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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0、第190章《钢琴家》(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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瓦列蜷着坐在昏暗的房间里,脑海里像被潮水拍打一样,思绪翻腾。他把那把小椅子悄悄搬到窗前,心里紧绷着一根细线——万一楼下又有人来搜,他必须随时能跳下去,顺着暗巷溜走。窗外的夜冷得像刀,铁栅栏投下的影子像指节一样在地上跳动。
风吹得窗纸低声摩擦,远处时不时有军车的轮胎声碾过石板路,瓦列每听一声都像被人扎了一下。他贴着窗棂,屏住呼吸,目光死死盯着那条黑色的街道。好一阵子过去,他看见车灯一闪,车子慢慢驶离,尾灯像两颗微弱的红星消失在拐角处。他的身体才微微放松,肩膀的肌肉缓了下来,心跳也慢了几分。
半夜里,隔壁又传来那熟悉而孤独的钢琴声,音符在走廊里荡漾,像是要把人心里的伤口再揭开一次。瓦列一下子醒来,肚子在夜色里发出低低的叫声——他太久没吃东西了。轻手轻脚地,他摸到桌角,想翻找那包剩余的面包。手指碰到一个瓷盘,心一慌,盘子啪的一声摔在地上,碎片四溅,声音在狭小的屋里格外刺耳。
他还没来得及捂住嘴,隔壁门上就传来急促的敲击声。
“开门,不然我就报警了!” 门后的女声尖利而紧张,像是被突然惊醒的野兽。
瓦列的心像被人一把攥住,脑袋乱转,他赶紧弯腰把地上的碎片和打翻的碗碟胡乱收拢,手忙脚乱地把几件旧衣塞进口袋,连那块半硬的面包也一并抓好,裤兜里绷得满满的。脚步轻得几乎无声,但空气里每一秒都像拉长了。
门外又敲了一下,更加急促:“开门!快开门!你是谁?不是这栋楼的住户,你没有登记!” 女子的声音里多了一种怀疑与恐惧。
瓦列深吸一口气,把身上的外套套好,调整了一下帽檐,生怕露出太多狼狈的细节。他发出一个尽量平静的声音:“这是我朋友的房子……他叫我来帮忙收东西,我……只是来借住一夜。”
门缝里透进一束手电的光,像是一道审讯。缝隙里传来女人不耐烦的问话:“你有身份证吗?把身份证拿出来,我要核对!”
瓦列的手指在口袋里摸索,触到的是那张被揉皱的纸条和几枚硬币——身份证早已被搜走或不得不丢弃。他的喉咙瞬间哽住,思路像被封住的河道,恐慌像热潮涌上。
情急之下,他顾不得多想,直接推开门冲了出去。门在他身后砰地一声被风撞上,走廊的灯忽明忽暗。外头楼道里传来一阵混乱的喊声:“抓住他!站住!” 女子的声音从后面紧紧跟上,带着愤怒和惊慌。
瓦列跑进夜色,鞋底在湿润的石板上打滑,胸口像有千斤重物压着。他没有回头看,脑中只有一个字:逃。楼外的空气冷而刺,远处犬吠、军车的引擎声、以及偶尔传来的钟声组成了夜的交响。脚步声在石巷间回荡,像一条孤独的河流朝未知处流去。
屋外雪花纷纷扬扬,夜色沉重,寒风拍打着窗棂。瓦列的脚步几乎被冻僵,他照着纸条来到了这个地址,他抬手敲门时,指节已经失去了知觉。门吱呀一声开了,映出一张苍白却温和的面孔——多萝塔,怀里裹着一件厚毛衣,隆起的腹部在昏黄的灯光下格外显眼。
她一眼认出了瓦列,先是愣了一瞬,随即压低声音让他进来。屋内有炭火燃烧的气息,混杂着淡淡的汤味,和外头的冷寂形成了鲜明对比。瓦列跨进门槛时,几乎整个人都松垮了下来,像是背负的重量终于压垮了身体。
“我很抱歉,”他喑哑着开口,呼出的热气在空气中瞬间化为雾,“但我真的走投无路了。我……我来找麦克。”
多萝塔轻轻抚了抚腹部,眼神里闪过一丝复杂:“麦克是我的丈夫。你先进来吧。”
瓦列低声说:“我需要帮助,需要有一个藏身的地方。”
“麦克要到半夜才能回来。”多萝塔回答,声音里带着一丝谨慎。
沉默间,瓦列眼中闪过一丝微光,轻声问:“秋瑞克……怎么样了?”
