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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醇酒醉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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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处寥寥淡染几笔远山,勾勒出平远的景色,近处一叶孤舟,桨影落湖,波心荡漾,水岸在即。一双人影在小舟之上,痴痴地凝望着远处的山水。整副画作明净如妆、淡冶如笑,看似疏松无章,但一勾一描,却又说不出的意蕴。
公孙谨凝思片刻,蓦地长袖一挥,在左侧题了一行字,上书:醇酒醉乡,山水烟霞,此处获养心炉鼎。凡心所向,穴居河饮,任意处得日月清朗。笔力清浅、行书娟秀,端得是卫夫人小楷。写罢后,自觉索然无味,却仍是拿了印戳将要印下,这时,却听得身后一阵拍掌声,然后便是那再熟悉不过的说话声了。
“不错不错。画也不错也,赋也不错也。”少女微微笑着转到公孙谨面前,双手支着下巴,望着案上的画,正正经经地晃着脑袋评道。
公孙谨知她是在暗讽自己,却只是无奈而温柔地笑了笑,眉宇间也泛起柔和的涟漪。
少女蓦地隐了笑,略严肃地说道:“阿兄啊,今早我路过珍禽苑,不小心将你的仙鹤将给厨房炖了……”
公孙谨面色不变,微笑道:“炖了便炖了罢。”
少女见他没有反应又继续说道:“我也这样觉得,只是后来你那仙鹤炖起来可真是费时候,厨房里柴火不够,便擅自去了你的房,找到一块木头烧了。之后才发现,那可能是你最爱的那把琴。”
这时,公孙谨的容色略略一变,仍是纵容地微笑道:“烧了便烧了罢。”
少女的神色却是顿时讶了,心内涟漪万重,口中却是淡笑一句:“阿兄如此处变不惊,冲淡平和。得之不以为喜,失之不以为悲。既不龂龂于世俗,也不汲汲于名利,以玄为师,以心为体,身世家国浮沉、命途因缘辗转,不自以为意,可敬可佩,可歌可泣,南梁旧臣当以为楷模!”说到最后,她的语气渐渐加重,情绪猛然激动起来,突然伸手夺过案上而作出的那副画,目光如炬,对着公孙谨诉道:“如果此刻我将撕了这画,你是不是也会任我纵我?”
公孙谨一怔,僵立了片刻,眼见着她拿着手中的画作势要撕,竟然惊出了一身冷汗,失控叫了少女:“云渺!”
那个叫云渺的少女顿时愣住了,她从未想过公孙谨会有如此失态的模样,讪讪地放下画,竟然有些不知所措了。
这时,有个小厮叩门进来,磕了头,急急禀报道:“太子殿下求见。”
不光是云渺,就是公孙谨此刻也是颇感意外的,他素来不涉政坛朝事,与东宫更是毫无瓜葛,这番太子来见,着实令他不解,便接道:“速速吩咐下去,设香案、备齐礼迎接。”
那小厮却是冷汗直流,神色十分慌张,“您还是去看看吧!”
公孙谨知道事情没那么简单了,一时之间也不知太子是公见还是私见,因而也没有改了袍服,就着这一身淡雅白袍,疾步从容地穿过小池、假山、回廊,出了府门,目中所见,首先是个俊美的少年,乌发如墨,束在金冠内,身着平素纹镶饰的白玉深朱紫色锦袍,皮带金带钩,佩双瑜玉,方心衣,飘带,双手捧着贴子。身后躬身俯首六个内官,各人捧着一个锦盒,盒盖正开,里面放着束修六礼——芹、莲、红豆、枣、桂圆和干瘦肉条。
公孙谨大致知道是怎么回事,连忙作惶恐态垂首疾行至太子面前,连忙撩开袍子,正欲长跪而下,却被太子双手微微搭肩,轻轻拦住了,说道:“先生不必多礼,萧宸此次正是求拜您为我的老师的。”公孙谨微微一怔,躬身回道:“微臣惶恐。”萧宸回以一揖,恭恭敬敬地说:“萧宸久慕您的才华,数日前请奏陛下陈情,陛下甚感您的品行德性,遂诏为少傅。萧宸此次前来,请行拜师礼尔。”
这句话陈了因——皇帝下诏,陈了情——久慕才华,令公孙谨一时之间难以寻到合适的理由推延,再加上太子亲自登门,此时倒真难说些什么。于是,在进行一番如“微臣不才”“侯爷高义”之类的推脱礼让后,公孙谨心内有些无奈,只是同样的,也是出奇的宁静。
天空渐渐起了雪,很轻很柔的微雪,落在天地间,仿佛野地里四散的蒲公英,与墨色的模糊的山水为背景,仿佛水墨画上清浅的点染。
公孙谨,这位曾经的南梁皇裔,如今的清谈名士,此时只是静静立着,冰雪撒满了他的乌发、衣襟、袍沿,那温婉的纹路,竟与身上的淡雅素袍上的兰花底纹相衬,人与画,画与景,浑然一体,相得益彰。
虽然萧宸在此之前已然对清安侯公孙谨有所耳闻,但如今所见,却仍令他有些错愕。这般的人物,且去流觞兰亭中,赋诗相合,琴书小技,该是名士;且是去云外仙山中,煮雪烹茶,修养冥思,该是隐士……如果强留于朝,捐身倾轧事,恐怕未免适得其反,他的心思兜转千回,面上却是春风和蔼的温色,稍稍正襟,双手和揖,诚恳道:“萧宸敢请先生为师,唯愿先生勉纳而试,以三月为限,如萧宸确无慧根,若时定登先生门下请罪。”
萧宸话音刚落,在场的内官、仆从等俱显出惶恐之色,接二连三地跪了下去,空气中充斥着衣料磨合的窸窣声,只听得众人应声呼道:“殿下——”公孙谨见情状如此,敛袖合起,干净利落地回了一揖:“殿下高德,仆殒身碎骨难以为报。”又示意府内仆从承上正色锦裘,为太子披上,请入府内。
这时候,云渺听得仆人说道府前的事情,心内一阵烦乱,知道这事挽救不了,但却不甘愿如此,急匆匆地走出门去。
长长的复廊,花纹的镂窗,冬日薄薄的冷光参差不齐地印照进来,明明是多么熟悉的情景,这时却显得繁复绵密。她疾步向前走着,小月儿为她撑着伞,只是她此时的脚步太快,小月儿甚有些跟不上,她便弃了伞,冒着漫天风雪,踏着琼枝碎玉往后府的宾客住处去了。只是,待她过去了才发现,庭院里也有一人顶着斗篷扫雪,云渺本以为是府里的仆役,待走进了才发现了正是宾客李愔。
李愔却并没有半分惊异,语气也是淡淡:“你来了啊。”
云渺不待与他闲话,径直走到他面前,一脸严肃:“李愔我不想与你打哑谜,太子在阿兄府前演了一钞程门立雪’的好戏,先下已经进了府!”
