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4、27-28 ...
-
清晨起来,自去公司,马不停蹄忙至傍晚,翻看日程表,并无商会,不由松了一口气,闭目养神间,陆易安打来电话,笑道:“我已归港,可否一聚?”
我应声答下,订下饭店,没料他能这麽快回来,原以为他还要放纵一个月,同家里撒性子,看来他才是识大体之人,同自己家人大闹天宫,并不是勇士。
一见面,才羡慕不已,陆易安被沙滩阳光洗出一身蜜色肌肤,眼眸亮如明镜,又带些休养後的慵懒,淡淡一笑,令人耳目熨贴。
只是闲言风光好,并不谈及商务事理,陆易安突道:“这次回来,并不打算归公司。”
我一愣,只轻言道:“同家里生分并不好,你还钻什麽牛角。”
陆易安笑道:“我就是自牛角里出来,才觉天高海阔,襟怀坦荡。”自在一笑,颇有超然之态。
我不由豔羡,我入世,他出世,谁人得道,谁人登仙。不过我究竟比不上他,他爱来则来,爱去则去,去来之间,只需一场雷霆脾气,之後一团和笑,恭安抚顺。
饮茶叙话後,两相话别,陆易安慷慨离开,驾一辆银灰跑车,飞驰而去,背影与车影同样洒脱。
归家後,韩飞笑道:“有人赠你礼物,我命人放入你书房。”
我诧异之际,去书房观看,一株细瘦兰草,长叶亭亭,附有卡片,上以瘦金体写道:
韩先生:
十分惭愧,我已失养育“子夜”资格,此乃它幼子,於去年分盆,企望收留。
字体风流娟秀,比小姑姑的字还要妩媚,落款处是一卓字,最後一笔修长至极,长长延展,几至纸外,仿佛绵绵叹息。
我一时感怀,悉心爱惜兰草之人,必然怀抱幽深,可他算得上兰花知音麽,又不由自嘲一笑,他在德国待我,难道不算悉心,可他儿子做出那样事体,也不过是一记耳光,之後毫无间隙。
天下父母,待天下儿女,绝多数鞠躬尽瘁地照料,秉承国人优秀传统──孝顺孩子之道,不敢半分忽略,唯恐膝头盘踞高座的祖宗,因一点不适,翻脸离去。
下楼吃饭,看韩飞对面含笑妍妍,不由自生豪气,我也有疼惜我的父亲,不比卓云起爱子更甚。
韩飞笑道:“方才无精打采至极,为何突然神采奕奕?”
我咬著筷子笑道:“看你相貌堂堂,我一眨眼也会这般气魄超群,忍不住欢欣鼓舞。”
韩飞又笑,道:“你现在已然英气逼人,沈下脸来,亦能吓退各路鬼神。”
我自然分外高兴,连声问询:“是吗是吗?”又奔向镜子观看,左顾右盼,得意非常。
韩飞道:“何人赠你兰花?”
我随口答道:“哦,卓云起……叔叔,曾与会面,他称赞你儿子卓尔不群,神如兰草,他又养兰无数,故而赠我。”
韩飞笑道:“我更愿你作松柏,良木秀材,久历寒暑,叶貌如新,真正长青树木。”
我抿唇笑道:“好吧,我明日便去更名,叫做韩松柏,或是韩柏松,又挺拔,又老练,多好!”
韩飞大笑,面上神采飞扬,我不由心中一笑,以为可以满足。
深夜,我方入梦乡,便有电话进来,连忙去接,是钱文轩,低声道:“陶陶,我正在你楼下,方便下来麽?”调子里似有无可奈何的悲凉。
我应声允诺,披衣下楼,坐进钱文轩的副驾驶座,见他脸色难过,不由问道:“怎麽了,文轩?”
钱文轩长吸一口气,低声道:“我实在没脸见你,可还要求你。前些日子你所遭变故,虽是苏儿所为,他以重利使米尔逊收回对你的融资合同,可这事自一开始,我也知道,并未阻止。说这话为时已晚,我当时的确以为你走投无路,至少回来找我,没料到米尔逊趁火打劫,你亦剑走偏锋,让我追悔莫及。”
我凝目望他,对这幼时玩伴,不知如何相待。
钱文轩又道:“其实他比谁都孩气,喜爱霸占父母爱惜,早年他母亲周女士要再婚,他便提一把手枪闯到那男子办公室,最後虽未出事,可周女士再不敢言婚;自周女士亡故後,他只有父亲可纠缠,卓先生又爱惜他又容忍无度,故而使他骄纵非常,鲜少顾及旁人。”
我心中叹息,其实我未必比卓苏儿宽忍,甚或比他更刁钻专横。
钱文轩苦笑一声,道:“昨夜他又到卓先生那里撒泼,烧了一幅图画,卓先生勃然大怒,把他赶出来,要他永不登门。他逛了半夜,几乎冻僵,我寻到他时,他已然哭不出来,连忙送至医院。他高烧中犹问我‘怎麽办?怎麽办?爸爸不要我了!’”说到此,钱文轩眸中似有水光,他的确爱上卓苏儿,看不到他的恶劣,一心为他好。
钱文轩哑声一笑,道:“我便去问那图画来历,正是陆易安所赠,卓云庭手上是真迹,卓云起那幅便出於你手。我想央你再作一幅,携去说合他们父子。”
我轻轻叹息,道:“文轩,不是我不帮你,是我已不能作画。”
钱文轩一惊,立刻问道:“什麽事?”
