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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7、甜蜜的毒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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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天奇搬回了家。
 
 碎玻璃早就请人清理干净,新换的窗户玻璃贴了防窥膜,从外面看一片漆黑。他试着在客厅挂了一面新镜子,椭圆形的,木框,和童年家里那面很像。
 
 第一天晚上,他坐在镜子前等到凌晨。什么也没发生。没有声音,没有倒影。只有他自己的脸在镜中回望,越来越疲惫。
 
 第二天依旧。
 
 到第三天凌晨,他几乎要放弃了。眼皮沉重得抬不起来,意识开始模糊。
 
 就在他准备起身去睡觉时,那个声音响起来了。
 
 “怎么熬这么晚。”声音带着熟悉的责备,还有藏不住的心疼,“快去睡吧。”
 
 陈天奇猛地清醒。这次声音不是从镜子里传来的,更像是直接响在房间里,无处不在。
 
 “爸?”他试探着叫了一声。
 
 “嗯。”声音应道,温和又疲惫,“我在。”
 
 就这么简单两个字。没有追问镜界的事,没有提起净界系统。就像任何一个担心儿子熬夜的父亲。
 
 陈天奇的眼泪毫无预兆地掉下来。他捂住脸,肩膀控制不住地发抖。
 
 “累了就哭吧。”声音轻轻说,“在爸爸这里不用忍着。”
 
 这句话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他趴在茶几上,像个迷路多年的孩子终于找到家,哭得撕心裂肺。
 
 声音安静地陪伴着,偶尔传来一声叹息。那叹息太真实了,带着父亲特有的节奏和气息。
 
 等他哭够了,声音才再次响起:
 
 “去洗把脸,好好睡一觉。明天还要工作呢。”
 
 他听话地起身,走向浴室。镜中的自己眼睛红肿,但嘴角是放松的。这么多天来第一次放松。
 
 从那晚起,声音每晚都会出现。时间不固定,有时在他下班回家时,有时在他深夜工作时。但内容都很简单——问他吃饭没有,提醒他加件衣服,告诉他别太累。
 
 绝口不提镜界。
 
 陈天奇开始对着空气说话。起初只是简单的回应,后来变成主动倾诉。
 
 “董事会今天又吵起来了。”他一边泡面一边说,“文瀚想扩张海外市场,我觉得太急了。”
 
 声音温和地回应:“文瀚那孩子一向激进。你多劝着点。”
 
 他搅动着泡面,热气模糊了眼镜:“劝不动。他现在根本听不进我的话。”
 
 “那就做好你该做的。”声音说,“问心无愧就好。”
 
 多像父亲会说的话。小时候他被同学欺负,父亲也是这么说的:做好自己,问心无愧。
 
 渐渐地,他不再满足于只在晚上交谈。白天工作时,他也会不自觉地对空无一人的办公室说话。
 
 “李静今天提交了新的数据报告,一切正常。太正常了,正常得让人不安。”
 
 声音没有立即回应。过了好一会儿,才轻轻说道:
 
 “有时候,平静反而是好事。”
 
 他放下报告,揉了揉眉心:“你真的这么觉得?”
 
 “我只希望你平安。”声音说,“其他都不重要。”
 
 这句话让他心头一暖。多久没人跟他说过这样的话了。高文瀚只关心利润,董事会只关心扩张,连母亲打电话来也总是问工作顺不顺利。
 
 只有这个声音,只关心他累不累。
 
 一周后的深夜,他做了一个噩梦。梦见老黄浑身是血地扑向玻璃,梦见无数个父亲在碎片中对他微笑。
 
 他惊醒时浑身冷汗,床头钟显示凌晨三点。
 
 “做噩梦了?”声音立刻响起,带着睡意,像是也被他吵醒了。
 
 他嗯了一声,喉咙干涩。
 
 “喝点水。”声音说,“要爸爸给你讲个故事吗?”
 
 他愣住。讲故事?他三十多岁的人了。
 
 但声音已经开始了,讲的是他小时候最爱听的《小王子》。用父亲特有的语调,不紧不慢,每个字都带着温柔。
 
 他听着听着,真的睡着了。这次没有再做噩梦。
 
 第二天上班时,高文瀚盯着他看了好久。
 
 “你最近气色不错啊。”高文瀚说,“去看医生了?”
 
