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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8、第188章《钢琴家》(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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瓦列回到房间,眼睛通红,低声说着:“我很抱歉,他以为这纸能换来安全,能换回亲人,结果……结果什么都没换回来。”他在昏黄的灯光下握着那张工作证,手心被汗浸湿,心里像有一块石头压着。
妹妹把头埋在围巾里,声音干涩却强撑着说:“别再说了,瓦列。我们不能把最后一点力气都耗在自责上。让我们祈祷吧,祈祷亨瑞和姐姐能平安回来。”
妈妈的眼里有泪花,手指紧紧攥着一小本祈祷书,指节泛白。
外面传来集合的号角声,院子里开始有人动弹。家家户户把薄被折叠好,肩上背着小包,脸上写满了无奈与恐惧。瓦列和父亲并肩走向广场,父亲步伐沉重,嘴里反复说着“上帝保佑”,像是用语言稳住摇晃的世界。
在广场入口,妹妹鼓起勇气上前问犹太军官:“我们要去哪儿?”她的声音里带着恳求,眼神直直地望着那人。
军官抬头,制服的线条在晨光下冷硬分明,他面无表情,喉结微动,语气既疲惫又被命令压得麻木:“去工作。比你们现在住的地方要好。向前走。”话里没有任何安慰,只有命令的干冷。
大家被驱赶到广场的一角坐下。广场本是一片曾经热闹的空地,如今却充斥着沉默的人群:有的低头无言,双手紧抱膝盖;有的哭泣,眼泪在脸颊划出一条条干涸的痕迹;小孩子蜷缩在母亲怀里,嘴里吞着自己的呜咽。风从远处吹来,卷起纸屑和尘埃,在人群脚边打着圈。
几位白发老人聚在一起,声音压得很低,像是在讨论一段被风埋葬的历史:“我们为什么不冲出去?我们五十万人,难道就没有力量?”一人眼神里有火,但手却在颤抖。
旁边的年轻人被老人这话惊到,低声劝道:“别这样说,小声点,别让他们听见。”他的目光在周围来回扫视,惊恐而无措。
又一个老人冷笑道:“冲破那堵墙?你以为我们是电影里的英雄?他们有枪、有命令、有围墙,我们只有饥饿和瘦骨!”他说得分明,但语气里有一种被岁月磨薄的绝望。
人群里开始分裂:有人眼里闪烁着愤怒,低声说要斗争;更多人只是无力地摇头,觉得那只是白日梦。讨论一阵后,因为害怕和实力悬殊,声音逐渐散去,大家又各自沉默。
瓦列坐在冰冷的石板上,双手抱膝,目光茫然。他看着前方那堵墙,墙影像一座沉默的监牢,吞没了天边的光。心里翻涌着数不清的念头:我能做什么?我是不是该早一点更努力?我是不是害了他们?这些念头像潮水,一次次打在胸口,却没有一丝出路。
旁边,母亲轻声念着祈祷词,嘴唇动得急促,却声音小得像要被风吞没。父亲默默看着儿女们,一个劲地用手抹眼角,像是在抹去一层又一层的无助。
广场上的每个人都在等候,也在崩溃。话题随意飘过:有人提及工作证的价值,有人提到昨天的枪声,有人低声念出名字,像是在唤回消失的人。最终,讨论变成了沉默,沉默又被带上了鎏金的悲凉。
风继续吹,影子慢慢拉长。没有人真的知道下一刻会发生什么,但每个人都明白——他们在同一个夜色下,携带着被撕裂的尊严与脆弱的希望,等待着命运的下一次降临。
妈妈早已泣不成声,坐在广场冰冷的石板上,怀里的手帕被泪水浸透。忽然,一阵刺耳的刹车声划破了压抑的空气,一排军用卡车停在广场边。尘土被车轮卷起,落在灰蒙蒙的天空下。
当人们还在紧张地屏息时,车厢门被猛地推开,一个个憔悴的身影被驱赶下来。妈妈的眼睛一瞬间瞪大,泪水止住,呼吸急促。她伸长脖子,目光穿过人群,终于看见了那张熟悉的脸。
“玛丽莲!”她的声音颤抖,带着不敢相信的惊呼。
下一刻,姐姐玛丽莲和弟弟亨瑞跌跌撞撞地走进人群。母亲扑了上去,像抓住一根救命的稻草一般紧紧抱住他们,泪水再次决堤。父亲的手也在颤抖,他伸出手臂,笨拙地将他们揽在怀里。那一刻,所有的痛苦与恐惧都化成了深深的拥抱。
人群中爆发出一阵低声的抽泣,不远处,一个女子却崩溃地哭喊:“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们!”她的声音撕裂空气,反复的质问像是对整个世界的控诉,周围的人只能沉默,或低下头,不敢看她。
瓦列愣愣地看着弟弟,眼中有泪光。他注意到亨瑞怀里抱着一本破旧的小书,神色安静,似乎刚才还沉浸其中。
“你在看什么?”瓦列忍不住问。
亨瑞抬起眼睛,眼神坚定,声音虽有沙哑,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力量。他一字一句地念出书上的话:
“如果你刺穿我们,我们不会流血吗?
