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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来看看老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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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玉英的死不曾在暗流涌动的应天府激起丝毫涟漪。
因为皇帝闻此消息后,只是龙颜微变,就下令封锁消息。此后数日,都将心思放在了亲军的整顿上,拱卫司也不负所望的给皇帝递上了探查结果。
奉天殿的偏殿里,朱元璋刚下早朝,正坐在蟠龙屏风后的御椅上闭目养神,他神色凝重,让殿内静谧的氛围更添几分压抑。
他手边放着一张薄薄的奏报,身前跪着大气不敢出的拱卫司指挥使毛骧。他就这么一动不动地跪着,只待皇帝发话。
“好得很。”朱元璋忽然开了口,声音又冷又硬,透着一股杀意,“这些个能臣干吏,端的厉害非常。丞相替吾管着六部,就敢把手伸到兵部去,连亲兵选拔也敢插手。”
毛骧闻此,头埋得更低,生怕受牵怒祸及自身。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内侍细长的通报声:“太子殿下到。”
朱标穿着一身玄色常服,步履沉稳地走了进来,他先是看了一眼地上跪着的毛骧,随即躬身行礼:“儿臣参见父皇。”
朱元璋见状,脸上戾气稍敛,指了指旁侧交椅:“坐罢,你来得正是时候,你那东宫查得如何?”
朱标应声落座,神情却不见轻松:“儿臣将东宫的人里里外外筛了一遍,揪出几个手脚不干净的。顺藤摸瓜一查,竟发现背后有诸多与外臣来往之迹象,胡相亦牵涉其中。”
朱元璋冷哼一声,却先冷不丁问起了另一件事:“标儿,对谢玉英行诅咒之事,你有何看法?”
朱标微微沉思,从容斟酌词句:“回父皇,儿臣对这位堂嫂,实不相熟。”他略作停顿,“倒是四弟,今日特意来寻儿臣,说了些他对此事之见解。”
“老四?”朱元璋猛地抬起头,一双眼睛锐利地盯住了朱标,“他怎会知晓?此事咱已下令封锁消息,只告知了你一人。”
一股无形的压力如山岳般扑面而来,朱标却稳如泰山,只是微微苦笑了一下:“父皇,您亦了解老四,他欲探听之事,自有他的法子。”
朱元璋的目光闪烁不定,凝神思索了片刻,心道老四确有机灵之处,但这机灵切莫用错地方。嘴上淡淡问道:“那你说来听听,他有何见解?”
“四弟说,御史中丞陈宁,是胡惟庸一手举荐提拔的人。他手底下的人若上弹劾折子,指名道姓地参奏宗室命妇,胡相那边断无可能毫无风声。”朱标不疾不徐,条理清晰地分析,“再结合儿臣所查,胡相安插于东宫的那些眼线,竟让整件事串了起来。”
他往前探了探身子:“四弟猜测,那在背后放置木偶、行巫蛊之术之人,或许便是胡惟庸的人。借此攀扯堂嫂谢玉英,再由陈宁的人上折子捅出,把事情闹大。最终目的,恐怕还是想暗中指向徐妹妹和徐叔叔。这一环扣一环的,若非他胡惟庸,谁还有如此大的胆子和本事?”
此计虽毒,但一石数鸟。
朱元璋却勾了勾唇角:“老四倒是会维护他老丈人。”
皇帝的手指在龙椅的扶手上轻轻敲击着,须臾,对朱标挥了挥手:“这事,咱再想一想。你先回去把你的东宫整顿干净了。”
“是,儿臣告退。”朱标起身,行礼后悄然退下。
偌大的偏殿,又只剩下君臣二人。
朱元璋的目光缓缓移到地上那个依旧跪着的身影上,声音冷得像淬了冰:“毛骧。”
毛骧猛地一抬头。
“接着查。”朱元璋的声音平平的,听不出喜怒,却带着一股子让人生畏的寒意,“贪墨的,结党的,拉帮结派的,有一个算一个,都别给咱落下了。”
“臣遵旨。”毛骧重重地磕了一个头,额头撞在冰凉的金砖上,发出一声闷响。
日头渐渐西沉,最后一抹霞光如同被人打翻的胭脂。霞光顺着宫墙漏进庭院,照出了空气中飞扬的尘土,就像白日里闪烁的星辰。
徐仪独自一人在院中来回踱步,脚下的方砖被她一遍遍踩过,此间静谧的只有她自己的声音。
她的内心却并不平静,时至今日,已是第四日了。朱棣遣江运才递信给她,她才得知自己是因姨母涉事巫蛊而遭到隔绝。
宫人送来的晚膳,她仅用了两口,便觉味同嚼蜡,再也难以下咽。她忧心忡忡,不知皇后娘娘会如何处置她?