多萝塔的眼神黯淡下来,片刻才开口:“死了。”这两个字落下时,像是屋内的火焰也暗了一瞬,瓦列胸口骤然一紧,喉头滚动,半天才压下颤抖。
他望向她的腹部,努力转移话题:“你的宝宝……什么时候出生?”
“圣诞节,”多萝塔低声答道,眼神里有母性的光,却又满是忧虑,“可是在这个时候……很危险。”
就在这沉沉的气氛中,门外忽然传来踩雪的声响,紧接着门被推开,冷风灌进来。麦克抱着一股寒气走了进来,肩上还带着雪霜。他的目光扫到沙发边疲惫不堪的瓦列,眼神一闪,随即稳下来。多萝塔过来解释说瓦列是被介绍过来的。
“不用担心。”麦克放下斗篷,声音低沉而果断,“今晚不能送你走,你只能在沙发上将就一晚了。”
瓦列点点头,眼中有种压抑的感激:“好的。我能……吃块面包吗?”
麦克笑了笑,走到桌前掰开了一块黑面包:“当然。我们一起吃晚饭吧。”
昏黄的油灯下,三人围坐在小小的木桌旁。窗外雪声簌簌,仿佛整个世界都与他们隔绝。火炉噼啪作响,掩不住心底的惶惶不安,却在这一刻,食物的香气与片刻的安宁,成了最奢侈的慰藉。
清晨的空气里透着冷意,屋外的雪光映进来,微微泛白。瓦列在半梦半醒间,忽然听到低沉悠扬的大提琴声,像一条缓缓流淌的河,在屋子里回荡。他披着毯子起身,轻轻走到门边。门缝里,他看见多萝塔端坐在椅子上,身姿沉静,手指优雅地拉动琴弓。昏黄的晨光洒在她的脸上,带着几分坚毅和脆弱交织的光影。瓦列屏住呼吸,像在凝视某种久违的圣洁,心口一阵发酸。
中午时分,麦克带着他走出屋子,雪地在脚下吱呀作响。他们绕过几条街,来到一栋隐蔽的公寓。麦克压低声音介绍:“这里在德国区,对面是医院,隔壁就是纳粹军。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说罢,他关上门,郑重叮嘱:“我会把你锁在这里,千万不要发出声响。”话落,他的脚步渐渐消失在楼道里。
屋子空寂,瓦列环顾四周,目光忽然停在一架暗色的钢琴上。他的呼吸顿时急促起来,像被什么牵动着。他走过去,缓缓掀开盖子,却没有真的触碰琴键,只是将指尖悬在空中,轻轻比划着。那动作像在追忆一首无声的乐章,脸上浮现出久违的安宁与享受。
第二天,麦克带着食物回来,身边还多了一个男人。桌上摆开了粗糙的面包和罐头,气氛比往常更热闹些。瓦列抬头,看着陌生人,轻声说:“谢谢。”
“这是安提克。”麦克解释,“接下来他会照顾你。你会高兴的——俄国正在轰炸德国,日以继夜的轰炸。”
安提克眼神带笑,盯着瓦列:“你不记得我了吗?”
瓦列愣了愣,歉疚道:“抱歉。”
安提克耸耸肩,笑得爽朗:“我就是当初你的广播员。”
瓦列沉默片刻,再次低声道:“抱歉。”
安提克摆摆手:“没关系。”
说完,他从怀里掏出一瓶酒,倒进三个粗陋的玻璃杯里。琥珀色的液体在昏暗的屋子里微微闪光。他举杯:“为我们还活着而干杯。”三人举杯,酒液在喉间烧灼,带着片刻久违的热度。
麦克随即递给瓦列一张折叠过的报纸,纸张有些潮湿,墨迹在指尖染开。
几天后的清晨,天色阴沉,风雪裹挟着灰色的寒气。瓦列蜷缩在沙发上,屋子里弥漫着潮湿与腐烂的气味。门锁轻响,安提克推门进来,手里提着一个小布袋,神情中带着惯有的调侃:“还活着呢?”
