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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3、中都(朱棣的视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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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次随朱元璋巡视临濠中都,是朱棣第一次跟着父皇出巡,不禁被眼前的排场震撼.
旌旗如林,华盖蔽空,仪仗煊赫绵延十里。金盔耀日、银甲生寒的禁军,簇拥着饰有盘龙纹的御驾马车,缓缓驶出应天府的城门。
道路两旁,百姓们早已跪伏在地,山呼万岁之声如潮水般起伏。
朱棣坐在马背上,紧随朱元璋的车驾之后,与两位兄长并肩而行。
他望着漫天招展的龙旗,听着震耳欲聋的欢呼,感受着身下战马沉稳有力的步伐,只觉与有荣焉。
一路东行,越是靠近凤阳府,景象便越是不同。官道被修葺得平整宽阔,两旁随处可见正在开垦的田地,和新建的村落。
终于,在数日的跋涉后,一座巍峨城池的轮廓终于自地平线上浮现。他们驻马高地,俯瞰初具规模的中都城。朱棣瞬间被眼前景象所震撼,这座都城,规模远超南京,即便大部分建筑还搭着脚手架,城墙的砖缝还透着新泥的湿润,但那扑面而来的壮阔气象,已足以令人心旌摇曳。
“看呆了?”三哥戏谑的声音自不远处传来,朱棣这才回过神来,自己竟已落后了队伍。
他轻夹马腹赶至朱棡身侧,语气中难掩兴奋:“我几乎能想见中都建成时的辉煌景象。”
他心里不禁想起徐仪,因着他的缘故,徐仪也读过不少城建规制之书。若是她能目睹此等壮观,定然也会与他一般心潮澎湃。
当御驾抵达中都南门时,提前等候在此的李善长,率领着文武百官,黑压压地跪了一地。
数以万计的工匠、民夫,也都停下了手中的活计,朝着皇帝的方向,山一般地拜服下去。
“臣等,恭迎陛下!”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那声音,汇成一股巨大的声浪,冲天而起,仿佛要将天上的云层都震散。
朱棣站在朱元璋的身后,心头被这股声浪狠狠地撞击。只见父皇缓缓抬起手,声音雄浑,传遍四野。
“众卿平身。”
“谢陛下——!”
又是一阵排山倒海般的呼应。
父皇在百官的簇拥下,走进了这座他倾注了无数心血的城池。
朱棣默默随行于后,他的目光,却始终没有离开过父亲的背影。
南京城里威名赫赫的国公、侯爷,此刻皆屏息凝神,恭敬地跟随在父皇身后;平日里精明强干的六部官员,如今也都垂首躬身,像是聆听训示的学生。父皇的手缓缓抚过尚未完工的汉白玉栏杆,指点着远处巍峨的殿顶,举手投足间睥睨四海,仿佛这世间的一切,都尽在他的掌握之中。
这一刻,朱棣忽然明白,为何世人皆对皇位趋之若鹜。
旭日东升之时,金光泼洒在中都新砌的琉璃瓦上,将新建的奉天殿映照得恢宏万丈,煌煌夺目。
洪武皇帝朱元璋负手立于殿外,龙袍下摆在风中微微拂动。身后黑压压肃立着随驾巡行的文武百官,天地之间,为其独尊。
“陛下圣明!此中都之巍峨,远胜金陵,实乃旷古绝今之雄殿。”胡惟庸率先出列,高盛赞道。
另有一人接口:“韩国公主督造凤阳之事,殚精竭虑,未敢有丝毫懈怠,方有今日之盛景!”
皇帝听着这些奉承之词,心情甚是愉悦,脸上难得地露出了几分笑意。
他缓缓道:“咱自濠州起兵,戎马半生,方有今日。”他看向身旁的李善长,“这里是我们的根,咱调集数万民力,耗费巨万,历时六年,才将它打造成如今的模样,也算是对得起列祖列宗了。”
李善长也是满脸笑意,低头称是。光宗耀祖,衣锦还乡是每一个人的梦,如今梦实现了,他们这些淮西人才深觉落叶归根,半辈子的打拼终于是得到了回报。
群臣闻言也无不心潮澎湃,纷纷躬身附和:“陛下龙兴凤阳,此乃天命所归!中都必将开创大明万世太平之基业!”