父亲曾言,狼子野心,欲一手遮天,对刘基都能痛下杀手,又岂会放过任何一个可以攻讦魏国公府的机会。
徐仪心中虽有准备,然此刻亦难免忧虑,既然这场争斗已不可避免,那就要趁着中都厌镇之事的余波未平,让应天皇城里的风浪再剧烈一些。
胡相指使手下对徐家的攻讦愈是激烈,刘基与徐达便愈要让陛下看清淮西文臣在朝中结党营私、日渐坐大的局面。
故而徐仪与常贵娥密谋,借木偶一事设局,意在拔除胡惟庸布于东宫的眼线,也是以插手东宫的罪名,揭开打击这位丞相的序幕。
若是依徐达原先的预料,胡惟庸对政敌动作越大,所承受的反噬就会越大。
朱元璋绝非受人摆布的君王,只需为他揭开这层帷幕,让他看清,凡与胡惟庸政见相左者,几乎被排挤干净,朝堂已经成了淮西人的朝堂。权臣的势力继续膨胀,终将危及皇权。
英明如陛下,届时自然知道该如何处置。这也正是武将与文臣之间,一场无声而激烈的交锋。
然而此时的徐仪尚且不知,局势走向已经不可预测,甚至已经搭上了谢玉英的一条性命。
因为无法得知宫外的消息,徐仪心烦意乱,惴惴难安。她望向荒凉的院子里唯一的槐树,蓦地想起与朱棣并肩坐在朱橚庄子里的老樟树下那日。粗糙的树皮仿佛此刻正磨着她的心,她靠着宫墙蹲下,望着被宫墙切割得四四方方的天空,一丝凉意顺着脊背爬上心头。
朱棣,会因此弃她而去吗?
若他当真选择离开,她也不该怨他。从一开始不就讲得明白,各取所需,互相成全。若她因巫蛊之事失了圣心,甚至被朱元璋厌恶,那于他而言,这桩婚约还有多少价值?
徐仪自幼被母亲教诲,她必须对魏国公府有用,好像唯有有用,才能得到父母的重视和爱。即便到了如今,她仍相信,朱棣待她好,多少也是因为她是徐达的女儿。
他是个有雄心壮志的亲王,她比谁都清楚,他需要的妻子,不能只懂得生儿育女。她必须付出更多、更有用,才能真正被他看在眼里。他们同样生长于权力漩涡的中心,早已心照不宣地认同这其中冰冷的规则。
朱棣是个有雄心壮志的亲王,她比谁都清楚,他需要的妻子,不止要有生育的价值。她是臣子,朱棣是皇子,她必须能提供更多,才能得到自己期待的地位,才能在朱棣心中占据更多的分量。他们都生长于权力漩涡的中心,所以默契的清楚这其中冰冷的规则。
徐仪叹了一口气,若她不是徐仪,而是辉祖,添福甚至增寿,就永远不必面对眼下的困局。即便没有家族依仗,她亦可博取功名,投身军中,她不需要通过嫁人获得地位和权利,凭自己,亦能有一番作为。
“唰——”就在此时,身旁的宫墙上传来一阵极轻微的衣袂破风之声!
徐仪的汗毛瞬间倒竖!
是谁?难不成是来杀人灭口的?!
她脑中一片空白,求生的本能让她想也不想,俯身便从槐树的石坛边抄起一块足有半个瓜大的石头!
石块沉甸甸的,硌得她掌心生疼,她却死死攥着,双眼警惕地盯着墙头。
一道黑影身形矫健,悄无声息地翻过高墙,轻巧地落在她身前的空地上。
“啊!”徐仪厉喝一声,用尽全身力气,高举石块便朝着那人影的头颅狠狠砸去!
说时迟那时快,那人影侧了个身子就躲过了这一击。倒是徐仪因为惯性,向前方倒去。
徐仪正在心中暗想这一摔定会破相,却被一只有力的手抓住臂膀,巨石落地,她也稳稳当当的立在了原地。
霞光下,那人露出一张棱角分明、带着几分戏谑笑意的脸。
“怎么?”来人低沉的嗓音里带着一丝玩味的调侃,传入徐仪耳中,“几天没见,就想着要谋杀亲夫了?”