他把食物放在桌上,望着瓦列憔悴的脸色。瓦列虚弱地撑起身子,低声问:“战争还要多久?”
安提克抬了抬下巴,简短回应:“快要结束了。”
瓦列指了指自己发黄的眼白,苦笑着:“我可能得了黄疸。”
安提克摆摆手,故作轻松:“不用担心,这只是让你看起来更好笑罢了。”
瓦列沉默了一会儿,目光里闪过一丝不满:“你怎么隔了两周才来?”
安提克脸色一僵,随即苦笑:“钱。我需要钱才能买东西。”
瓦列沉重地摘下手腕上的旧表,指尖在金属冰凉的触感上停留片刻,才递过去:“卖了它吧。食物比时间重要。”
安提克接过手表,轻声道:“联军登陆了……他们很快就会走。”
等他走后,瓦列盯着桌上一枚发了芽的土豆,心头压抑的叹息在空旷屋里回荡。
又过了几天,他的病情愈发严重,整个人仿佛被耗尽,瘫倒在沙发上,呼吸浅而急促。多萝塔慌忙端来水,泪眼婆娑:“我要去找医生。”
麦克上前拦住她,神情坚决:“不,太危险了,我去。”
多萝塔抿紧嘴唇,拿湿毛巾替瓦列擦拭额头,声音颤抖却温柔:“坚持住。”
瓦列迷迷糊糊睁开眼,看见她的轮廓,才微微清醒。
多萝塔俯下身,轻声告诉他:“我们要走了……要去奥特茨克,陪我母亲。”
瓦列喉咙哽住,眼神在两人之间徘徊,想说什么,却只剩下一声微弱的呼吸声。
大夫检查过后,沉声说道:“肝脏肿大,胆囊也发炎了……不过,他能活下去。”
语气像是在宣布一个勉强的判决,紧接着补充:“我会想办法给他弄些糖果,能补点力气。”
瓦列虚弱地撑起身子,嘴唇干裂:“谢谢……”
医生轻轻摆手:“少说电话,别谢我。”
多萝塔俯下身,声音哽咽又坚定:“我们会给你准备一些东西。”
片刻后,他们的脚步声远去,门重新陷入沉寂。
几天过去,瓦列渐渐恢复了一些气力。可就在此时,外面突然传来枪声与爆炸声——巷战爆发了。
纳粹的军服倒在街头,伤员一车一车被抬进对面的医院。轰鸣的战斗持续不断,连空气都被硝烟呛得刺痛。
瓦列很快发现,屋里的水停了。渴意在喉咙里像火一样烧,他在阴暗的房间里踱步,耳边不断传来邻居急促的低语与绝望的消息:德国人正在收紧包围网。
他终于忍不住,冲到门口,拼命拍打那扇木门:“开门!开门!”