一时间,歌功颂德之声不绝于耳,皇帝率先,在山呼海啸之声中,大步迈入殿内,环视着空旷而威严的大殿,殿顶的藻井盘龙仿佛随时都会腾云而去,他的心中更是畅快,正待乘兴夸几句尽心竭力的匠人和官员们。
忽然间——
呼——!呼——!
殿外平地卷起一阵狂风,尖锐凄厉,呜咽着穿过殿门,吹得殿内巨大的梁柱上悬挂的宫灯一阵摇晃。
紧接着,头顶描金彩绘的房梁之上,传来一阵令人牙酸的“咯吱——咯吱”异响,仿佛不堪重负,更有甚者,那声音竟又一变,化作“铿锵”、“锵啷”之声,宛如兵刃在暗中交击,时断时续,在这空旷的大殿内被无限放大,回荡不休,清晰的令人毛骨悚然。
“护驾!护驾!” 殿前都指挥使大喝一声,数十名手持利刃的侍卫瞬间将朱元璋团团护住。
方才还热闹喧哗的百官们瞬间噤声,一个个面面相觑,脸上皆是惊疑不定之色。
朱元璋眉头一拧,那双深邃的眸子闪过一丝厉色,挥手止住了侍卫的躁动。
“慌什么。”他厉声喝道,“光天化日之下,咱倒要看看,是哪个不长眼的,敢在咱的奉天殿里装神弄鬼?”
他推开眼前的侍卫,迈开沉稳的步子,缓缓走向大殿中心,扫视殿宇四周,想看个究竟。
群臣屏息凝神,大气也不敢出,只觉一股无形的压力笼罩在心头。
突然他脚下一顿,只听脚下传来极轻微的“咯咯”两声,似乎是砖石松动。一股若有若无的腥臭之气,夹杂着些许朽木的味道,从砖石的缝隙中渗透出来,钻入鼻孔。
朱元璋面色不变,只沉声对近旁的侍卫道:“将此处的地砖揭开。”
“遵旨!”一名膀大腰圆的侍卫立刻上前,抽出腰间佩刀,小心翼翼地撬动那块松动的地砖。
随着“哐啷”一声轻响,地砖被完整地揭起。
刹那间,一股更为浓烈的腥臭与阴冷之气扑面而来,让周遭的几名官员忍不住掩鼻后退。
众人定睛看去,无不倒吸一口凉气,骇然失色!只见那地砖之下,赫然埋着一个尺许长的木头人!
那木人五官被凿刻得歪歪斜斜,表情狰狞可怖,透着一股说不出的邪气,更令人心惊的是,其胸口深深插着三枚乌黑发亮的长钉,钉头泛着暗红,似是浸染过血迹!
木人身上,还胡乱缠绕着一道画满了诡异朱砂符文的黄纸符咒,朱色的笔画歪七扭八,笔锋却利,好像能听见每一记笔刀都伴随着亡魂凄厉的叫声。
“厌镇之术!”不知是谁在人群中喊出了声。
“大胆!是何人如此歹毒,竟敢在陛下的殿宇中行此巫蛊之事?!”在死一般的寂静之后,殿内炸开了此起彼伏的惊呼与怒斥。
朱元璋的脸色刹那间变得铁青,胸膛剧烈起伏,眼中仿佛要喷出刀剑,大开杀戒!
他怒极反笑,声音却冰寒刺骨:“竟有人敢在咱的龙兴之地,行此等巫蛊厌镇之事?!”
他猛然转头,目光如刀,扫过身后战战兢兢的文武百官,雷霆之声炸响在空旷的奉天殿内:“这是谁下的毒手?!啊?!”
“是谁用这些见不得光的邪术来诅咒咱?!”龙袍下的拳头攥得咯咯作响,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
大臣们纷纷低头缄默,无人敢对上皇帝的眼睛。
朱元璋看着上一秒还满脸堆笑的官员们,此刻一个二个头低得恨不得钻地里去,咬牙切齿道,“给咱搜!”
