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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不复沉吟,只是微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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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像所有其他小孩子一样,留恋明亮的灯火、繁华的街道,喜欢看夜晚的星光,然而一切迅速地衰落下来,迅速地消逝。
洗漱好了已经是晌午,打发新绿出去探探口风,躲在屋子里不知道该不该挪窝。嬷嬷也没来找我,我一边想着是不是要去跟福晋道谢,一边又不安地坐在屋子里。
我又等了一个小时,连新绿也没有回来,更加焦虑了起来。这下应该是出了大事。
按照规矩,该出去了,我才硬着头皮出门。
果然是出了大事。所有女眷都齐聚堂中,大家竟然都没发现我不在,正襟危坐着,是显露涵养,让人觉得不能乱了分寸。
我翻了个影也没看见新绿,只好候在一旁,偷偷问侧边的女孩子,不知是哪家的几小姐。
她低声告诉我,一个时辰前,太后召了文山与大贝勒爷文振连同亲王一起入宫,怕是昨晚动静不小,这么久了还未出宫,必有近忧。
福晋本来大堂内外说笑,许久未听消息,也焦急了起来,打发下人去做该做的事情,在堂里做起了手工,一会的工夫,大家都等在这了。万一有个什么消息,也好照应。
说完,她觑了我一眼,公主你怎么不在房间里歇着。
我只好窘迫一笑,一边愧疚怎么许久没来,一边暗自庆幸没人发现。
却也不是没人发现,正是绿衣姑娘凑了前,竟然不知何时来到我身边。她偷偷一笑,说,就是,公主早不来晚不来,这会来,福晋看着你还不知道有多生气。
这话直击软肋。
你怎么发现的?我咕哝道,压根没希望她能听到。
她还是一笑,说,只看见你丫头了,没见着你。可不是没来?
说罢,两只眼睛一眯一笑,居然很可爱。
我本来已经很讨厌她了,也不打算跟她多啰嗦,可是现在她的一切突然激起了我的好奇心。我盯着她看了一会,冲口而出,丫头在哪?
她故作深沉地抿嘴一笑,梅花园呢。
趁着众人扯淡,我偷偷溜走了,心里却想,你怎么知道我丫头在梅花园?
我果然在梅花园里看到了新绿,她正一枝枝地剪梅花。我本来还以为她是在玩,心里气急败坏,这个时候怎么还有心思,也不替福晋担心一会?这时候看见她踮着脚去剪低处的花,大大的剪刀压着她踮起的摇晃的小身体,居然难过了起来。
原来是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在外面闲逛的时候,自以为天下只有我最冷,最漂浮,原来你们跟我承担着一样,逆来顺受,可是还要打起精神,千劫如花,敏捷如常。
我手足无措地站在那儿,直到新绿看到我,冲我甜甜一笑,捧着一怀的花枝,向我走来。
我总在想,我要过多久,才能这样心谙世事。我终究还是做不到。若你要一碗水,我去端给你,却看不到你黯淡的余光,其实只求我端给你的温度。我就是活的这么不知觉,在一层层缓慢的错过与悔悟中一点点心如刀割。因为不知不觉中,你们都已经离我远远而去。
我是多么的欠缺果决与敏感。犹疑不决,全都远去。
那日无事。晚些时候,文山还是回来了,我在大堂内看到他来请安,有一点疲惫,应该是没睡好。我常常觉得,我之前跟之后的生活之所以有差别,就好在了一个“睡”上。先前,睡得那么无忧无虑自由自在,只是白天醒了才需忧虑,后来的每天每夜,辗转难眠,无论身边是不是你,都觉得那个均匀的呼吸让我一点点沉沦,而我如此害怕。
我本来以为会见到他——笃定他会来,因为他会冲我笑。我几乎很欣喜地一直在卧房里等,嬷嬷守着,不让我肆意乱跑了。可是他一直没有出现,连一声好都没有带过来。
我一直等到子时,知道大家都睡了,夜寒一点点坐穿了我,才明白我是不可能等到了。
就如同我在每一个人那里所经受的,没有人把我放在眼里。
我只是个孩子。永远不是个温柔的依靠。
我异常难过地爬上床。很冷静地想,他还是没有来。
那一晚,外面树影幢幢,明月扑簌,似有万盏灯火落在我房前,万匹棕马跑过,而又瞬间消逝,无影无踪。
第二天早上,我回了宫。
依仗抬着我,和弄晴的空轿子回去了。我充满失望。
临走前,刘佳氏握着手,亲切地让我给姑姑捎好问安,我却险些连头都抬不起来,眼泪一直在眼眶里打转。我喜欢这个地方,因为我开始有了留恋,可是我又憎恨这个地方,因为它什么都没有为我留住。
不复沉吟,只是微笑。
回去,又是另一个江山。
这几日的胡闹,不知道姑姑知道了几分,她又会说什么?
