气写了好多些东西，写了“大风起兮云飞扬，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悲莫悲兮生别离,乐莫乐兮新相知”，“凡人心险于山川”，大多是汉前的赋句，悲喜交加，儒道兼有，随想随写，看似毫无章法，也让人捉摸不透。
婉儿也无心去参悟他的心思，只拿起那张写着她的名字的纸，试探着说道：“殿下既然写了妾的名儿，不如妾身斗胆向求殿下写一张有殿下名讳的字迹，两相交换，以作信物，可好？”
萧宸不置可否，凤眸稍稍上瞟，移上赵婉儿的身上。赵婉儿没有发现什么异常，却是兴冲冲地从案头上层层叠叠上抽出一张来，指了一处地方，挽起一丝笑：“殿下写到这里可好？”她的心情略有些激动，一脸期盼地看着萧宸。萧宸淡淡地扫了一眼那处地方，抬起笔，作势要写，可是正当赵婉儿的心都提到嗓子眼时，那人却轻轻地将笔放下，转过头看她，薄唇微启：“你当孤是傻子吗？”
婉儿脸上的笑僵住了，身子止不住颤抖了起来，“扑通”一声径直跪道了地方，唇齿僵硬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萧宸不动声色地抽出垫底的那张纸，简单地看了一眼，对着跪着的女子说道：“你要提拔自己的哥哥做太守？”
赵婉儿楞了片刻，看向萧宸的面容，突然有了勇气般地跪直了身子，抿了抿嘴唇，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斗胆抬起头看向他：“不错。妾身此举虽说本意是出于家族考虑，但对殿下亦是有利可图。”她再拜叩首，接着说：“自昭慧后归天，殿下舅族随即获罪株连流放等，殿下实成‘困兽’，可依靠的除却詹事府再无其他，殿下此时当做的也便是伸展己方势力。妾身及赵家自妾身住进太子府便与殿下栓到了一根绳子上，赵家必助殿下，而赵家兴对殿下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待那琼玉般的声音刚落，萧宸冷笑一声，训斥道：“孤乃陛下嫡长，按制循理作为储君无可非议。陛下纵真要废孤，君王诏，父母命，比于天，孤不会有一句怨言。你这般挑唆天家伦常、意图结党营私，是何居心？”
赵婉儿凄然一笑，目中隐隐有了水光，魂无附体：“妾身知罪……”
萧宸浅淡说道：“你且退下，这事孤不追究，如若再犯，休怪孤无情了。”
……
待到梓福再次入殿的时候，赵良娣已经远去，只剩下萧宸一个人散躺在锦榻之上，夕光印照过去，愈加显得孤绝料峭。
梓福叹了口气，从一旁拿了锦裘盖在他身上，恍惚间听到那人含糊说了一句话，但也怎么听清楚，于是凑过身来，瞥见他琪玉般的容色上隐隐有一丝近似苍凉的倒影，似是昏光，似是树影，薄唇一开一合：“去把案上的纸拿过来。”
梓福得了令，也不敢马虎，将案上层层叠叠的纸张却搂到萧宸的面前。他也不说话，只是毫无章法地在那叠纸中胡乱翻找着，终于挑出来一张，容色里却不见得半分或欣喜或激动的情绪，只是拿出长袖里的印鉴，重重地印了下去。
梓福还没缓过神来，就听到他又吩咐道：“把这个交给徐长容，他自当知道怎么做。”说罢，将锦裘往上提了提，闭了眼，仿佛睡了过去。
……
没过几天，太子萧宸立雪求师的故事就传的家喻户晓了，甚至其中很多细节都得以口耳相传，譬如太子的再三请求，谢罪之语，公孙谨的再三辞让，推脱之句。坊间的评价还是极好的，京都黎庶甚至比之如刘备诸葛亮，一个是求贤若渴的明主，一个是谦逊有礼的贤臣，赞其是楚朝的幸事。
而相比较而言，朝廷上却分成了两派：一派与坊间相似，认为太子拜师意在求贤，无可非议；一派则认为太子滴水不漏地行了拜师礼，对臣子跪拜，辱没了天家尊严。而公孙谨身份特殊，拜其为师，中可藏着大楚向南梁称臣的逻辑。
对此，皇帝在朝廷上一笑置之，心中却暗道萧宸心思深沉，整整一次拜师下来，求贤若渴的明主形象栩栩如生，倒是招买了不少人心。
