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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第十四章 相逢恨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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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的风沙其实也挺大的,不过和科尔沁比起来总归是好多了。这两天云朗气清,赶着进宫的人们,都已平安到达。阿步其和别人不一样,福临不见他,他照样能进宫来。到达皇城是下午,召见再快也要隔两天,可是晚上总不见人影,塔布尔怎么也不敢睡下。客馆里的都老实听话,最主要的不见了,怎么可以。
因为旨意的恩许,那克桑没有跟来,这是儿子露脸的时候。塔布尔像只猫儿似的提着耳朵,就盼着动静,到了后半夜,终于听见隔壁门板的响动。
阿步其提着马鞭,看上去有些苍白,头发有点乱,红血丝布满的眼睛,不愿意看人。塔布尔拢着烛火,小心翼翼地照过来,他不高兴地推了:“做什么呢?”
“主子。”晚上总是出去,不知去哪儿。听着嗓子有点哑,塔布尔很不安,京城里风言风语的,他没敢传,恐怕他会知道:“您这是。”
红缎子累着金丝滚边的长袍,蜂腰窄肩,像水浸了似的。塔布尔猜到他准是又骑着“驰风”兜圈去了,那匹汗血宝马发起疯来,北京城跑一圈就跟玩似的。看他的模样,肯定是去城外了,这一来一回的,费这许多时间,就是想念科尔沁,想念阿玛额娘,也用不着这样。
他的疑心是对的。阿步其坐下来,呆呆地不说话,盯着前边的墙,不知道在想什么,他的眼睛里像有一团火在烧,烧得他难受。
人回来了就好。塔布尔不敢多说,赶快吩咐准备热水让他洗澡。跑得太勤,腰间系玉的红绳松脱了,掉在地上,崩了一个角。破碎的声音让他把眼睛转过来,却是看着手中的马鞭,像一尊木头。塔布尔慌了,他就手去拉那鞭子,阿步其却不松。
拉了两次,他松手了。使力太大塔布尔坐倒在地,像只狗熊,狼狈极了。这他不在意,听见主子的笑声,他还挺高兴。
笑比哭好,他这样想。但是阿步其的笑声很快就没了。
他愣了愣:“主子?”
阿步其仍旧坐着,直到外边传来打更的声音,他才走到窗户边上,推开看了看。外边的月亮又被乌云遮起来,黑乎乎的,四更了,光还是这么弱,浅浅的,像灰一样。准备准备就该候旨了,得闭会儿眼睛,他走回去靠在床边,等着下人们进来倒水,哗哗的声音让他像一块被瀑布敲打的岩石。塔布尔望见他把马鞭握在手中,片刻不离地放在心口上攥着,攥得紧紧的,好像他的心一样,突然间明白了什么,转过身去,眼眶湿润起来,不敢哭。
也许他应该像阿步其一样,使劲地跑马,一圈一圈地把力气耗尽了,就不会哭了。
阿步其还是不说什么,安静得像睡着。他不需要任何人知道他在想着谁。他想着的人,只属于他一个。她在记忆最深刻最暖和的地方,他不许任何人打扰。闭上眼,慧敏还是十四岁的样子,一点儿也没有变。
静妃也在想着他,在同样的时候,在宫墙里边,静静地等着,她知道很快他要到了,哪怕机会渺小,看他一眼也好。她是这么想他,想他想得心里像长了疯草,因为她知道,他也是一样的,就凭那幅画,她就可以断定。
讽刺的是,她已经不是当初的模样。就算是两个哥哥到了,也绝对认不出来。只有福临,还有点怕。该隐着点儿了,静妃想想,没有再争辩。坐山观虎斗,总是最省力气的。
可她是逃不掉的,失眠了半宿,刚要睡着的时候,有人推门进来。
阴森的烛光,红口白牙,像一只鬼。
太妃苍白的脸上,只有一对眼珠子最醒目,她晃晃悠悠地来到床边,不由分说就挤了进来,用惨惨的,像哭一样的动静笑着说:“睡不着,我看看你。”
如果不是静妃从前习惯了,还真有点吓着,她往里边躲,太妃还在挤,像是想要把她挤到墙里去,她把手里的烛台照着半边空床,眼睛望定了静妃,像哄小孩似的威胁:“你该往里边睡点儿,留一半给博果尔。你这样,他往哪儿睡啊?”
这招吓唬别人管用,但是静妃只是皱皱眉,便戳了回来,一脸不在乎:“额娘,半夜里没人起来看您,您别白费劲了。”
太妃和从前的她差不多,活得太明白,只好都变成疯子。福临是皇上,布木布泰是太后,她不能对他们怎么样,她只好自虐。她不傻,静妃在乾清宫和福临待了一会儿她就打抱不平来了:“没错,是没有人看我,可是我看着你呢,乌云珠,我在替博果尔看着你,晚上睡不着了吧,想了吧,大白天的,你往他哥哥的屋里钻,你想干什么呀,啊!”
