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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9、9明天你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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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高考像一场席卷一切的沙尘暴,过后便是狼藉与空旷。毕业典礼上,穿着宽大不合身的毕业服,听着千篇一律的激昂致辞,池玥的目光下意识地在人群中搜寻。
  她看到了江屿。他站在班级队伍的末尾,依旧疏离,阳光在他身上投下清晰的轮廓,却照不进那双沉静的眼。
  那天,校园里吵吵嚷嚷,充斥着离别的伤感和对未来的兴奋。池玥穿着宽大的毕业服,和同学互相拍照。在人群的缝隙里,她又一次看到了江屿。
  他独自站在一棵香樟树的阴影下,没有和任何人交谈,也没有人找他合影。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在他身上投下斑驳的光点。
  相机镜头下意识地对准了那个方向。
  但在按下快门的前一秒,池玥的手指顿住了。
  透过镜头,她看着那个孤独而安静的身影,看着那片将他与周围喧闹隔开的无形距离。她忽然彻底清醒地认识到,自己从未真正了解过他,未来也大概率不会有交集。所有的心动、逃避、愧疚、探究,终究只是自己青春里一场无声的独角戏。
  她缓缓放下了相机。
  相机快门声此起彼伏,记录着笑脸与泪水,但他们之间,没有告别,没有对视,甚至没有一个可供日后回忆的、模糊的同框。没有拍照的必要了。有些故事,不需要影像来铭记,也不需要结局来完整。
  它最好的存在方式,或许就是作为一个沉默的注脚,留在那段仓促而迷茫的青春岁月里。
  她转身汇入喧闹的人群,再也没有回头去看那个角落。
  香樟树的影子在地上缓慢移动,如同悄然流逝的时光,无声无息,带走了所有未曾说出口的话,和所有模糊不清的心事。
  就这样了。池玥想。像无数个平行时空里最寻常的一种可能。
  大学生活如期而至,南方的城市空气湿润,四季常绿,与故乡的干燥明朗截然不同。新环境、新朋友、新的课程体系,像汹涌的潮水,迅速淹没了过去。池玥偶尔还会想起高中时代,但那些记忆仿佛隔了一层毛玻璃,朦胧而不真切。江屿这个名字,连同那个总写着“作业未交”的便利贴,渐渐褪色成一段模糊的背景音。
  她谈了一场恋爱,是同系的学长,温和周到,会在图书馆帮她占座,雨天给她送伞。一切都符合她对“正常”恋爱的想象,安全,稳定,没有令人不安的沉默和捉摸不定的流言。但有时,在约会结束独自走回宿舍的路上,看着地上被拉长的孤单影子,她会感到一丝难以言喻的空洞,仿佛心里某个角落,从未被这温和的阳光照到过。
  大二那年的寒假,高中同学聚会。池玥本不想去,却拗不过周瑶的软磨硬泡。聚会地点定在以前常去的KTV,喧闹、热烈,带着年轻人刻意营造的怀旧氛围。
  她到得晚,包间里已经挤满了人,烟雾缭绕,歌声笑声吵成一片。她缩在角落的沙发里,听着熟悉又陌生的同学们高谈阔论,交换着大学的见闻和八卦,仿佛过去的隔阂从未存在。
  然后,包间的门又被推开。
  喧闹声有瞬间的停滞,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门口。
  江屿站在那里,穿着一件黑色的羽绒服,肩头落着未化的雪花,神情依旧带着几分与周遭格格不入的淡漠。他似乎也没预料到这么多人,眉头几不可见地蹙了一下。
  “哟!屿哥!稀客啊!”有几个男生反应过来,高声起哄着把他拉了进去。
  他被推搡着坐在了离门不远的位置,恰好是池玥的斜对面。他脱下外套,里面是一件简单的灰色毛衣,衬得他下颌线越发清晰。他安静地坐在那里,没有参与身边人的拼酒游戏,也没有唱歌,只是偶尔拿起酒杯抿一口,目光落在闪烁的屏幕墙上,不知在想什么。
  池玥的心跳不受控制地加快,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沙发边缘。她强迫自己移开视线,和周瑶说话,却完全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时间在嘈杂中流逝。中途,池玥起身去洗手间。穿过灯光昏暗的走廊时,她看见尽头的安全出口门虚掩着,外面是小小的阳台,一点猩红的光点在寒冷的夜色里明灭。
  鬼使神差地,她走了过去。
  推开沉重的防火门,冷风瞬间裹挟着烟味扑面而来。江屿背对着她,倚在栏杆上,望着楼下灯火阑珊的街景。指间夹着一支烟,那点猩红在寒风中显得格外孤寂。
  听到脚步声,他回过头。
  四目相对。空气仿佛凝固了。雪花零星地飘下来,落在他的头发和肩头。
  池玥僵在原地,进退两难。大脑一片空白,所有预设过的、万一遇见该如何反应的方案全部失效。
  他看着她,眼神里有一闪而过的讶异,随即又恢复了那种深潭般的平静。他没有说话,也没有像其他人那样客气地寒暄,只是那样看着她,仿佛在等待她先开口,或者离开。
  最终,是池玥先败下阵来。她艰难地挤出一个干涩的笑容,试图让气氛轻松些:“……好久不见。”
  江屿静默了两秒,才很轻地应了一声:“嗯。”
  然后,又是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只有风声呜咽。
  池玥感到一种巨大的尴尬和后悔,她不该过来。她准备转身离开。
  “你……”他却忽然开口,声音被烟熏得有些低哑,“在中大怎么样?”