……
下朝后，皇帝在书房批着折子，王炎在一旁侍立，突然皇帝弃了折子，看向王炎，问道：“太子现下在做甚？”
王炎一惊，半晌才恭顺答道：“奴才不知。不过奴才猜想殿下应该在攻读。”
皇帝笑了笑，不做声，过了一会儿方才又问道：“承祺、承宪现下在做甚？”
王炎愣了愣，回道：“二位殿下应该也在攻读。”
皇帝面色未变，又问：“南梁诸侯及司徒、孟、卞、戴、谢五家的子弟现下在做什么？”
王炎的脸上已经腾起阵阵冷汗，他踟蹰片刻，试探着说了一句：“而今还是晌午，诸子弟应当也在攻读。”
皇帝似是想了想，缓缓说道：“国泰民安，君贤臣明，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好一派天下太平朝堂清明的景象。”说罢之后，王炎似乎听到皇帝一声轻微的叹息，只是还没等他揣测圣意的时候，皇帝又淡淡吩咐了一句：“这几日留心下公孙谨及他那些个叔伯的动向。”王炎方方答应，皇帝又加上一句：“太子那边也细细察看些。”
王炎微微有些诧异，“太子乃国本，也需察看？”
皇帝心内冷然，仍是微微笑着训斥道：“正是因为是国本，其兴衰荣辱关乎国家，如不谨慎，恐有亡国之危。”
王炎身子一颤，跪倒在地，“陛下言重了。”
此时，太子的鸾驾自宫门外起驾，却并未朝向太子府方向前进。萧宸微微拉起鸾车的帷幔，对车外的徐长容吩咐一声：“注意防护。”未等徐长容反应，又兀自放下了帷幔，身藏在车内自斟自酌了起来。
銮驾由皇宫到清安侯府，中间需要趟过一条长长的街道。很多百姓得知太子将要经过，纷纷过来围观，原本清静的长街，硬是挤满了形形色色的人，有贩夫走卒，有兵士小吏，甚至还有乡下匆匆赶来的农人，都是拼命赶来一睹天颜。只是来的人多了，导致原本宽敞的长街逼仄了许多，銮驾进入虽然并不难，不过到时候鱼龙混杂，怕是会出现危险。
徐长容将情况奏报给了萧宸，萧宸淡淡言：“先回府。”
到了太子府，萧宸方下车，静静伫立在寒风之中，薄唇微启吩咐道：“今日引路吏仗三十，罚俸一年，侧卫长仗二十，罚俸一年，其余卫士均仗十，徐长容罚俸半年。”他淡淡说罢，轻提袍角，步入府中。
萧宸刚走，便有一个侍卫喃喃道：“太子不知又是发的什么脾气。”
徐长容沉沉地叹了一口气，紧紧跟上萧宸的步子，直到前者突然停住，他才试探地问道：“太子因何事苦恼？”
萧宸静静站了须臾，放缓了口气说道：“方才是孤鲁莽，烦请先生替孤收回成命。”
徐长容听罢，微微一笑，恭敬地面对萧宸作了一个揖，“君无戏言。”
萧宸沉默地听完话，脸色变了变，有了几分恼怒之意，并没有多说什么，转过身步入寒风之中。
晚间天寒，萧宸拢了个暖炉正在看书之时，梓福近前禀告，徐长容来谒。萧宸本欲摆手推托，后来却苦笑一声，命人将他迎了进去。
那人穿着一身青衣的家居素服，萧宸顿觉亲切数分，欣喜道：“先生来了。”忙从坐席之上起身，命人在榻上放了个棋盘，两人相对而坐，萧宸请长容持了黑子先落，又幽幽叹道：“想来孤与先生相识已有五年，今日却对先生动了怒气，孤甚是惭愧。”徐长容正欲说些什么，只听萧宸颇有些无奈地轻笑道：“只怕明日朝堂之上，孤这招摇扰民及擅用刑罚的罪名是逃不掉了。”
徐长容静静听完他这一番话，心内有些怅然，兀自转了话头，“敢问殿下尊拜公孙为师是何因何故？”
萧宸只觉有趣，“当时是先生提议的，如今却问孤是甚原因？”
徐长容眼底波澜涌动，轻轻叹了口气，道，“长容谏言殿下师公孙，是希望殿下能从之学到处世之道。”
萧宸听罢，也不生气，却也不再说话，持了白子深思了起来。
夜如墨，灯如豆，不知是何处的笙箫吹起，呜呜咽咽，好似古来战场永远吹不尽的孤烟野风。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静水流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