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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34-3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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慢慢驱车,身体如置冰炭间,无意窥镜,脸上潮红骇人,疑心肺病反扑,便向医生处行驶,这本是旧医,又是韩飞同学,我的结核病由他医好,气度与医术同样翩翩。
没有预约,报上姓名,片刻医生至,轻声叹息:“我最不愿意见你。”
我点头而笑,道:“我也不愿来。”
稍作检查,肺病已然做实,医生敲著我的额角道:“这是急症,你别又是淋雨。”便拿起电话通知韩飞。
我并不敢制止,敬他如鬼神,只含混笑道:“哪里哪里,疾病并不由人。”
医生轻飘飘笑道:“我还不知道你!”
说话间,韩飞推门而入,向医生略一点头,又向我道:“开好药,便回家吧。”他此刻衣冠楚楚,锐气逼人。
我不由低声问道:“你去公司了?”
韩飞并不理会我,只同医生言语,推敲病情,最後才向我道:“回去吧!”
我向我医生道别,欲开自己车子,被韩飞喝止,乖乖上他的车。
转上立交桥,韩飞望著滚滚车流,半天才道:“明日我去公司,你且休养一段。”
我心中悚然,终体味陆易安当日心境,却不比他有勇气,只唯唯点头。
奔来走去,同当初没什麽两样,仿佛时光早已中止,停亘不前,到底是什麽,把流年阻碍了。
韩飞慢慢道:“可去休假,比如英国,好不好?”
我勉强笑道:“自然好,英伦最有趣,冬天弥雾,讨厌到发疯,可春天又可爱到荒谬,金黄的黄昏豔丽非常,步步行来,如踏黄金。”
韩飞一笑,不再开口,我合上眼,默默而已。
几日里,吃药打针输液,偶尔服侍那兰花。“小子夜”也分外个性,生著高挑而亭亭的细叶片,浓墨般的绿,幸好不指望它吐放花朵。
韩飞归返商界,如鱼得水,毫无生涩滞殆,不得不承认,某些才能,是与生俱来的。
至於我,总是逃避吃药,性情反复无常,仿佛回到起始,生活从未进行。
韩飞无可奈何,亦无计可施。
过来探望的第一人,是卓云起,我正佯装熟睡,他同韩飞在落地窗前低声言语。
韩飞客气致谢,轻轻笑道:“我知道卓先生照顾他很多。”态度恳切大方。
卓云起轻声道:“这话让卓某汗颜,他是好孩子,很快便可康复。”
韩飞笑道:“孩子总是好的。”
卓云起亦笑:“好不好,也能要人命,父母的眼睛都是瞎子,即使他顽劣至极,也不过皱皱眉头,超不过三秒,纵然责骂两句,那责备里头,大多是哀怨乞怜之意,必然秉承孝顺孩子之国礼。”
韩飞笑道:“不错,这才是孝子本意,二十四孝,人间并不多见,可恭心服侍孩子家长,比比皆是。”
片刻,韩飞送卓云起出门,我猛然坐起,复又蒙头睡眠,度日如年,凭增几多岁月,多好。
韩飞究竟忙碌,我也不曾被绑著锁著,溜出去见陈横玉,他正踞在小公寓里吃荔枝,雪滚滚的果子盛满一盘,手上不停剥皮,又伸出粘粘的手指点我额头,轻笑道:“二世祖,听说你生病,还是被夺权?”
我懒洋洋道:“本也不曾大权在握,算什麽夺权,况且将来都是我的身家,现下归谁治管又何妨?”