李愔听罢,脸上表情丝毫没有变化,目光稍稍上移,对上了少女的脸。少女穿着水荷淡绿色裙裳,披着身素色狐裘,头发随意地绾成了惊鹄髻,髻后飘飘洒洒地簪着银色流苏,显得灵动伶俐,发丝上、眉宇间还带着积雪,而那一双黑亮的眼眸如同碧天里的星星,明亮,皎洁。他稳了稳语气,沉吟片刻,试探道:“云渺,七年的时光还是没有令你勘破些许么……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我想,你的父亲的在天之灵恐怕也难以瞑目了。只是如果你尚记得恩养你的南梁帝后,尚记得那些尽忠殉国的将士。那么,今日我便还将问你一句——云渺,你是南梁之人,还是清安侯之人?”
云渺身子一颤,向后跌了几步,目光渐渐恍惚,口中却溢出了一丝难以捉摸的淡笑:“公子乃南梁皇裔,众人皆知,何来南梁之人与清安侯之人的分别。”她镇定地望向李愔,无奈地说,“李愔,你今日怎么呢?”
李愔望了她一眼,轻叹一口气,喃喃道:“明明是明白的人,却为何要装糊涂……”说罢,不理云渺独自扫起雪来。云渺看着那人的背影,心中百味交杂,闭上眼睛,眼前浮现的场景纷繁复杂,各色的人物,各种的场景,像滚雪球一般越滚越大,她抬起手来轻轻揉了揉脑袋,睁开眼,恍惚间又回到了山水明秀的南梁旧地。
晴日里,荷叶连着荷花,一朵一朵,盛开在烟波迷蒙的淇水之上。乘一苇轻舟,桨影落湖,波心荡漾,水岸在即。
夜空下,渔舟唱晚,一颗颗坠落的星子在水中泛着潋滟的光。如独倚高楼之上,可看见炊烟袅袅,听得歌声渺渺。
尘烟过,往事知多少?
当府内的拜师礼进行时,云渺正在白寒贫屋里与李愔下着棋,屋里还有策士靳嘉义、范忠、楚益等数人。云渺正执白子踟蹰着,对面的李愔见此,轻呷一口茶,淡笑道:“云渺的棋术可退步了哦。”云渺微微笑,没有回答,这时候,一阵浑厚的钟声传来,当是拜师礼开始了——云渺手上一滑,棋子“蹬”的一声落到了棋盘上。
李愔却是欣慰地笑了笑,对着靳嘉义等人道:“这萧楚的太子也是有本事,竟然请动了公子出山。”,
范忠听了,微微疑惑:“公子出山自是极好,只是卷身楚国的夺嫡之争,未免成为会成为众矢之的。公子常告诫你我应韬光养晦,皇帝不会任由公子做大,萧宸恐怕也只想借机利用公子,这样看来,拜师于我们无利有害……更甚者,夺嫡之争弄不好会赌上性命,这不是将公子推向火坑吗?”范忠将将说罢,云渺心下一紧,抬起眼睛看向李愔。李愔淡然相视,反问道,“子忠以为今日的公子如何?”范忠不假思索道:“比之如勾践。”李愔含笑:“为何?”“韬光养晦,厚积薄发。”“那么,敢问勾践如何反击灭了吴?”“先以恭谨态麻痹之,继以美人计消磨之,再以离间计削弱之,卧薪尝胆,励精图治,雪耻灭吴。”说罢,范忠的嘴角溢出一丝坚韧之色。这时,李愔正襟危坐诘问道:“敢问公子预备如何复了梁?”
范忠有一刹那的呆滞。四周瞬时鸦雀无声,等了许久,范忠嗫嚅道:“公子险居楚都,自是不能轻易出手,不过……”他试图辩解几分,却发现理由根本无法站得住脚,公孙谨被软禁在敌国京都,勾践更是入了吴宫,说到底,是他们头上那人纸醉金迷,忘了欺国见陵之耻。再想及从前,他们也曾数次提议与南梁旧臣有所交集,却大都被公子敷衍了过去,现在看来,怕是公子真效仿了乐不思蜀的刘禅。
正当众人缄默时,却听到云渺慢慢说道:“公子向来心性冲淡,所思所想不为你我所知,李愔这般猜测虽然有理但始终无据,不如先静观其变。”
范忠、楚益、靳嘉义三人点了点头,道:“这样也好。”
见到他们点了点头,云渺松了口气,转过头看向李愔,那人微眯的凤眸一挑,朝向她,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