徐仪正欲发作,却被那双深邃眼眸里的戏谑看得一滞,心头无端的火气竟被压下去了几分。
她挣开他的手,后退两步,与他拉开距离,脸上还带着未褪的惊惶和一丝薄怒。
“燕王殿下,”她口不对心,话语里满是诘问,“此乃禁苑,你逾墙闯入,是怕麻烦还不够多吗?”
朱棣浑不在意地拍了拍衣袍上的灰尘,嘴角那抹笑意不减反增。
“怕。”他答得干脆利落,倒让徐仪准备好的满腹说辞都堵在了喉咙口。
“吾怕你一个人在这里,会吓破了胆。”
说着,他袖袍一抖,像是变戏法似的,从衣袖里掏出一件物事,摊在掌心。
是一只巴掌大小的木雕兔子,材质像是寻常的桃木,雕工谈不上精细,却憨态可掬,表面被摩挲得油光水滑,一点不会磨手。
徐仪一时有些怔愣,她抬起眼,眸中带着探寻:“殿下就是为了来给我这个?”
“祥荣蹒跚学步的时候,胆子比兔子还小,夜里但凡起点风,或是天上打个闷雷,她都能哭上半宿。”朱棣的语气变得柔和了些,像是在回忆什么久远的趣事,“我嫌她吵,就随手雕了这个给她。告诉她,这兔子会保护她。她信了,以后再害怕,攥着这个,就不哭了。”
一番话满是温情,徐仪心头那根紧绷的弦不自觉松了下来。
但她很快便敛了心神,故作老成地将视线从那可爱的兔子身上移开,淡淡道:“我又不是孩子。”
“是吗?”朱棣挑眉,眼里的戏弄又浮了上来,“我怎么没看出来。”
他忽然伸出手,在自己胸前比划了一下,又朝她头顶比了比,“瞧瞧,还没到本王的胸口高。”
徐仪被他这么一比,更显得娇小。她不得不微微仰起头,才能看清他眼中那不加掩饰的促狭。
朱棣拉着她径直走到院子里的石凳上坐下,神情柔和:“外面的事,想听吗?”
燕王殿下煞费苦心跑来,自然不只是为了与她闲话风月。徐仪也迫切地想知道宫外的风声。于是顺从地在他身旁的石凳上坐下。
朱棣也不卖关子,径直说道:“大嫂的庶兄,定国公常茂被人参了一本,罪名是强占民田,行为不法。不仅如此,京中不知何时传出流言,说二哥虐待王妃。更有人借题发挥,说父皇对前元贵族的怀柔政策只是表面功夫,是阳奉阴违,伪善欺世,都传到父皇耳朵里去了,只怕二嫂又要遭训斥。”
朱棣一边说着,一边细看徐仪,见她并未清减,才放下心来接着说:“一些跟着父皇打天下的老将,近日也频频被弹劾,罪名不大不小。或是在应天府当街闹事,或是新盖的宅子逾了制。鸡毛蒜皮,烦不胜烦,父皇却不予理睬。”
夕阳的余晖透过稀疏的槐树叶,在两人之间的石桌上洒下斑驳的光影。徐仪的眉头紧皱,一桩桩,一件件,都是在针对武将及其家眷。
只是这般手法,东敲西击、造势扬声,把动静闹得满城皆知……胡惟庸当真就跋扈至此?
但无论如何,陛下绝不会坐视自己的儿子与武将们被如此肆意攻讦。流言纷扰之下,若要保全皇家与武臣的名声,便绝不可能落下徐仪。
徐仪的思绪终于安定下来,心中那块悬着的石头落了地。她抬起头,看向朱棣,眼神关切:“魏国公府一切可好?”
他身子微微前倾,像是安慰:“放心。谢姨母和你的几个弟弟,一切平安。没人敢去魏国公府找不痛快。”
朱棣絮絮叨叨的说完了大事,又提起朱橚,这位本也想来看她,却是被朱棣劝退的:“我已经和他说过,你不会有事,不日就能出来,他才打消了来的念头。”
徐仪下意识问:“我如今随时可能被问罪。殿下为何笃定我不会有事?还特意来看我,你就不怕被我牵连?”
