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89、第189章《钢琴家》(5) ...
-
夜色沉沉,工棚里弥漫着潮湿与霉味,呼吸声和低沉的咳嗽声此起彼伏。外面冷风呼啸,夹着犬吠与巡逻士兵的脚步声,时不时传来铁门被撞击的回响。
瓦列侧身躺在破旧的木板床上,睁着眼,久久无法合眼。白日里纳粹宣布的新规定——每天能派一个人去城里买土豆和面包——在他脑子里翻来覆去。他清楚,同志们已经暗暗决定,把这条“缝隙”变成武器,每次都要往土豆堆里夹带一把枪。那是复仇的火种,是推翻暴政的伏笔。可瓦列心底却有另一股声音在催促着他,越来越急切——他必须活下去。
深夜,瓦列悄悄下了床,踩在木板上没有发出声响。他走到梅耶克的床边,轻轻蹲下,低声道:“梅耶克……我想离开这里。”
梅耶克翻了个身,眼睛在黑暗中微微发亮,带着冷静与疲惫。他沉默片刻,才压低声音回应:“离开很容易……真正困难的,是你如何在外面活下去。你知道那意味着什么吗?”
瓦列心口一紧,却还是点了点头,语气坚定:“我知道。去年我曾在兹兰那布拉马广场干过一天活。我在那里见到一个熟人——她是歌手,她的丈夫是个演员。我记下了他们的名字和住址。如果他们还没搬家,他们叫嘉琳那和安德兹……他们是好人,或许会帮我。”
说着,他从破布缝里摸出一小片纸条,字迹因为汗水和灰尘已经模糊,但还能辨认。瓦列把它小心翼翼递给梅耶克。
梅耶克接过纸条,神情没有任何起伏,只是默默折好,塞进衣襟里。他没有承诺什么,也没有拒绝,只是在夜色里低声说:“睡吧。”
瓦列却怎么也合不上眼。耳边是同伴们沉重的鼾声和偶尔的梦呓,远处守卫的脚步声在夜里格外清晰。他翻来覆去,背上的鞭痕隐隐作痛,心头像压着一块巨石。眼前一遍遍浮现那对夫妇的模样——嘉琳那温柔的歌声,安德兹舞台上的眼神。他不知道他们如今会不会认得自己,会不会冒险伸出援手。
夜色漫长,瓦列睁着眼望向漆黑的天花板,心跳急促,像在等待命运下一次冷酷的审判。
阳光阴冷地透过铁丝网,院子里的空气仿佛混杂了煤灰与潮气。瓦列正搬着一袋沉重的麻袋,背心被汗水浸透,呼吸急促。这时,一个纳粹军官踱步而来,皮靴在碎石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嘿,你!给我拿点药膏。”军官用德语喝问,
手里接过瓦列的药膏,冷眼一扫脚下,“这麻袋里是什么?你上来做什么?”
瓦列心头一紧,脚步僵硬。他强压着慌乱,低声答:“报告……是土豆和面包。我负责分发。”
军官眯起眼,嘴角勾起一丝冷笑:“我不信。我闻到了谎言的味道。打开。”
瓦列手指发抖,只能俯身解开麻袋的口子。豆子和大麦翻滚出来,散发出淡淡的粮食味。
“混账东西!”军官猛地抬手,扬了瓦列一巴掌,重重甩在他脸上。火辣辣的疼痛立刻蔓延开来,耳朵嗡嗡作响。
军官低声威胁,眼神如刀:“再敢骗我,下次就毙了你。”
说完,他冷哼一声,转身离去。
瓦列双腿发软,扶着麻袋才没倒下。他屏住呼吸,直到军官背影消失在墙角,才敢低头仔细看。豆子与大麦下,还藏着一层漆黑冰冷的枪械。瓦列心脏骤然收紧,像被重锤砸中,眼皮狠狠一跳——刚才若是那一枪走火,自己已化为尸骨。
夜幕降临,工棚里的气息沉重而压抑。瓦列与梅耶克巡逻在破旧的围栏边,脚步声在空旷的夜色里回荡。四周寂静,只有远处传来零星的犬吠。
梅耶克缓缓开口,声音低得像风吹过耳畔:“他们……搬走了。”
瓦列心里猛地一沉,眼神急切:“联系不上了吗?”
