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花偃》空梁燕泥

14、爱而不见，搔首踯躅

　　驼背爷爷去世那天，离我出嫁还有六年。谁都没想到他会突然去世。他身体很硬朗，除了腰常年弯着，竟也从来不生病。十五日元宵灯节那天，小太监们都去花园里赏灯去了，只他还一个人还在后殿的住处歇着。他一个人在，是从来不烧火的。旁人生怕不能为大清国浪费粮食，他却从来节省。喜花婆婆说他年少坎坷，家中饥荒，他才进了宫，见了粮食是一点浪费不得，进了御膳房，没少被人嫉恨，后来便到后殿来烧火备水。
　　天气寒冷，他一直捱着，捱到晚间，终于打算站起来进点食，起来时却突然一阵心绞痛。他喊了几声小太监，也没人听见，一阵急躁，痰火攻心。渐渐撑不住，歪到地上，蜷缩成一团，天太冷，直到四肢渐渐麻痹，一睡不起。
　　被人发现，已是第二天的事。他迅速地被卷到席子里，处理了出去。我还没来得急见他最后一面。等我回宫时，喜花婆婆已经哭地两眼通红。
　　我刚在太后面前被数落了一阵，看到她这样，不禁有些心烦，想赶她出去，马上洗洗睡了。她却拦住我，两只生満冻疮的手扶着我的肩，一边颤颤巍巍蹲下来，看着我。
　　她唤我，公主。我躲避着她的眼光。
　　她扳住我，哽咽着说：“公主，你顺爷爷去世了。”
　　顺爷爷是谁？我瞬间一轰。是驼背爷爷！
　　我不相信，想跑到后殿去看她，她却一把抱住我，不让我走，一边说，怕老人身上有什么传染病，现在还在处理殿中，轻易人还不得进。
　　我不相信，问她是怎么回事。她便跟我讲，顺爷爷天生节省，最后却无人心疼。（“宫里这些排场，不浪费干嘛。”我脱口而出，一阵懊悔。）我听过后，一阵阵难受，我想念看他往炉灶里铲煤煽火，很多烟一股脑涌过来，呛得我咳嗽，他就哈哈大笑，拿两只沾满煤灰的手把我脸上的干草拂去，把我赶到到一边去，又埋头干起来。有时候院子里轩敞，就搭了个小灶露天煮粥给我喝，总之都要生火，他叫我不必在意。一次他要我替他加引火的干草，我怕那火吃了我，就随手抓起一把，往里一帅，落満了一锅粥。他看见，意味深长地叹了口气，一声不吭地拿舀勺把脏东西舀了出来。
　　一边想着，一边要放声大哭出来。婆婆却一把堵住我的嘴巴，示意我不要哭。我瞬间回过神来，这是在宫里，人前不可以哭，又不是死了皇帝妃子，以何礼哭之？
　　可是我还是跑了出去，后殿果然几个太监围着不让进，我冲进去，他们却把我拦回来。这些太监对我毫不留情面，两个人架着我，把我松了，扔到一边，扭头就回去了，一面交头接耳着。我呆呆地站在那里，仿佛自己从不存在。
　　“哪里冒出来的小姑娘，平时也没见过。”其中一个道。
　　“听说是大公主的养女。”另一个道。
　　“原来是个格格，我还道是哪个小宫女。”
　　“还不是庚子事变回来后奉着太后旨意领养的，听说是要封了公主出嫁的。”
　　“这你如何知道？”
　　“我多少在宫中久些，处处也听闻点。这你可不要到处乱说。”
　　“回过头来说咱们吧。这小屋，内务府的人说是要派人来封了……”
　　那个清晨，我一个人在后宫中的甬道里慢慢的走，说不出有多么失望。我发现宫中的禁忌毫无美感而且无有止境，我对此一点都不期待。我回到卧房，开始了一天的生活。诗书礼仪，织素女工。一日无心，眼泪就扑扑掉下来。我想这大概就是爱而无果：我爱的宫里的人离我远去的如此突然，而迷恋宫外的灯火、宫外的人又那么遥远。日日又是数不尽的子丑寅卯，外面则是看不到的万类霜天，可这一切都与我无关。