 他低头整理文件:“没有。就是……想通了一些事。”
 
 “想通了就好。”高文瀚拍拍他肩膀,“早就说你别自己吓自己。净界运行得好好的,能出什么问题。”
 
 他没有反驳。确实,净界运行得前所未有的好。空气质量持续优化,水质净化效率又创新高。连之前反对最激烈的环保组织都开始称赞这项技术。
 
 一切都太完美了。
 
 下班回家,他特意绕路去买了福记的奶油蛋糕。已经晚上八点,店里快要打烊,老师傅认出他,多给切了一大块。
 
 “好久没见你了。”老师傅说,“你爸爸以前常带你来。”
 
 他提着蛋糕盒的手紧了紧。
 
 到家时,声音已经在等他了。
 
 “买蛋糕了?”声音带着笑意,“今天什么日子。”
 
 他把蛋糕放在茶几上,拆开盒子:“不是什么日子。就是……突然想吃。”
 
 声音温柔地笑了:“你还是和小时候一样。”
 
 他们分吃了那块蛋糕。当然,只有他一个人在吃。但他能听见声音满足的叹息,像是真的尝到了甜味。
 
 “你妈妈最近好吗。”声音突然问。
 
 他舔掉叉子上的奶油:“挺好的。在南方定居了,说气候适合养老。”
 
 “她一直怕冷。”声音说,“记得你们刚搬来北方那年冬天,她天天裹得像个粽子。”
 
 他忍不住笑了。这事他早忘了,但声音一提,那些记忆又鲜活起来。
 
 “你还记得这么多。”他说。
 
 声音沉默了一会儿。
 
 “我记得所有事。”再开口时,语气有些异样,“每一个细节。”
 
 他没有深究这句话的意思。蛋糕太甜了,甜得让人不想思考。
 
 睡前他照例去浴室洗漱。镜中的自己脸色红润,眼睛有神。这半个月来他胖了三斤,睡眠质量前所未有的好。
 
 只要不去想那些诡异的事,生活其实很美好。
 
 他对着镜子刷牙,泡沫沾到嘴角。镜中的倒影突然对他眨了下眼。
 
 他动作顿住。仔细看,倒影又恢复正常。
 
 是错觉吧。他漱口,用毛巾擦脸。镜中的自己也做着同样的动作。
 
 但就在他转身离开时,分明听见镜子里传来一声轻笑。
 
 很轻,很快,快得像是幻觉。
 
 他站在原地,心跳加速。是听错了吗。
 
 “怎么了。”声音从卧室方向传来,“还不睡。”
 
 他深吸一口气,关掉浴室的灯。
 
 “来了。”
 
 躺在床上,他久久无法入睡。那个笑声太真实了,和父亲的笑声一模一样。
 
 “爸。”他轻声唤道。
 
 “嗯?”声音立刻回应,带着睡意。
 
 “你真的……在镜子里吗。”
 
 声音沉默了。这一次的沉默格外漫长。
 
 “我在所有地方。”最后声音这样说,“只要你需要我。”
 
 这个回答没有消除他的疑虑,反而让不安更深了。
 
 第二天上班时他心不在焉。实验室的数据报告出了错,他看了三遍才发现。李静担忧地看着他,欲言又止。
 
 “陈博士,您要不要休息一下。”
 
 他摇头,把报告扔回桌上:“我没事。”
 
 中午他一个人去了天台。风很大,吹得他西装哗哗作响。脚下的城市在净界的净化下闪闪发光,像刚洗过的玩具模型。
 
 太干净了。干净得不真实。
 
 “你也发现了对不对。”声音突然在身后响起。
 
 他吓了一跳,转身却空无一人。
 
 “发现什么。”他问。
 
 “这个世界正在变得……太完美了。”声音说,语气复杂,“完美得像个谎言。”
 
 他握紧栏杆:“是你做的吗。净界的完美运行。”
 
 声音笑了,但那笑声里没有喜悦。
 
 “我们只是催化剂。真正的改变来自人类自己的选择。”
 
 他不懂这句话的意思。还想再问,天台门被推开,高文瀚探出头来。
 
 “找你半天。下午的发布会别忘了。”
 
