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三试东宫 ...


  •   清晨,天空微微落了些雪,零零星星,好似簌簌下坠的梨花。
      梓福为萧宸换上一身素朴的云纹底袍子后,犹豫了许久,终于耐不住问了一句:“殿下这般白龙鱼服,恐怕不大妥当。”萧宸只是笑了笑,“孤这次只是私见,也非正式,若穿了正服恐怕不便。”
      太子府外,一顶软轿轻轻落下,萧宸拂开黄门手中递来的白狐毛毳,任自下了轿。
      今日雪日,街上人不是很多,萧宸又是鱼服出行,一路上倒是清静许多,他拾起一本《文心》看起来,片晌过后,轿子停了下来。萧宸缓步而出,有小厮为他撑着伞,迎着风雪到了清安侯府。
      小厮敲了敲门,片刻之后,一个仆役打着冷颤开了门,见萧宸一身素朴锦袍,以为是一般士族,欠身道:“我家主子不在,请您晚些过来吧。”
      小厮与之问了几句,才知公孙谨今日一大早便去赴约了,此刻怕是正与友人三五交盏,围炉玄谈。那仆役死活不让进去,只到小厮拿出了太子府的令牌,方惶恐地退到一边跪请萧宸入府。
      萧宸在中厅等候,又命令人不得惊扰府上,静静地坐了下来。他闭上眼,细耳去听,只觉四周一派寂静和清,没有一丝的窸窸窣窣,唯一可以辨别的只有缓缓簌簌落下的细碎的雪的声音。萧宸慢慢睁开眼,透过幽窗去看,只见日光轻薄、翠竹摇曳。
      于是,他辞了仆从、罢了盏茶,独自出去走走看看。
      走到一处,山川藏灵,行至一方,流水迢迢,山灵润,水涟漪,叠石涌泉,拱桥秀木,处处风景引人入胜。
      长长的复廊,花纹的镂窗,冬日薄薄的冷光参差不齐地印照进来,恰恰照在萧宸微笑吟赏的脸上,他心想到,人道清安公孙谨精于茶艺,爱繁花,好山水,晓音乐,工于园林,别的萧宸无从所见,不过山水园林却的确值得倾心一爱。
      他缓缓而行,吐纳着一园的芳华,耳畔传来一阵清脆的弹拨声,细细去品,似是铮铮琴音。只觉得疑虑,抬眼去看,却见天地浩荡,两处茫茫间,一个素衣少女正在雪地上抚琴,琴音袅袅,不绝如缕。
      小雪簌簌地落着,扑在她素净的衣上,只有薄薄的瓷胎般的一层,淡淡渺渺,随着少女轻盈的衣袂翻卷着。
      远处山水的微光、叮咚的流泉全做了背景,疏远地如同梦境一般。
      那一团微动的身影在霜雪中忽隐忽现,好似上巳节里淇水上飘忽扑灭的河灯,忽然地出现,又忽然地消失,似乎一切都是蓬莱的虚像。
      然而,须臾间,少女的琴声渐渐停住了,好似河灯随着水流消失在芦蒿深处般。萧宸渐渐走进,才看清她的面容,她一身素衣,头发随意地绾成了惊鹄髻,髻后飘飘洒洒地簪着银色流苏,隐隐现出淡淡的光晕。一双黑亮的眼眸静凝如斯:
      “谁。”语气淡淡,连最后疑问的尾音都甚或因落雪声而听得不那么清晰。一双眸子波光潋滟,流转一瞬芳华。
      萧宸不过笑笑,而那笑却显得清淡到了极点,唇角轻扯,仿若雪光乍现,在那女子沉吟静默的注视之下,不动声色地闭了眼,“姑娘既已知道,何必辜负相问。”语气缓淡,平和如斯,犹似山下流水。
      少女微微笑着,瘦长的手指在琴上散漫地撩拨了片刻,突然停住,就着跪姿(弹琴时跪坐在坐席之上)微微低头行礼:“殿下千岁。”
      萧宸不动声色地看了她一会儿,走到她的面前,长指微翻,落在岳山之上,无声地一笑,“琴身瘦弱,分毫必为发音所用,所以好琴多呈素朴貌,而你却取用楠木雕花,因而你并不擅选琴。大凡乐器,平日既需防干,更需防潮,如此天气你犹自弹琴,可见你并非惜琴之人;你弹的《流水》,指法轻重虽基本正确,节拍却显得凌乱,意境更是全无,这是平时未加练习的缘故。”顿了顿,目光如雪落在兀自沉默的女子眸上,后者却依旧不动不忧,眸内波澜不惊,屏气凝神,就像是弟子聆听先生教诲那般敬畏和认真,这令他心内颇有些意外,“分毫不识乐器,却强迫练习了一首琴曲,而那曲子,偏偏却是孤最钟爱的琴曲。姑娘有心如此,不过是想吸引孤的注意。”他不急不慢地说完,悄悄分神打量那女子一眼,后者仍是波澜不惊静默如斯的模样,仿似坐念吃斋的僧侣,红尘万丈,尘埃莫染。他静了静神,缓声说道:
      “姑娘有话,直叙则已。”
      那人面容寡淡,唇角微微有一丝薄露的笑意:“殿下聪慧过人,所料属实,小女但怀敬畏。”顿了顿,低头又行了个礼,“小女公孙云渺,得罪之处,还请见谅。”
      萧宸沉声问道:“清安侯是你何人?”