我轻声道:“我不瞒你,我去德国,你必知道,我去哪儿治疗癫痫。”
钱文轩大失惊色,一把拉住我手,连声问道:“怎会这样!怎会这样!”一脸惊忧。
我抽出手掌,继续道:“神经性疾病,很难讲清,但右手已然不能写字,确是事实,我现在签字,都是左手,但左手笨拙,不能作画。”
钱文轩低头半晌,终於抬头,声音沙哑,仿如老妪:“我竟不知你这麽爱我父亲,当初只以为你胡言妄行,不顾他人,原来你这般爱他……”
我自汗颜,我的确爱钱长卿,可疯病却不是由他而生,他之死,只是一剂强烈的催化剂罢,钱文轩歉语滔滔,几乎垂泪,我不知如何劝阻,只好道:“我虽不能作画,但仍能说合,我去同卓云起讲,让他去探望卓苏儿,释尽前嫌。”
钱文轩伸手拢我双肩,面朝窗外茫茫夜色,轻声道:“我们本不该这样!”仿佛追悔,仿佛梦回。
我深吸一口气,同他一直是亲密无间的夥伴,时光磨练,拆散的不只是爱情,一切情感均高贵脆弱,耐不住些微考验。
拨通卓家电话,卓云起尚未入睡,过来接听。
我连忙报上姓名,道:“我是韩乐陶。”
卓云起似乎一笑,道:“怎麽,不会养花,过来求救?”
我轻叹一声,道:“我会不会养花,倒在其次,卓先生,你本爱花之人,为何半途而废?”
卓云起似乎一愣,方轻声道:“有个故事,你必知道,一头骆驼,被最後一支稻草压死,陶陶,这世上一切,终有尽头,起先欢喜,後来忧心,再便麻木,猛然惊醒,心灰意冷,再有一支稻草,就够了。”
我愕然,只道:“你是父亲。”
卓云起叹道:“父母之心,亦有尽头,若说什麽是无尽的,只因事不关己。”
我哑然无语,半天方道:“他尚年轻,一切都需原谅。”
卓云起道:“只因原谅,他永不成长。”
我失声道:“永不成长,是因不愿看你老却!”
卓云起一下子沈默,慢慢道:“我去看他,他必然生病了,是麽?文轩在你身边罢,让他通话。”
我暗自佩服他睿智先知,将行动电话递与钱文轩,钱文轩立刻伸直後背,如临大敌,一字一句,十分妥帖得当。
我不由暗笑,直至他们讲完电话。
钱文轩松了一口气道:“这大小祖宗,几乎要了我的命。”
我忍不住笑,对於一切无可奈何之人,都是祖宗,又问道:“为何强求他们父子和睦?”
钱文轩缓声道:“只因我当日愤然离家,直至父亲过世,也没有真正说上一句话。”他看向我,轻声道:“我比任何时候都後悔,所以不想看他们父子间隙,更不愿让苏儿於无可追悔的日子里,夜夜椎心。”
我不再言语,开门下车,钱文轩车子轻轻驶开,向著宽阔的路与夜色而去。我似乎听见一声“陶陶!”
返回家中,韩飞正坐於客厅,我不由一愣,轻声道:“怎麽未睡?”
韩飞轻轻一笑,道:“只因白日睡多。”递给我一杯热红茶,道:“冷不冷?”
我摇摇头,喝了一口,突然道:“最後一根稻草,真可怕!”
韩飞随口笑道:“哪里可怕,若重负一直有人帮忙卸下,永无那棵稻草!”
若卓苏儿一点殷勤笑容便可化尽千斤重负,何来最後尽头,倒是我多嘴多舌,逞性作说客。
想及此,我竟怒放心花,笑道:“正是如此,说不堪重负的人也只因为沈重,偶尔发发威罢,无人说合,一样重新和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