　　我还不知如何心疼驼背爷爷，我还想他，可是一日一日度过，他仿佛不是真的存在，就这样全然消失，而从未再提起。我有时候会怀疑我想念的那个人是谁，我知道那段快乐的日子确实存在，只是不知如何放置，不知该如何怀念。
　　一日起来梳头，喜花嬷嬷一早就进来，遣了新绿出门，亲自给我梳起头来。又想起来那日宫殿外两个小太监的谈话，便问喜花婆婆，我是不是一定会出嫁？
　　嬷嬷嘿嘿一笑，说，我们公主长大了。
　　我不高兴她这个语气，自以为洞穿我心思一般。
　　她见我不高兴了，忙来哄我，道，好好好，公主我刚才无意一说。
　　“所以呢？是不是？”我急切地问她。
　　她含笑道：“当然，女孩子一定是要出嫁的。”
　　“那姑姑为什么还在宫里？”
　　“大公主也是出嫁过的，可是不幸夫婿去世，后来才被老佛爷接进宫里。”
　　“那你呢？”
　　她脸色一愠，尴尬地说：“我是奴才，服饰主子，就一辈子在宫中。”
　　我好奇心顿时被勾了上来，便问：“嬷嬷，我从来没问过你，你原来是哪个宫里的？”
　　她掩口，再不讲话，守拙守愚。我三番问不出来，只好重新回到话题上：
　　“那我会嫁给谁呢？”
　　“公主你是大公主的心头肉，一定会嫁一个很好的人。”
　　“不是皇上吧？”
　　嬷嬷竟然禁不住笑了出来，她一笑，惹得在门口端着热水的新绿忍不住跳了进来，问我：“有什么事这么高兴？我也来听听。”
　　“小丫头，你也来听！”嬷嬷笑着撵她，她才不走，拉着我就坐在床下。
　　我红着脸，跟她讲：“在说出闺。”
　　“格格你想嫁人啦？”她兴奋地大叫。
　　“嘘！”我头疼地喊她不要乱叫，嬷嬷干脆捂住她的嘴，瞪圆眼睛，道：“可不许胡说！”
　　新绿乖乖点头，嬷嬷才松开了手。
　　“公主你要嫁出宫的。”嬷嬷笑道，一边笑，一边揪起了我的辫子给我梳头。
　　“嫁给谁？”我越来越想知道答案。
　　“这我就不知道了。”她笑。
　　“能嫁给自己喜欢的人吗？”说完，两个人，竟一齐都看着我。
　　“你有喜欢的人了？”新绿嘴快，已经说了出来。
　　我脸红着把被子埋到脸上，一边试图摇头，但头发还被揪着。
　　“是那日在醇亲王家遇到的？”新绿又猜。我瞪她一眼。
　　“看来是了。”她笑嘻嘻说。刚说完，嬷嬷就敲了她一记，说：“不许胡闹。今日的事也不许乱说。”
　　新绿哎了一声，嬷嬷又道：“手帕呢？最近越来越胡闹了。”
　　新绿再次乖乖踏出去。
　　我目送她出门，回头望见嬷嬷眯着眼睛看我，我知道是她在努力辨别我的情绪，床前太暗，她也不是太看得清。
　　她小心翼翼跟我说：“出嫁这事，你要听大公主的，她会为你择个好夫婿。”
　　我愣愣地听她说，她却不再说了。一句也不说了。
　　她不让我去问任何人，我也明白。从来没有人说起我的出路，姑姑也从来不说，我便从来不问。从前我毫不在乎，现在我内心是期盼着一个人的。可是我大概也知道，我做不了主。
　　紫禁城的清晨，有时会听到远远的市声，他们叫它“响城”。那个早上，是如此清晰。我觉得我听到了街市熙攘，万千繁华。更重要的是，我听到了文山的声音，他问我，公主，你为何闯进我的梅花园？

作者有话说

　　接近一年了。这一年没有坚持，是我的遗憾。新的生活开始了，需要花多久才能适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