我回宫,便要先去太后那里请安,姑姑却也在。底下的太监宫女,一应盯着我,令我背后一阵发冷。
她们是要问我什么?我想着,一头冷汗冒出来,差点一下扑到在地,把从弄晴丢失,到城隍闹事,全盘交代出来。
但我还是咬紧牙关,忍住了。
太后先问亲王福晋贝勒子。我答好。
又问民间灯谜可好看。我答好。这都是标准答案,我擅长的。
却话锋一转,问我,灯火集市可好看?
我想也没想,说,好。好字已出,却想到,坏了,这下被抓住把柄了。太后真是什么都知道。
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也不是法子。犹豫该说什么时,太后身边的太监竟将我的包袱取来,把我收藏的纪念品抖了出来,献了上去。
正是一支马首,一条手绢。
太后却不瞟一眼。
我不知该搭何话,见无处可躲,只好天真一笑:“太后也想出去玩吗?”
太后表情捉摸不定,又像是在回顾往事:“我年少时也出过宫,正月十五,十分热闹,城隍庙里头,还有烧火判官。”
言毕,阴着脸色问道:“你可曾去城隍庙了?”
去过?没去过?去过?没去过?
到底该说哪个?我说我没去过?人赃俱获。我说我去过了,若是问起反叛一事我怎么说?有一堆人要叛乱,太后快把他们抓起来啊。
犹疑不决间,太后正冷冷看着我。
我只一狠心,道:“不曾。”
“是么?”太后竟如此轻描淡写。我松了口气,自以为没事。
庆幸间,哪想到,一个熟悉的人被带了过来。我抬头一看,竟是驴车伯伯,将万元号一车煤送往城隍庙的。
我登时一醒。
万元号!那不是太后的生意吗?怪道她知道一切!
那日驴车什么时候走的?我竟想不起来!
顿时出了一身冷汗。
太后不紧不慢道:“你可见过这位格格?”
驴车伯伯本来进宫忐忑不安,眼睛被套住了,手又被缚住,眼罩一摘,竟眼花缭乱,四处张望了起来。
一太监训道:“太后问你话呢。”
驴车伯伯吓了一跳,抬头一看,可不,太后正坐在那呢。
他一愣,赶忙叩首大呼:“太后千岁千岁千千岁!”
抬起头来,看到我,一愣一喜,刚要得意,突然想起,便重又叩首,激动不安道:“见过。是我将她拉到城隍庙去的。”说罢,兴奋地又朝我瞥了一眼。
我忙想对策。
太监将他拉了出去,重新蒙上眼罩,带了出去。
我只好道:“这位伯伯说的是,孩儿正是坐他的车去城隍庙,可是一下车便迷了路……”
我要解释,可是太后却不听了。她拿过马首面人,竟惊喜地欣赏了起来。
她打断我,喜道:这像是城西匠人张的手艺。我小时候也去过那。
我只好应道,是张匠人的手艺。
她问道,张匠人还健在?
我说,安好。
她问到这就没再问下去,打发我与姑姑下去了。
回头我跟姑姑说,其实我也不知道张匠人是谁,我也压根没看见。姑姑笑着说,我就知道你耍泼皮。当年那张匠人就已经年过七旬了,现在怎么可能还健在。许是子嗣也不准。
我问姑姑,太后为何要问我这些问题。却又不问完。
姑姑叹口气,看我,道,你只是个孩子。
我又偷偷问姑姑可知城隍庙何事。
姑姑不言。示意我不知此事。我便从此缄口不言,再不提城隍庙一事。每每想起,只有疑惑。
我说起弄晴,姑姑眼色一沉,道,她被接走了。
我惊奇道。接走?
宫中也能接走人?
果然,不久就发了讣文,此女已丧,天下没有了弄晴格格。她就像从来没出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