皇帝一声令下,侍卫们迅速散开,在殿中各处仔细搜查。
不过半日光景,又有数件类似的木人、符咒、甚至还带着秽物的瓦罐被一一搜出,呈于御前。每一件,都透着令人作呕的邪气。
朱元璋就坐在明黄色的华盖之下,看着那些东西,眼中的杀气几乎凝为鬼头刀,扫过之处,人头遍地。
群臣噤若寒蝉,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韩国公李善长却在此刻排众而出,躬身奏道:“陛下息怒。臣已详加查问,此乃工匠们愚昧无知所致。他们私下竟妄用些乡野粗鄙的‘厌镇’之法,想压胜避邪,以保自身平安,却未曾想竟如此莽撞无知,冲撞了圣驾,从而犯下此等滔天大罪,实在是罪无可赦。
他言语间,已将责任轻轻巧巧地推到了那些最底层的工匠身上。
朱元璋闻言,怒火更炽:“此乃咱奉天承运之地,他们要厌哪门子胜?避哪门子邪?”他的语气冷若冰霜,在盛夏之际,硬是让人仿若身处风雪暴虐之地:“韩国公,你还在为他们遮掩,这些刁民心思歹毒,他们要诅咒的,是朕。此等恶行,若不灭之,何以震慑天下,何以彰显天威。”
“传旨!所有参与凤阳营建的工匠,无论首从,一概给咱杀了,一个不留。咱要让天下人知晓,冒犯天威者,必诛无赦!”
此言一出,大殿内死一般的寂静。所有官员都低垂着头,无人敢发一言。李善长依旧垂首侍立,面色沉静如水,仿佛这道指令与他方才的指认毫无干系。
众人皆知,韩国公李善长,深得陛下信任,权倾朝野,与他意见相左者,轻则贬斥,重则削官夺爵,甚至身首异处。此刻,谁敢为一群卑贱的工匠触怒龙颜,又得罪这位万人之上的太师?
一片死寂之中,工部尚书薛祥脸色变幻,最终,他似是下定了决心,颤巍巍地出列。
“陛下,”他声音有些干涩,“臣有本奏。”
朱元璋微微侧目,冷冷地瞥了那人一眼,仿若在权衡着此人的胆量,最终似是恩赐般允诺:“说。”
薛祥深吸一口气:“陛下,建造宫殿梁柱,多为木匠之事,石匠、铁匠等并未直接参与核心梁木的构筑。铺设地砖之务,也只是部分工匠的职责。”
“若将所有人一体论处,尽数诛杀,恐其中多有无辜之人枉死,有伤天和,于家国不利。恳请陛下明察,区分在工不在工,罪责大小,再做……处置。”
他这番话说得极为艰难,在李善长似有似无的凝视中,额角已渗出阵阵冷汗。
身前的皇帝未发一言,薛祥只能盯着眼前地砖上的灰尘,才能不被如无底深渊般的恐惧吞噬,终于。
终于,朱元璋冷哼了一声,缓缓开口:“薛祥,你倒尚有几分仁心。”
薛祥闻此言,只觉喉咙发干,吞了口唾沫,心里头莫名涌起一股怪异之感,觉得皇帝的这句话意有所指,不过是在透过他,影射着别的人。
“也罢,便依你所言,稍作区分。”语气稍停,继而又让人心弦紧绷:“但死罪可免,活罪难逃。那些未直接参与的,着发往边陲,充当苦役,遇赦不赦!”
薛祥心中一沉,这般处置,不过是换个死法罢了。但他已不敢再多言,只得叩首谢恩:“陛下圣明。”
次日,天色未明。临濠城郊外的工匠营地,数万名曾为这座新皇城洒下汗水的工匠,尚在睡梦之中。
因为皇帝临时起意来巡视,他们已经赶了好几个日夜的工,清理废料尘土,才终于让这座城池看起来整洁恢宏。
突然间,营地四周火把通明,无数兵士如汹涌的潮水般涌入,喊杀声震天动地。工匠们在这突如其来的喧嚣中迷迷糊糊地起身,睡眼惺忪中尚不知发生了何种变故。只见刀光闪烁,手起刀落之间,鲜血如喷泉般涌出。
惊恐的视线跟着脑袋在地上滚了好几圈,仿佛是世界在瞬间颠倒。看着到处逃窜的脚步,听着四周此起彼伏的惨叫,这才知道,自己已经人头落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