如果你搔我们的痒,我们不会发笑吗?
如果你对我们下毒,我们不会死去吗?”
说完,他把那本书递到瓦列手里。瓦列小心翼翼地翻了翻,喉咙哽咽,挤出一句:“写得真好。”
亨瑞淡淡一笑,眼中闪烁着光:“这就是为什么,我一直带着它。它提醒我,我们依然是人,不管他们怎么对待我们。”
这一瞬,连周围的哭声似乎也被压低了,大家静静望着,仿佛这几句文字在空气里燃起了火星。
父亲从破旧的衣袋里摸出一小块奶糖,皱巴巴的包装纸在手里展开。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丝几近虔诚的温柔:“我花了二十华沙买来的。”
他小心地将奶糖掰开,分成几小块,递到每个人手里。
每个人都把属于自己的那一丁点含进嘴里。甜味极其稀薄,却像一股久违的温暖涌进心头。母亲紧紧握着孩子们的手,眼泪中带着笑意。瓦列含着奶糖,望着家人,心里第一次生出一种短暂却真切的希望。
在那片灰暗的广场上,甜味与泪水交织,仿佛给这支破碎的家庭点亮了一点点火光。
火车的汽笛声嘶哑而悠长,像是某种不祥的号角,在广场上空回荡。铁轨震动着,车厢缓缓滑入,沉重的铁门咣当作响。纳粹的军官大声吼叫,手中的枪托猛地砸在人群背上,驱赶着他们上车。
瓦列正扶着母亲,准备跟着父亲、姐姐和亨瑞一起挤上去,突然手腕被狠狠一拽。他愣了一下,转头,竟是扎克。他的眼神锋利,带着压低的焦急:“傻子!我在救你!”
瓦列没反应过来,下意识挣扎,眼里焦急:“不,我要和他们在一起!父亲!——”他的声音淹没在人潮和汽笛的轰鸣里。
“闭嘴!”扎克狠狠压低声音,拽着他往阴影里拖,“别上车!快走!这不是送你们去工作的车,是死路!听懂没有?快走!别在这里久留!”
瓦列的胸口像被撕裂一般,目光死死追着人群。他看见父亲回头寻找,张嘴想喊什么,却被汹涌的人潮推搡着往前走。他看见母亲紧紧攥着姐姐的手,泪水顺着脸颊流下。
就在这一片混乱中,一个军官忽然一把夺过父亲怀里的小提琴,神情冷漠,随手甩到一边。琴弦崩断,木头在地面上发出沉闷的裂响。父亲扑上去想要捡,却被枪托击倒在人群中,再也顾不得。
“爸——!”瓦列喉咙里发出嘶哑的吼声,可声音被脚步、哭喊、汽笛声全都吞没。眼泪模糊了视线。
“走啊!”扎克狠狠推了他一把。瓦列踉跄着被迫退入角落,泪水还没落下,他的双手却已经被塞给一副沉甸甸的担子——一具冰冷的尸体。他愣住,下一秒才明白:自己必须立刻装作在帮忙清理,不然连这点生机都没有。
他咬紧牙关,把尸体抬到角落,汗水和泪水混合着滴落。背后,火车的铁门“砰”地一声关上,锁死了希望。
姐姐在人潮中与他们彻底走散,母亲的哭喊声、父亲的身影、亨瑞的书本……一切都消失在那沉重的铁车厢里。
随着铁轨震动,车轮缓缓碾过,压得空气都颤抖。人们的呼喊、啼哭、咒骂在车厢里闷成一团,像野兽的悲鸣。
瓦列僵立在阴影中,心口空荡得像被挖去一块。他想冲上去,却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一列火车载着自己的家人、希望与灵魂,驶向深不见底的黑暗。
扎克在一旁低声骂了一句,神情铁硬:“记住,你还活着。活下去,才有机会。”
可瓦列却只听见血液在耳朵里轰鸣,胸膛里只有一个声音在反复回荡:他们走了。