      云渺微微笑着,缓缓开了口,“正是家兄。”说完之后,她轻轻拂去身上的琼枝碎雪,站了起来,振衣挥袖,悄悄默默间已经站在萧宸的面前。然而即使知道面前的人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太子,她的面色却不见丝毫的慌张,云渺从容而言,“家兄身有寒疾,不能亲谒殿下,小女代他向殿下请个罪。”
      萧宸眉宇之间渐渐浮现一丝忧色,只是那忧色却分明只停留在紧皱的眉头,有那么几分假饰的味道,“先生有疾,孤作为学生,未曾听闻已是不敬,”顿了一顿,眼睛自然而然地落在云渺脸上,“烦请姑娘带路,孤当去看望。”
      云渺面色如初,没有惊讶,也不见忧虑。
      小雪仍旧静静地兀自飘零坠落,轻轻地,低低地,簌簌而落。
      萧宸本来以为云渺不愿他见到公孙谨才撒下这个拙劣的谎,不料那女子没有一丝慌张,停伫片刻之后,默然起身离开,
      两畔是霰雪,中间是少女,上有青冥浩荡,下有流水迢迢,纷纷落落的,是雪花,是桃瓣。
      萧宸隔着如天的雪花巨幕,眼帘里,只有那人踩过的琼枝玉碎的路。

      白寒贫屋之内,云渺跪坐在棋案边,静坐不动。
      萧宸望了望四周,除却矮凳、方桌、炉火,哪里有半点人气,他轻笑一声,俊颜之上浮上一层薄怒,“你什么意思?”
      云渺兀自拈棋,淡道:
      “殿下目的既已达到,何必再勉强自己装模作样。”
      萧宸一惊,万般滋味都在心头,他紧紧攥住拳头,掌心却分明捏着一把冷汗。轻笑一声,话到嘴边,却成了调侃:
      “姑娘真是惊喜不断。”
      云渺但笑,并未对他的讽刺多作理会,沉了沉,又道:
      “‘文章璋,玄言谨’,家兄骨俊神清、出尘绝世,向来不理朝政之事,人尽皆知,所以殿下所言的拜师,自然不会出于此类原因。”云渺说到此,不禁顿了顿,公孙谨若是对朝政有半分留恋,又怎会至此田地。她继续说道:“然而,殿下给陛下留下的却总是心思深沉权欲熏天的印象,所以殿下拜师的目的其实追究起来很简单,两个字——正名。当然,如果仅仅为了正名,不必选择家兄,毕竟前朝遗孽的名声总不大好。”
      萧宸脸色微变,但也不过一瞬间,他含笑盈盈,屏气凝神,似乎是在很认真地听她讲下去。
      “先前我以为殿下在挟恩求报,毕竟祁皇后曾救过家兄一命。”她轻巧一笑,语气中颇有些无奈,“殿下为人天青日白,又怎会如此作想。”顿了一顿,她极认真地说道:
      “家兄长玄理辩机,好山水,喜游冶,围炉夜话之间知己良多,所以殿下看重的正是家兄的广见博识。殿下自小长于深宫妇人之人,对民间疾苦所知甚少,甚至五谷不分。矜贵如此,作为储君极不应当。况且殿下处于非常时期,延揽人才更是重中之重。京城之中那些五陵年少士家子弟,终日斗马赏花,不成气候,而家兄交涉甚广,知己之中更多是家贫但有才之人,正中殿下所思……”
      萧宸认真听着,有所感,有所悟,虽然云渺所猜测的并非全貌,也差之不远。他更加感叹面前女子敏锐的洞察力,然而听着听着,他渐渐感觉不大对劲,他突然发语阻止了云渺的话,语气清冽:“然后呢?你说这些有何意义?”
      既然心中皎如日月,何必告知对方,萧宸从来不认为面前的人会喜好卖弄炫耀。
      云渺微微笑了笑,“我说这些,不过想让殿下明白:殿下所思所想,全在小女股掌之中。”这句话分明带有些傲气的,但是她语言平淡,波澜不惊,那一份隐藏在话语中的傲气就变换为全然的自信。
      萧宸静默了,却听她继续说道:“殿下成也罢,不成也罢,在于家兄,更在于殿下一句话,关于南梁故地的一句承诺。”
      萧宸脸色一变,但仅仅只是一瞬间,他的目光却又轻轻缓缓地落在面前的女子身上。薄淡的日光下,她瓷白的脸上泛起红晕,好似春日淇山枝头的桃花,一双黑亮的眸子似乎注着水气,雾蒙蒙的,如蓬莱远山一般缥缈虚无、令人捉摸不透。萧宸心思斗转,忽然有了另一种想法:
      “孤有一个条件。”
      淡薄的日光下,少年孤绝料峭,嘴角微微扯了丝笑。
      我思青宫贤,皎皎玉雪姿。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