陈横玉撇撇嘴,似嘲且叹,笑道:“乐陶,乐陶陶,本就是个笑呵呵的傻瓜,什麽事,都不打紧。”
我恻然无语,半晌才道:“是没什麽,都没什麽。”
陈横玉侧身过来,轻轻抚我眼眉,道:“你的心病我不清楚,有口难言的事太多。只你父亲也算聪明人物,对你却荒唐得厉害,起手落手,仿佛要夺了你的性命,快逃吧,这世上,只有对自己的爱,不会被辜负。”
我轻轻眨眼,慢慢笑道:“谁能要我的命,我也不是纸糊的,你放心罢,我可效仿陆易安,整日逍遥。”
陈横玉推开我,收拾果皮,只道:“我愿你英气逼人,一如当日。”
我默坐片刻,起身告辞,他并不理我,一味专心致志看肥皂剧。
返回家中,韩飞已在,并没有问我去向,对坐吃饭。
满桌菜肴,都为补气血,韩飞为我布菜,指言吃这吃那,又自嘲笑道:“我若在你病前看顾好你……哎……我莫不是老了,又讲废话,快快好起来,我带你去海钓。”
我连忙笑道:“好极了,要钓蛮劲儿十足的鱼,能扯著钓线画圆圈,连船都几乎翻过去才有意思。”
韩飞笑道:“不错不错,大到收在袋子里像一把伞,劈劈啪啪翻个打滚,弄得船上都是鳞片,抱持走在路上,也觉骄傲非常。”
过几日,韩飞驱车带我出去,并不为治病,我半含疑惑,想蜷在後座,突然发现自己长了些个头,座位狭隘至极,只好端坐。
车停於一花园前,里面是雪白房舍,韩飞拉我下车,一直走进去。
推门进房,才知是一处制陶工作室,四壁架子里积有各种陶制品,乖巧的,古拙的,形态憨然可掬,有几位工人在有条不紊地忙碌,向韩飞略一点头,继续工作。
韩飞拉我至一轮盘前,取了一块坯泥置於上面,双手随轮盘转动对坯泥施力,偶尔浇水,片刻一陶罐形状应手而出。
那泥土仿佛具备生命与灵魂,滑润而妥帖,韩飞细长的手指上蒙一层薄薄细泥,好似也可看作陶艺雕塑。
我不由开怀一笑,伸手去试,韩飞欣然松手。那陶土在我手上顷刻变形,恢复成一团泥土。
我怪叫连连,嗔怒道:“真不长我面子!”
韩飞抿唇而笑,重新上手,成型後复又松开,示意我接手,我颤巍巍学他样子,仍是一团泥巴,沮丧到底。
重复,再重复,韩飞只用言语纠正:手掌柔和些,再柔和些!
我渐渐出汗,目不转睛望著逐渐成型的陶土,手心是湿润的泥浆,细软圆滑,仿佛握著一束光,指缝里是无限透明的光晕,眼前只有光。
耳畔突闻韩飞道:“好了!”我茫然收手,轮盘也慢慢静止,只有一只不是坛子不是罐子的陶摆在上面,韩飞取细线将那四不像起下来,交到工人手中,才向我笑道:“过两日便可烧好。”
我点点头,同他去洗手,又在花园里散步。
韩飞慢慢道:“我是独裁者?”
我点点头,一愣,又摇头,听他笑出声,才低声道:“不知道。”
韩飞缓声道:“你愿照应公司,没关系,可需病好。”
我轻声道:“没什麽愿不愿意。”
韩飞不置可否,仍道:“公司的国外部分负责人,将近退休,到时你可去英伦接任。”
我惶然笑道:“好!”又道:“我想带个人过去,好不好?”
韩飞侧头道:“陈横玉?”
我深深点头,愿使流年换过去。
韩飞轻轻笑道:“都随你吧。”径去开车,我连忙跟上,狐疑向四周一望,并不见桂树。
夜里同陈横玉通话,嗫嚅半天才含糊道明情形。
陈横玉笑道:“去便去吧,我并不要求入住白金汉宫。”
历经一月,病情明显好转,生龙活虎,精神奕奕。
事实上,结核病向来欺软怕硬,又讲求休养,只需日日睡眠充足,饥餐渴饮无度,拿出酒池肉林的气派将养,百病离身。
钱文轩曾独来探望,言辞熨贴,谈到卓苏儿时,眼眸深深,似有千言万语,无从脱口。秦江自然也过来,不曾带著忆南,究竟是传染病,小心翼翼才对。至於陆易安,只打过电话,这位仁兄不知在忙什麽,问候数语,也是匆匆又匆匆,好气好笑。
行期将至,韩飞要我请陈横玉来做客,我只好应允。
陈横玉也有趣,擎一捧肥白的栀子花来,向我偷偷笑道:“都说这花雅致,也爱谄媚世俗,圆白而香,还有什麽比这更庸气。”
饭桌上,他则十分彬彬有礼,尽敛他对我时的跋扈嘴脸,恭恭敬敬,温和友好,笑意能自眸子里无限闪动流溢,对待韩飞,恍如旧友。
韩飞只轻晃酒杯,柔声笑道:“劳烦陈先生照顾他。”
陈横玉轻笑道:“韩先生言重了,乐陶是倜傥少年,风光正好,不知将来多少人要仰仗他。”
我冷汗欲滴,埋头吃饭,抬头看看韩飞,他面无表情,陈横玉侧头轻笑,有无边笑意,无从收敛。
饭毕,陈横玉翩翩离去,潇洒无比。
韩飞轻声道:“他好麽?”
我慢慢道:“好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