瓦列踉踉跄跄地走在空荡荡的街道上,夜色沉重,风卷着尘土与纸屑在空中飞舞。他的眼泪模糊了双眼,喉咙里堵着巨石般的哽咽,脚步虚浮,仿佛随时都会倒下。四周一片死寂,只有残破的房门在风中吱呀作响。
他低声呢喃着:“都没了……都没了……”声音像是从破碎的灵魂里挤出来的,沙哑而无力。
住的地方已成废墟,床板被粗暴地掀翻,床垫被撕开,羽毛散落满地,像雪一样覆盖在破碎的书页上。纸张随意地躺在地板上,被踩得皱巴巴的,墨迹被泪水或雨水晕开,仿佛在哭泣。
瓦列拖着步子,推开那家曾经熟悉的餐馆大门。屋里黑漆漆的,他以为空无一人,却忽然听见柜子里传来细微的动静。他心头一紧,屏住呼吸。
“嘘——别动。”衣柜门缓缓开了一条缝,老板满脸是汗,眼神惊慌而疲惫,压低声音说,“快进来!”
瓦列呆呆地看着他,身体却不由自主地挤进了那狭小的空间。昏暗中,他的牙齿打颤,说话都不成句:“他们……全都……死了……都没了……”
老板伸出手,按住他的肩膀,声音低沉而急促:“冷静点。我贿赂了几个警察,他们说如果结束,会提前告诉我。我们还有机会。”
瓦列的眼神空洞,仿佛根本没有听进去,只是机械地点头,身体蜷缩在狭小的柜子里,呼吸急促而紊乱。
当他们终于走出餐馆,外头天色已微亮。集中营里到处是沉重的脚步声与命令声,人们像机械一样,被驱赶着拆墙、搬石块。铁锤敲击的声响此起彼伏,混杂着低沉的呻吟。
瓦列抬头,忽然在人群中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一位曾经的女歌手。她穿着破旧但仍保持整洁的外套,步伐从容,慢悠悠地走在石堆间。即使在这种境地,她依然带着一种舞台上的优雅与从容,仿佛和周围的绝望格格不入。
她的身边,不乏殷勤的人,有人故作轻松地与她搭话,有人悄悄将仅存的一点食物递给她。她只是微微一笑,目光游离,带着一丝讽刺与无奈。
瓦列看着她,心中酸楚难当。他想到她的丈夫——那个曾经风光的演员——不知如今身在何处。眼前的这一切,像是荒谬至极的舞台剧,每个人都在用力扮演着“活着”的样子。
同伴们悄悄把面包塞进衣襟里,带着几分偷欢的表情从暗处走过。瓦列看见那一抹慌乱的笑,心里像被什么拧了一下——哪怕一小块面包,也像一盏灯,在这片灰暗里亮起。
他决定去找那个女歌手,想把那点温暖带给她——或许她会把歌声换成一杯热汤。但当他沿着石板巷子一路奔去时,街角已经空无一人,女歌手像被风吹散,踪影消失在远处的烟雾和废墟中。瓦列站在原地,风把他裹得更冷,嘴里咽不下那口干涩的失落。
天色沉得更厚了。工作结束后,叫号的声音像铁锤击打所有人的脊梁:几个名字被突然点出,人们被粗暴地赶到墙边。瓦列和其他人被命令站成一列,手脚发凉,心跳像要从胸腔里跳出来。接着有枪声,短促而冷酷,倒下的人被迅速抬走——没有哀号,只有压抑的窒息感在空气里蔓延。
瓦列看着那参观时热情的老板——那个曾经在柜子里藏过他的男人——也在被点名的人里。他记得老板曾经的笑、曾经的玩笑,如今却成了无法挽回的空位。瓦列的胸口像被石头压住,眼睛热得说不出话来。
生活被压缩成了一段单调的劳作:搬砖、抬石、修墙。每天的日光像一把钝刀,碾过人的意志。瓦列肩上的担子越来越重,额头布满灰汗,手掌磨出血痕,他的步子却没有停。
某天,他在人群里看到那位曾经帮助过他的犹太军官。那军官此刻也披着粗布的工作服,脏兮兮的袖口和瓦列无异。他们四目相接,短短的瞬间,彼此都看见了太多。军官走过来,声音压得很低,像是在掩饰什么:“很高兴看到你还活着。”