朱棣闻言,忽然笑了,“你我虽尚未拜堂成亲,但在我心里,燕王妃的人选,已是非你不可。”
这样让人脸红心跳的话竟也让他说的坦坦荡荡。
“况且,”朱棣收敛笑意,垂眸沉吟:父皇戎马半生,踏着尸山血海才登顶九五之尊之位。区区巫蛊之术,不过是些上不得台面的把戏,或许能迷惑胆小怯懦的宫人,又岂能扰乱父皇的心神。”
朱棣的目光闪烁着对父亲的尊崇:“阴暗诡谲的手段,父皇有更为紧要之国事急待处置,”他的神情严肃了起来,“中都之营建,耗费无数人力物力,然竟出现如此重大之纰漏,负责督办之官员,其间究竟有何猫腻?此乃之一,关乎国之大计,不可轻视。”
他微微一顿,语气愈发沉重:“内政可以慢慢整顿,除此之外,云南的残元梁王还割据一方,漠北的王保保也还佣兵数万之众,虎视眈眈,这两支前元余孽一日不除,大明江山便难言安稳,永绝后患更是无从谈起。更兼各地旱灾肆虐,流民四起。沿海之地,倭寇猖獗,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桩桩件件,皆是迫在眉睫之要事,每一件都足以让父皇忧心忡忡。”
所以朱棣认为宫内外这些争斗,在江山大局面前,皆显得微不足道,当暂置一旁,以待来日。
徐仪心中暗自思忖,确然应以国事为重。父亲不也是因为忧心前线战事,所以只在应天布好了局,便又匆匆披上了战甲北上。她应牢记父亲的教诲,一切作为,都该是为了四海升平、百姓安居。
此时,朱棣的眼神也坚定得像磐石,他惯爱藏拙,在诸位兄长面前,从不张扬显露。然而,在徐仪面前,他却毫无顾忌,坦诚相待。
他像往常一样宽慰徐仪:“父皇断不会因为些捕风捉影的攀诬治罪于你。你信我。”
两人就这么枯坐,身边是堆积了一地的、早已干枯发脆的槐树叶,风一过,便发出“沙沙”的轻响。
徐仪说过,她不信永远。她与朱棣之缘分,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其间政治考量之重,远超彼此情谊。所以这段关系,从没有纯粹一说,利益断绝之日,便是两人分道扬镳之时。
但此刻,徐仪心中不可抑制地生出一丝希望,希望与朱棣之间能尽可能纯粹,纯粹到可将利益权衡置于身后,彼此的灵魂平等相依。如此,他们或许可携手走一段尽可能远的旅程。
朱棣陪着她东拉西扯,说了许久的话,从宫里说到宫外,从国事说到家事,从军营的伙食说到宫里的御膳,仿佛要将这四方天地之外的所有声色,皆呈于她眼前。
不知不觉,天空擦黑,皓月当空,清辉洒下,将禁苑中那棵槐树的影子拉得斜长。
徐仪正欲询问朱棣,中都当日究竟发生何事,导致朱元璋盛怒之下诛杀了那么多人。
墙外却传来一道压低了却依旧尖利的嗓音:“燕王殿下,该走了!”是朱棣的贴身太监黄俨,“再耽搁,宫门落钥,就真回不去了!”
朱棣脸上的闲适一扫而空,眉宇间染上一丝不舍,他朝徐仪微微一笑,声音沉稳有力,“放心,很快我们就能在外面见了,到时候我再讲给你听。”
只见他足尖在旁边的花台基座上轻轻一点,如一只矫健的豹,又猿臂舒展,手掌在斑驳的宫墙顶上一搭,便悄无声息地翻了过去。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徐仪怔怔地望着那空荡荡的墙头,心头竟划过一阵落寞。
她不知道的是,墙的另一头,月影之下,除了焦急等候的黄俨,还静立着一个身影。那人穿着一身深青色的内侍官服,正是太子身边最得脸的管事太监王德。
朱棣稳稳落地,脸上那副玩世不恭的笑意早已敛去,换上了一副亲王的威严,对王德道:“今日晚了,我就不去叨扰大哥了。劳烦王公公替我转达,谢过大哥今日为我周旋遮掩,才让我能进来瞧一眼,确认徐姑娘安然无恙。”
王德深深地躬下身子,姿态谦卑到了极点:“殿下言重了。太子爷说了,您和徐姑娘是他的弟弟妹妹,您们的事,就是他的事。这是奴婢该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