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净界》墨颜风

16、耳畔的幻声

　　陈天奇把车停在路边，熄了火。雨刮器停止摆动，雨水在挡风玻璃上汇成细流。他已经在城里绕了三个小时，方向盘，嗒，嗒，嗒。车载收音机早就关了，他受不了任何可能突然出现的声音。

　　这半个月他都是这么过的。睡在酒店，因为酒店的镜子少。吃饭叫外卖，避免看到餐厅的玻璃装饰。连手机都用语音控制，屏幕永远朝下。

　　像个逃犯。不，比逃犯还惨。逃犯至少知道追兵在哪里，他呢？追兵无处不在。

　　雨水顺着玻璃滑落，画出扭曲的痕迹。某一道水痕的形状让他心跳漏了一拍——太像父亲笑时的鱼尾纹了。

　　他猛地摇头，打开雨刮器。水痕被刮得一干二净。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他得找人谈谈。可是找谁？高文瀚？赵教授？还是那个建议他看心理医生的助理？

　　他们都会用同情的眼神看他，然后悄悄拨打精神病院的电话。

　　雨渐渐小了。他重新发动车子，决定回实验室一趟。至少那里还有李静，那个发现异常数据包的分析师。也许她能理解。

　　深夜的实验室静得吓人。走廊灯一半坏了，明明灭灭。他的脚步声在空旷的空间里回荡，太响了，响得让他心虚。

　　李静的办公室还亮着灯。他敲门，里面传来一声急促的“请进”。

　　李静坐在电脑前，屏幕上满是跳动的数据流。看见是他，她明显松了口气，随即又紧张起来。

　　“陈博士？您怎么来了？”

　　“来看看。”他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数据包还有异常吗？”

　　李静的表情变得古怪：“您不知道？异常消失了。从上周开始，一切恢复正常。”

　　陈天奇愣住：“消失了？”

　　“就像从来没出现过一样。”李静指着屏幕，“所有指标都完美，连之前的波动记录都……都不见了。”

　　他凑近屏幕。确实，监控界面一片绿色，健康得过分。

　　“备份呢？你之前打印的那些报告？”

　　李静摇头：“我找过了，都不见了。连系统日志里相关的记录都被清空了。”

　　清空了。像有人仔细打扫过现场，抹去所有证据。

　　他后退一步，后背撞上文件柜。柜门的玻璃映出他苍白的脸。

　　“您没事吧？”李静担忧地问，“您脸色很不好。”

　　他强迫自己移开视线，不去看玻璃中的倒影。

　　“我没事。你……继续工作吧。”

　　逃离实验室时他几乎在跑。电梯的不锈钢内壁映出他慌乱的身影，他死死盯着地面，直到电梯门打开。

　　停车场空旷无人。他的车孤零零停在角落，车窗上凝结着细密的水珠。

　　就在他伸手拉车门时，那个声音响起来了。

　　不是从车窗，不是从后视镜。像是直接响在他的脑海里，却又无比清晰：

　　“孩子，你太累了……”

　　他僵在原地。这是父亲的声音，但不是记忆中那种充满活力的声音。这个声音更温柔，更疲惫，带着他从未听过的虚弱。

　　“别怕……”声音轻轻说，像在哄一个做噩梦的孩子，“爸爸在这里……”

　　他猛地拉开车门坐进去，重重关上。密闭的空间给了他些许安全感。

　　声音消失了。

　　他靠在方向盘上，大口喘气。是幻觉吗？压力过大产生的幻听？

　　“你需要休息……”声音又响起来，这次带着心疼，“看看你自己，都瘦成什么样了……”

　　他捂住耳朵，没用。声音不是从外部传来的，它直接在他的意识里响起。

　　“走开！”他低吼，“你不是我父亲！”

　　声音停顿了一下，再响起时带着悲伤：

　　“我知道你生我的气……我不该瞒着你做那些研究……”

　　陈天奇愣住。父亲的研究？那些关于镜子的研究？

　　“你……你到底知道什么？”

　　声音变得愈发轻柔，像在分享一个秘密：

　　“我知道镜界的秘密……知道怎么打开门……也知道怎么关上它……”