瓦列哽咽着想要说谢谢,却只在喉间挤出个点头。军官背过手,目光望向远处铁轨的方向,语速像磨刀般慢:“我们最近追查了一辆货车的去向。那车的终点是崔布林卡。每天都有车从华沙发出,去时人满满,回来时空荡荡,没人回来。”他停顿了一下,声音里有冷得像霜的事实,“居民被禁止靠近那站台。他们想把我们赶尽杀绝。”
瓦列的视线模糊,热泪在眼眶里打转,但他努力把它们吞下。那名字像一根毒针,直接插进心上。他终于明白——那些空车厢和消失的人,不是会再出现的回音。
军官倚着墙,肩膀微颤,接着说出更可怕的估算,语气里却闪过一种隐秘的倔强:“按现在的速度,用不了多久,五十万人可能只剩下六万人。他们会筛选,只留下他们喜欢的年轻人,其他的都会被抹掉。”他转头看向瓦列,眼里燃起出人意料的火:“到那天,我们不能只等死。组织在成长,我们的队伍还算完整,我们得准备反抗。”
瓦列抬起手,指尖仍有未干的油墨和灰渍。他的声音低沉却坚定:“你们需要帮助,叫我一声。我会来。”
军官的下巴微微一抖,像是在压住某种情绪。他没有当场点头,只是把目光收回到地面,然后在瓦列肩上拍了一下,不多说话。那拍击里有一种默契——不问来由,但知道彼此都在这场风暴里互相靠着。
瓦列站在喧闹的工地边,看着一列列人被安排、被消磨,又被压缩成更小的希望。他听到有人在低语、有人在计算、有人在缝补破烂的布条当作旗帜。寒风在他耳边吹动,像是在催促,也像是在提醒:抵抗不是电影里的鼓噪,而是那些被迫站起来的无名者汇成的一股力。
他把手握紧,掌心的痛楚真实得像铁。眼前的世界极尽残酷,但瓦列觉得胸口有了一个声音,比恐惧更大:活着便有可能改变什么。于是他把自己那点不多的勇气收集起来,准备在接下来的黑暗里做一点能做的事。
炽热的阳光直直地烤在工地上,空气中弥漫着石灰和尘土的呛人气味。瓦列弯着腰,背上压着沉重的砖块,脚步踉跄。他的额头汗水不断滚落,顺着脸颊和下巴滴在灰黄的土地上。就在这时,天边传来轰鸣声,他抬头一望,只见一大群飞机如同乌云般掠过天空,黑压压的一片,发动机的轰鸣震得大地轻微颤抖。
心头猛地一紧,瓦列胸口发凉,手臂一个哆嗦,背上的砖块“哗啦”一声滑落,摔得粉碎。沉闷的声音在寂静的工地里格外刺耳。四周工友吓得纷纷低下头,不敢多看。
纳粹军官立刻怒吼着走来,靴子踏在泥土里发出沉重的声响。他的目光阴狠,嘴角紧绷,仿佛找到了发泄的机会。瓦列跪在地上,慌乱地道歉,声音发抖,却无济于事。
军官抡起皮鞭,狠狠抽在瓦列的背上,鞭梢划破布料,撕裂皮肉。每一下都像带着毒的铁钩,瓦列闷哼着,身体蜷缩成一团,却不敢反抗。尘土在鞭影里飞散,空气中回荡着沉重的呼吸与冷厉的鞭声。
“滚开!” 军官最后又狠狠一脚踢在他肩头,瓦列眼前一阵发黑,身体一歪,重重倒在地上,彻底昏死过去。
等他再度睁开眼,脸上冰冷刺痛。有人用水瓢将浑浊的水泼在他脸上,水流顺着头发和脖子淌下,把灰尘冲成泥浆。他猛地咳嗽两声,视线模糊中看到几个工友正偷偷帮他把身体扶正,眼神里满是无声的怜悯与惶恐。
瓦列胸口剧烈起伏,背部的疼痛像火焰般灼烧。他缓缓抬头,看着远处依旧在轰鸣的天空,心里涌上一股说不清的绝望与愤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