回声空旷无力,楼道里没有回应。
下一刻,大地轰然震动——坦克履带碾过街道,炮火直击楼体。
整栋楼像纸片一样颤抖,一阵刺耳的轰鸣撕裂耳膜。砖石砸落,火光与灰尘扑面而来。
墙壁骤然塌开,碎石滚落间,瓦列看见了一线生机。他踉跄着爬过残垣断壁,冲进隔壁的房间。
在废墟的缝隙里,他的呼吸与心跳交织着炮火声,像是一场绝望的逃亡。
门外突然传来钥匙转动的声音。
瓦列心头一紧,几乎是本能地屏住呼吸,迅速躲到墙角,像只受惊的野兽般蜷缩着。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他的手心已经全是冷汗。
他瞅准间隙,趁着门口人影晃动的空当,猛地从窗台翻出去。可屋外的瓦片因连日的雨雪湿滑不堪,脚下一滑,他整个人失去平衡,只能咬牙从高处跃下,重重摔进下一层破败的房间里。膝盖一阵剧痛,眼前险些发黑。
趁着混乱,他忍着疼踉跄逃出废墟,跌跌撞撞躲进街角一栋一楼的屋子,透过裂开的木窗,紧张地观察着外头的动静。
枪声此起彼伏,像是不愿停歇的雷鸣,从白昼轰响到漆黑的夜。
他浑身发抖,缩在阴影里,饥饿和口渴像钳子般勒紧他的身体。终于,他冒险溜进对面的医院,满是血迹的走廊里弥漫着消毒水与火药的混合味。他跪在水槽边,拼命掬起一捧脏水灌入口中,又在翻倒的柜子里搜寻残余的饼干屑与硬得像石头的干粮。
“还能活下去……”他喃喃,却连声音都沙哑得快要消失。
饥饿和疲惫让他的意识逐渐模糊,脑海中回荡起萧邦的旋律。他的手指在空中颤抖着、比划着,就像在虚空里无声弹奏钢琴。旋律和炮火交织,仿佛一曲荒诞的交响。
德军开始在街头纵火,火光映红夜空,噼啪燃烧声比枪炮更可怕。
瓦列慌乱地钻出医院,从火墙的缝隙里爬出去,双手被火星烫得生疼。他翻过栅栏,浑身都是灰尘与血痕,已分不清是泪还是汗。
墙外是一片触目惊心的废墟,楼房被烧成焦黑的骨架,街道空旷得只剩下风声。
瓦列拖着虚弱的身体,孤零零地走在残垣断壁之间。没有方向,没有同伴,他的影子被火光拉得修长,像世界上最后一个活人。
瓦列饥肠辘辘,在空荡荡的废墟间挨家挨户翻找抽屉。木屑和灰尘扑面而来,他的手指被锋利的残片划破,但他几乎感觉不到疼痛。终于,他在一个破旧的橱柜深处摸出一铁罐黄瓜粉。那一刻,他几乎落泪,急忙藏进口袋,像护着宝藏一样。
然而,远处突然传来低沉的车声,铁轨般的轧动逐渐逼近。瓦列心头骤紧,赶紧踉跄跑到楼上。他发现这栋房子里面别有洞天,一层的天花板上竟然有个阁楼。他颤抖着双手抽掉木梯,整个人蜷缩进去,透过裂缝死死盯着楼下。黑暗中,他屏住呼吸,心跳声却像鼓点一样在耳膜里敲响。
几个模糊的脚步声在楼下响起,地板吱呀作响。他汗水顺着脸颊滑落,最后决定移步到阁楼尽头的卫生间里,蜷缩在冰冷的角落。夜幕降临,静得只能听见自己的胃在抗议。
他笨拙地取出那罐食物,手指颤抖着试图撬开铁皮。终于,罐头口子裂开,却“哗啦”一声——黄瓜粉撒了一地。他愣住了,下一秒,冰冷的气息在背后逼近。
门口站着一个纳粹军官。灰色的军服在昏暗中显得格外压抑。军官眯起眼,语气低沉而危险:
“你是谁?你住在这里吗?”
瓦列浑身发抖,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清:“我……我是一个钢琴家。”
空气骤然凝固。军官的眼神忽然变化,从怀疑变得若有所思。他盯了瓦列几秒,冷冷地吐出一句:“跟我来。”
瓦列的双腿几乎要失去力气,却还是被迫跟随。他们来到一间昏暗的房间,角落里静静摆放着一架黑色的钢琴。琴盖覆满灰尘,仿佛多年无人问津。
瓦列愣住了,眼睛睁大,不敢置信。心里有个声音嘶吼着:不要坐下,不要暴露自己!