蠢人,不懂得同仇敌忾的蠢人。姑妈的离间计又奏效了,静妃感到可悲,平白的脏水乱泼,她也不让她,轻描淡写地就回了:“哦,在商量怎么撕博果尔的脸呢。额娘,襄亲王府您赶紧腾地儿吧,住不了多久了。”
两个受伤的女人,互相伤害,不会有好结果。太妃的手揪了过来,静妃拉住她,态度冷淡:“打我没用!你在这里疯,他们只会笑,有本事,冲他们说去。”
“我知道,我当然知道!可是现在是你跟他们一块儿!”太妃很不甘地说起白天的遭遇:“太后说要挑孩子,挑这个不行,那个不行,说得比唱得还好听,就是不给我,不肯给我!我太明白了,襄亲王府当然住不了了,我太明白了。就想掐着我呢,掐得我什么都没有。你等着吧,等着吧,我会把你们的脸都撕干净的,干干净净!我要他们一个个连地洞都没得钻,你休想再嫁给任何一个男人,这辈子,你是博果尔的!你就是死,也要为他守着!”
扔下威胁的太妃走了,留下静妃一个人嚼苦果子,太妃会怎么对付她,她不想知道,她只知道,还有一更,真的很难熬。
桌上的烛光摇摇晃晃的,没能坚持多久,好比才思念起的一点温暖给掐没了。
闷。静妃下床把窗户打开,闭上眼睛,让风吹着,吹得透透的,幻想还在科尔沁。
没有人肯善待她,也不会知道她有多么难受,她只有忍,为了她自己,和想念中的人。
晨昏定省,规矩永远比天还大,到了第二天,静妃赶去给太后请安,一切如故,返回时却是头晕目眩,提不起精神。蓉妞看她有点想吐,赶忙扶着她:“主子,怎么了。”
静妃想起不久前喝的那碗粥,比平常要咸一点。还有太妃看着她似笑非笑,很是得意的模样。好像有点明白。
蓉妞看她还是撑不起来,忙唤道:“来……”
宫道两边站着的侍卫就要过来了,静妃不愿意让他们看笑话,后边有脚步声,她也要让人,忙打起精神,退在一旁。
后面许多人捧着盒子,是专程给太后奉献贡品,这只是一小部分,也足够壮观,静妃看着那二十几个都是熟面孔,心里明白都是科尔沁的。
第一个就是阿步其。
他的脚步声向来很稳,就算是天大的悲伤压着,他也不许露出一点来。因为他是头一个,必须像领头的雁,一点儿不能出错,他的眼睛只管看路,没注意别的,可是当他擦身而过的时候,那种熟悉的气息,像一阵风掀了她的心。
眉目如春的模样,只有少许清瘦,其他的都没有变。经了五年,除了被时光历练得更加成熟之外,什么都没有变。依然是那样让人安心。就像一捧火,靠近了就暖和。
一辈子,经不起许多次的擦身而过,只一次,便让人痛不欲生。
她一下子伸出手去,就要拉他。想搂住这捧火,搂得紧紧的,再不许他离开。可是会错意的蓉妞截断了她,使她的手,连衣袖都没碰着,她只能看着他像一道影子,又溜过去了。
不能哭。她狠狠地咬紧牙齿,不许它颤抖,这不是相认的地方,也没有资格在这儿丢人现眼。
眼泪被压回去,一点儿也没掉下,可是晕眩的感觉却不会放过她。蓉妞终于叫唤起来:“福晋要晕倒了!来人来人!”
她这样不明世故,终于惊动了阿步其。他闻言停下,这二十几个,也都在看着。“乌云珠”是寡妇,侍卫不方便搂。由两个太监搭着她,就要去请太医。
“等等。”阿步其已经来了,和静妃异口同声。
他想先看看情况,或许帮得上忙。他停在脚边,往下边看她,一下子望见了她的眼睛。
她也看着他,舍不得丢开他,像一张网,咬着他不放。好像隔了几辈子,终于等到他回到身边。静妃把眼睛睁得大大,仿佛这是一个梦,一眨眼就会飞走。阿步其站在她的面前,安静得像一棵树,还没有靠着就觉得踏实。激动的她终于挺不住,眼泪像水一样的往外倒,谁都不明白,她的悲伤究竟是为什么。
或许人们只会往另一个方向想,毕竟在皇上和新皇后大婚的时候,这位也是哭得像泉水似的。
呵,勾完了一个,又该勾另一个了。
猥琐的想法在脑袋里晃荡着,真心在乎静妃安危的人却是极少。她的脸像醉酒一样,越来越红,快撑不住了,太医,却还没有赶到。
蓉妞很急,对周围的人一口一个“福晋”提醒着,完全没注意静妃的脸上恼恨和歉疚的表情,她不知道街上的流言他听见了多少,她不知道他会不会信,她不要他痛苦,可那是必然的。
阿步其面淡如霜,很冷静,静得看不出什么喜怒。
静妃的心在颤抖,她害怕事实在朝她最不情愿的趋向走去,在她快要晕倒的时候,阿步其将她抱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