  池玥惊讶地抬眼。他竟然知道她的学校。
  “还……还好。”她下意识地回答,心跳如擂鼓,“就是平时太潮了。你呢?”
  “老样子。”他答得简短,掐灭了烟蒂,白色的烟雾很快消散在冷空气里。他转过身,正面看着她,目光比在包间里时清晰了些,“学数学,挺枯燥的。”
  这几乎是他第一次,主动对她说起关于自己的事,尽管只有寥寥数字。
  “哦……那,很好啊,很适合你。”池玥干巴巴地说,觉得自己蠢透了。
  他又沉默了,只是看着她,那目光似乎带着某种审视,又像是穿过她在看别的什么。雪花落在她的睫毛上,冰凉的。
  “那天,”他忽然没头没尾地开口,声音很平静,“谢谢你。”
  池玥愣住:“……什么?”
  “誓师大会散场的时候,”他提示道,语气依旧平淡,“我的东西掉了,你捡起来递给我。”
  池玥茫然地搜索记忆。百日誓师……混乱的人群……她似乎确实弯腰帮谁捡过什么东西……当时太匆忙,她根本没留意那人是谁。
  原来是他。
  一件她早已遗忘的、微不足道的小事。
  “……不客气,”她讷讷地说,“我没注意……”
  “我知道。”他打断她,嘴角似乎极轻微地向上弯了一下,像一个自嘲的弧度,“你总是……不太注意。”
  这句话像一根细小的针,轻轻扎了她一下。她抬起头,想从他脸上分辨出这句话的含义,是讽刺,还是陈述?但他已经移开了目光,重新望向楼下的车流。
  “外面冷,进去吧。”他说,结束了这场短暂又诡异的对话。
  “……好。”池玥如蒙大赦,又像是失落,转身推开了沉重的防火门。温暖的、夹杂着酒气和歌声的空气涌来,将她包裹。
  她回到喧闹的包间,心脏仍在狂跳。刚才那短暂的对话,像发生在另一个时空。
  聚会快结束时,人群开始互相道别,约定着下次再聚——虽然彼此心知肚明,下次不知是何年何月。
  池玥穿上外套,和周瑶挽着手臂准备离开。经过江屿身边时,他正和那几个男生说着话。
  他忽然转过头,目光越过旁人,落在她脸上。
  “池玥。”他叫了她的名字。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周围的嘈杂。
  这是第一次,他如此清晰地、正式地叫出她的名字。
  池玥停下脚步,周围的人也安静下来,有些好奇地看着他们。
  他看着她的眼睛,很认真地说了一句:
  “一路顺风。”
  没有多余的话,没有“常联系”的客套。只是四个字,一句最平常的祝福。
  池玥怔了一下,随即点头,露出一个同样客气的笑容:“你也是。”
  然后,她随着人流走出包间,没有再回头。
  KTV外的冷风一吹,她忽然清醒过来。一路顺风。他要她一路顺风。
  这或许就是他们之间,最好的结局了。比陌路人多一点认识,比朋友少一点交集。那些未曾说出口的疑惑、试探、悸动和遗憾,都消散在时间洪流里,最终凝结成一句轻飘飘的、落在实处的祝福。
  出租车在积雪的路上缓慢行驶,窗外的城市灯火流转。
  周瑶靠在她肩上,醉意朦胧地嘟囔:“哎,刚才江屿居然跟你说话了?真稀奇……不过你看,我早就说他那人怪怪的吧,离远点没错……”
  池玥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地看着窗外。
  她忽然想起高三那个雨夜,他淋湿的肩膀和那句“习惯了”。
  也想起更早之前,高一社团招新,阳光灿烂的午后,她走向他时,那份孤注一掷的勇气。
  也许,他们之间,真的曾有过更多的可能。
  只是那些可能,都悄无声息地滑向了平行时空,消失在每一次她的犹豫、怯懦和“理智”的选择里。
  而在这个时空里,他们的故事,早已在毕业典礼那天,那个她甚至不记得的、帮他捡起东西的瞬间,就已经写完了最后的结局。
  一路顺风。
  从此,山高水长,再无交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