　　关上门？陈天奇的心跳加速。

　　“怎么关？”

　　声音却转移了话题：

　　“但你现在的状态不行……你太虚弱了，孩子。先回家好好睡一觉，好吗？”

　　回家？那个满是碎玻璃的家？

　　“不……”他摇头，“我不回去。”

　　声音叹了口气，那叹息声真实得让他心痛。

　　“那就去老房子吧……你还记得钥匙放在哪里吗？”

　　老房子。父亲去世后，母亲搬去了南方，那栋房子就一直空着。他已经很多年没回去了。

　　“为什么去那里？”

　　“有些东西……我留在那里了。”声音说，“或许能帮你理解正在发生的事。”

　　陈天奇犹豫了。这明显是个陷阱。但万一……万一是真的呢？万一父亲真的留下了什么？

　　“我该怎么相信你？”他问。

　　声音笑了，那笑声和记忆中父亲的笑声一模一样。

　　“你小时候……最喜欢吃福记的奶油蛋糕。每次考得好，我就带你去买。记得吗？”

　　陈天奇的手指收紧。这件事他从没告诉过任何人。连母亲都忘了。

　　“还有你十二岁生日那天……”声音继续说，语气怀念，“我本来答应带你去游乐场，结果单位临时有事……你气得一天没理我。”

　　这些细节，这些只有父子俩知道的记忆……

　　“后来我买了蛋糕赔罪，你才肯跟我说话。”声音带着笑意，“那块蛋糕，最后都没吃成……”

　　是的，都没吃成。在去游乐场的路上，出了车祸。

　　陈天奇的眼睛湿润了。这些记忆太真实，太私人，不可能是别人能知道的。

　　“爸……”他轻声唤道，“真的是你吗？”

　　声音变得愈发温柔：

　　“去老房子吧，孩子。答案都在那里。”

　　说完，声音彻底消失了。无论他怎么在脑中呼唤，都没有回应。

　　他坐在车里，久久没有动作。雨已经完全停了，车窗上的水珠慢慢蒸发。

　　去，还是不去？

　　如果这是镜界存在的又一个骗局呢？它们已经证明能读取他的记忆，能模仿父亲的声音。这些私人记忆对它们来说算什么？

　　但如果……如果真的是父亲的意识呢？如果父亲真的以某种形式存在于镜界中，想要帮助他呢？

　　他启动车子，引擎的轰鸣在寂静的停车场里格外响亮。

　　后视镜中，他看见自己的脸。疲惫，犹豫，但眼中重新燃起一丝希望。

　　太像了。镜界的存在太了解人性了。它们知道人在绝望时会抓住任何一根稻草，哪怕那根稻草可能通向更深的深渊。

　　他踩下油门，车子驶出停车场。城市在夜色中沉睡，净化塔的蓝光像一只只窥视的眼睛。

　　在某个路口等红灯时，他无意间瞥见旁边大楼的玻璃幕墙。墙上的倒影不是黑夜中的城市，而是阳光下的老房子——门前的梧桐树，斑驳的围墙，还有那个他小时候经常爬的旧秋千。

　　倒影中的秋千轻轻晃动，像是刚刚有人从上面下来。

　　绿灯亮了。他猛踩油门，逃离那个倒影。

　　但老房子的模样已经深深印在他脑海中。每一个细节都和他记忆中的一模一样，连围墙上的涂鸦都分毫不差。

　　这太诡异了。镜界的存在连二十多年前的细节都能完美复现？

　　或者……那根本不是复现。

　　他握紧方向盘，指节发白。

　　也许他应该去精神病院。也许高文瀚他们是对的，他真的疯了。产生幻觉，出现幻听，现在还要去一栋空置多年的老房子寻找“答案”。

　　正常人都不会这么做。

　　可是，万一呢？

　　万一父亲真的在那里留下了什么？万一真的有关闭镜界的方法？

　　他在下一个路口调转方向，朝着老城区的方向驶去。

　　车载电台突然自动打开，滋滋的电流声中，一个熟悉的声音轻轻说道：

　　“小心开车，孩子。爸爸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