梅耶克没有直视他,只在黑暗里轻轻摇头,然后忽然转过头,目光锐利如刀:“你准备今晚走。”
瓦列愣住,呼吸骤然急促。他的胸腔里像有一团烈火燃起,既是恐惧,也是期待。
清晨的雾气笼罩着街头,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石灰味。瓦列低着头,手里攥着梅耶克塞给他的那张小纸条,指节因紧张而泛白。他走到一条无人的小巷,四下张望,确认没有人跟随,这才颤抖着扯下袖口的黄色袖带,攥在掌心片刻,随后丢进垃圾堆底下,用碎砖死死压住。那一瞬间,他心头像被掏空,心跳失去了节奏。
他混入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步伐快而凌乱,仿佛每个擦肩而过的目光都能看穿他。心口的鼓点越来越急,额头的汗珠滑落到鬓角。他穿梭在城市的街道间,白日像煎熬,时光拖得漫长。直到夜幕降临,瓦列才在一条幽暗的街角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嘉琳那。
她裹着深色的披肩,神情紧张,目光却带着一丝坚定。瓦列几乎不敢相信,嗓子发干,哑声唤道:“嘉琳那……”
嘉琳那眼神迅速示意他别多说,快步上前,将他拉入阴影里,低声急促:“跟我走。”
她带着瓦列穿过几条狭窄的街巷,直到推开一扇木门。屋子里灯火昏黄,空气中有面包和煤烟的味道。嘉琳那的老公安德兹正等在那里。
来不及寒暄,嘉琳那一边递给瓦列一盆清水,一边催促:“快,洗漱,把胡子刮掉。”
安德兹则迅速拉开衣柜,取出一套旧但干净的衣服,递给瓦列,语气冷静却急迫:“现在的搜捕已经没有规律了,他们不分青红皂白。你必须换衣服,也必须不停换地方。嘉琳那,把他原来的衣服烧掉。”
火焰舔舐着布料的声音在炉灶里噼啪作响,瓦列盯着那一点点化作灰烬的旧衣,心口一阵绞痛,仿佛与过去的自己也一并葬送。
安德兹趁他狼吞虎咽吃饭时,已经低声安排:“今晚你去朋友那里,暂住一夜,之后再为你找新的落脚处。记住,不要抬头,不要多说话。”
屋内的钟声忽然响起,仿佛把夜空震得一颤。安德兹立刻抬眼,神色紧绷:“我们该走了。”
瓦列来不及多想,揣着未曾消化的恐惧和微弱的希望,跟着他们踏出门槛,往城市的另一边走去。
房间里的空气闷热而压抑,厚重的窗帘被死死拉拢,透不进一丝光。安德兹的朋友送他进来时,拍了拍他的肩膀,低声叮嘱:“记住,不要忘了你现在在哪里。”然后指了指角落里一只半旧的木柜:“食物都放在里面,每隔几天我会送一些新的。如果真的遇到危险,就去纸条上的那个地址。”
他们握手时,那只手粗糙而坚定,却带着难以言说的沉重。朋友走后,瓦列孤零零地留在屋子里,周围静得只剩下墙壁的回声。他缓缓坐到沙发上,整个人陷进褪了色的坐垫,疲惫的身心终于得以松懈,但眼皮却怎么也落不下来。
隔壁突然传来激烈的争吵声,男人的怒吼和女人的哭喊隔着墙壁传进来,像利刃一样搅动着他的神经。没过多久,一阵突兀的钢琴声响起,旋律断断续续,却有一种不顾一切的执拗。瓦列僵坐在沙发上,心口忽然涌上一股酸涩的悲凉。
忽然,夜空被刺破——一声枪响,尖锐得像劈裂了世界的缝隙。瓦列猛地一震,浑身汗毛竖起,仿佛有人扣动了他心脏的扳机。他屏住呼吸,心脏狂跳,耳边只剩下空气的嗡鸣。
第二天,还未从惊魂中恢复,低沉的炮声便接连震动大地,墙壁似乎都在颤抖。瓦列推开窗帘的一角,透过缝隙看到远处火光冲天,黑烟翻涌。那是犹太区的方向。
□□如同地狱的火雨砸落,一栋栋楼房吞没在烈焰之中。尖叫声、哭喊声和枪声混杂在一起,汇成了一首死亡的交响。瓦列双手死死抓着窗台,指甲掐进木头里。他睡不着,他甚至不敢闭眼,仿佛一旦合上眼,就能在梦里看见那些被火光吞没的人群。
墙内,许多人倒下,鲜血在火焰下变得漆黑。
墙外,他却只能蜷缩在黑暗的角落里,心中被无声的愧疚和无力一点点吞没。
梅耶那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门口,怀里揣着一个油布包,手伸得小心又急促,像害怕被夜色吞没一般。外头的风还带着灰尘,路灯把他的影子拉得长长的,落在门板上像一根细棍。
瓦列从沙发上坐起,见到食物的那一刻,眼底先是一闪的暖意,随后又被复杂的情绪吞没。他接过油布包,手指在粗糙的布面上摩挲,动作有点颤抖。打开一看,里面是几块硬面包、一些干菜和一小块熏肉——在这日子里,这些东西像是久违的礼物。
“你来了。”瓦列声音低得像从沙发里挤出来。嘴角却努力挤出一丝感谢的笑。
梅耶那把门轻轻关上,靠在门框上,眼神有些疲惫。
瓦列把头埋在双手里,发出一声闷响:“我有些后悔……我应该留在墙内,和他们一起战斗。”话里有悔恨,也有自责。
梅耶那走近一步,拍了拍他的肩膀,声音温和但不容置疑:“别这样。现在都结束了,你要为他们感到骄傲。他们站起来反击了,这就足够了。”他眼里闪过一丝意外的光:“纳粹也惊讶,谁会想到我们会反击?他们没料到会被顶住。你要知道,连波兰人也开始动起来了,街头、工厂、农庄,怒火在蔓延。”
瓦列听着,胸口一阵热,但那热不是全然的安慰,更多是沉重的责任感。他望着窗外,夜色里远处仍有火光,仿佛余烬在喘息。
第二天,天色尚早,朋友匆匆赶来,神色里带着惊恐与无奈。站在门口,他一上来便没客套,声音低得急促:“我们的武器暴露了,梅耶那他们被抓走了。这里也可能很快会被发现——你必须离开。”
瓦列攥着拳头,喉结抖了抖,眼神里有倔强与渴望:“我不想走。我想再试一试,哪怕只有一次机会。”
朋友深吸一口气,眼里闪过不忍,但说话仍然干脆:“好吧,我不劝你了。但听着——当他们来袭击公寓的时候,千万别等到被活捉。趁窗户还没被封死,跳出去,别给他们机会。别被抓住。”
他从衣内摸出一个小瓶,动作迅速而隐秘,像是完成最后的准备:“我身上有毒药,如果真的走投无路,他们也别想把我当活口卖掉。”他说这话时没有怯色,更多的是决绝。
说完,他没有多看瓦列一眼,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门廊,脚步在石板路上迅速隐去,像一把被风卷走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