 他最后看了一眼城市。阳光下的玻璃幕墙反射着刺眼的光,像无数面镜子。
 
 发布会很成功。记者们争相提问,闪光灯咔嚓作响。他站在台上,看着台下狂热的人群,突然感到一阵眩晕。
 
 这些人的眼睛……太亮了。亮得不正常。
 
 回答问题时他走了神,幸好高文瀚及时接过话头。发布会结束后,他被团团围住,每个人都想和他握手,每个人都对他微笑。
 
 那些笑容太一致了,嘴角上扬的弧度都分毫不差。
 
 他仓皇逃离现场,躲进洗手间。冷水泼在脸上,他抬头看镜中的自己。
 
 眼睛也是亮的。和那些人一样亮。
 
 他惊恐地后退,撞在隔间门上。
 
 “冷静点。”声音在耳边响起,“你太紧张了。”
 
 他盯着镜中的自己,那双发亮的眼睛也在盯着他。
 
 “这是什么。”他指着自己的眼睛,“为什么会这样。”
 
 声音叹了口气。
 
 “这是净化的副作用之一。情绪会变得……稳定。”
 
 稳定?他看着镜中那个嘴角自动上扬的自己。这根本不是稳定,这是被操控。
 
 “你们在改变人类。”他压低声音,避免被外面的人听见,“通过净界系统。”
 
 声音没有否认。
 
 “我们在帮助人类。”声音说,“消除负面情绪,减少冲突。这不正是你想要的完美世界吗。”
 
 他想要的完美世界不是这样的。不是这种虚假的微笑,不是这种被安排好的幸福。
 
 “停止它。”他说,“关闭净界系统。”
 
 声音沉默了。这一次的沉默带着寒意。
 
 “已经太晚了,孩子。”声音最终说道,“就像你无法让河流倒流,你也无法关闭已经开启的门。”
 
 洗手间的门被推开,高文瀚走进来。
 
 “你躲在这儿干什么。”高文瀚看着他,眼神关切,“不舒服吗。”
 
 他看着高文瀚发亮的眼睛,那关心里带着某种程式化的东西。
 
 “我没事。”他强迫自己微笑,“就是有点累。”
 
 高文瀚拍拍他的肩:“回去休息吧。今晚的庆功宴我给你推了。”
 
 他点头,洗了把脸。镜中的自己已经恢复“正常”,眼睛明亮,嘴角带笑。
 
 完美的表情。
 
 走出大楼时,夕阳正好。金色的阳光洒在街道上,每个人都步履轻快,每个人都面带微笑。
 
 一个完美的世界。没有争吵,没有污染,没有负面情绪。
 
 但他只觉得毛骨悚然。
 
 回到家,他第一次主动走向那面椭圆形的镜子。
 
 “出来。”他说,“我们得谈谈。”
 
 镜中的倒影静静回望,没有变化。
 
 “我知道你在。”他提高音量,“别躲了。”
 
 镜面泛起涟漪,像被投入石子的水面。倒影模糊了,重新清晰时,变成了父亲的脸。
 
 “谈什么。”声音从镜中传来,语气平静。
 
 他看着镜中的父亲,那张他思念了二十多年的脸。
 
 “你们到底想要什么。”
 
 镜中的父亲笑了,那笑容温柔得让人想哭。
 
 “我们想要你快乐,孩子。仅此而已。”
 
 他摇头:“这不是快乐。这是……麻痹。”
 
 镜中的父亲伸出手,指尖轻触镜面。陈天奇几乎能感觉到那熟悉的温度。
 
 “你太固执了。”声音带着怜爱,“就像你妈妈。总是想得太多。”
 
 这句话刺痛了他。母亲确实总是忧心忡忡,父亲去世后更是如此。他曾经多么希望母亲能快乐一点。
 
 而现在,镜界提供的正是这种简单的快乐。不需要思考,不需要担忧,只需要微笑。
 
 “让我见真正的你。”他说,“不是通过镜子。”
 
 镜中的父亲摇头:“现在还不行。门还不够稳定。”
 
 “那什么时候才行。”
 
 镜面再次泛起涟漪。父亲的脸开始模糊,声音也变得断续:
 
 “很快……等所有人都准备好……”
 
 倒影消失了。镜中只剩下他自己,眼睛明亮,嘴角带笑。
 
 完美的表情。
 
 他抬手抚摸自己的脸颊。肌肉自动上扬,形成一个标准的微笑。
 
 多么甜蜜的毒药。让人在幸福中慢慢失去自我。
 
 窗外,夜幕降临。城市的灯火次第亮起,每一盏灯都在镜中有一个完美的倒影。
 
 千万个世界,千万个微笑。
 
 而他,是唯一感到恐惧的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