可另一股更深的冲动却在撕扯:这是他最熟悉的东西,最后的依靠。
他缓缓坐在琴凳上,双手悬空颤抖,指尖迟迟不敢触碰琴键。他闭上眼,艰难地深吸一口气,心中反复挣扎,像是在与死神讨价还价。
最终,他的手指落下。熟悉的旋律从断裂的静默中流淌出来——一曲萧邦,在战火与废墟之间,脆弱而坚毅地奏响。
昏暗的房间里,空气里还残留着硝烟与潮湿灰尘的气息。瓦列坐在那架幸存下来的钢琴前,指尖轻轻落下,第一声音符便像是从他胸腔深处迸发出的叹息。
那是萧邦的《g小调第一叙事曲》。琴音低沉而绵长,带着哀婉与决绝。瓦列的神情凝重,眉头微蹙,眼神却空茫,好像借着每一个音符,把压在心口的痛苦与无奈倾诉出去。他的背微微前倾,肩膀随着乐句轻颤,像是被音乐拽进深海。
站在一旁的德国军官起初只是冷漠地注视着,但当旋律展开,那层习惯性的铁面冷峻被一点点击穿。他不知不觉地吐出一口气,眼神松动,随后缓缓走到窗边,找了张破旧的椅子坐下。手里的手套被他丢在膝头,双眼盯着那架琴,似乎在倾听,又似乎在回忆。
瓦列的手指在黑白键之间游走,动作娴熟而稳健。尽管他已有许久没有系统练习,可那份熟稔和对音乐的执着从未消失。音符如洪流倾泻,从高处跌落,再骤然低回,忽而急促,忽而舒缓,宛如一个灵魂在挣扎与呼喊。
军官的目光渐渐柔和下来。他的脸上再也看不到惯常的严厉与冷酷,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困惑的神情。他似乎被音乐击中心底某个被尘封的角落。
瓦列并没有看他,只是沉浸在琴声里。那一刻,他不是在为军官演奏,而是为自己、为死去的亲人、为所有失去声音的人诉说。房间外的世界依旧残酷,但在这短暂的时光里,音乐构筑了一座小小的避难所。
最后一个和弦落下,空气仿佛凝固。军官久久没有动作,只是静静坐着,目光盯着空无的前方,脸上写着复杂的情绪。
瓦列的双手仍停留在琴键上,微微颤抖。他闭了闭眼,心口起伏,像是刚走过一段极长极苦的旅程。
弹奏完,空气久久寂静。军官的眼睛里透出一丝异样,他压低声音问:“你是犹太人吗?”
瓦列心头一紧,额头沁出细汗,没有回答。
军官盯着他,语气冷硬:“你躲在哪里?”
瓦列指了指楼上,嗓音颤抖:“阁楼上。”
军官沉默片刻,眉头微皱,手里攥着皮手套,像是在权衡什么,随后简短地说:“带我去。”
瓦列只得领着他,步伐踉跄,心跳如鼓。阁楼的门被轻轻推开,昏暗的光线照在凌乱的稻草和破布上。军官的目光扫过四周,表情冷峻,却没有说一句话,只是转身,靴子在木板上发出沉重的声响,消失在楼梯口。
翌日清晨,瓦列缩在角落里,听见下方有脚步声。他屏住呼吸,却见那名军官走了进来,手里提着一个小包裹,沉声道:“拿着。”
瓦列迟疑地接过,声音干哑:“外面的炮火……是怎么回事?”
军官目光微闪,简短回答:“俄国人在渡河。再过两周……就好了。”说完便转身离去,背影坚硬而冷漠。
瓦列双手颤抖地拆开包裹,里面是几片粗糙的面包和几块肉。他盯着那食物,眼眶发热,像是握着整个世界,小心翼翼地撕下一角,慢慢咀嚼。包裹的底部,他发现了一个小小的罐头起子,那是军官额外放进去的。他愣了一下,紧紧攥在手心。
接下来的几天,军官几乎每天都会出现,带来面包、罐头、甚至一点糖。瓦列每一次接过,目光中都带着疑惑和感激,却不敢多言。
终于有一天,军官神情凝重地站在他面前,说:“我们要走了。”
说罢,他解下身上的外套,整齐叠好,递到瓦列怀里。那外套上还带着火药和皮革的气息。瓦列怔怔地望着他,声音发颤:“谢谢……谢谢你。”
军官看着他,面容缓和了一瞬:“如果战争结束以后,你会干什么?”
瓦列低下头,仿佛在回忆一个遥远的梦:“我可能会回波兰电台……继续弹钢琴。”
军官微微点头,语气低沉而认真:“你叫什么名字?让我记住……以后去听你弹钢琴。”
瓦列凝视着他,缓缓答道:“我叫席皮尔曼。”
军官嘴角轻轻抽动了一下,像是笑,又像是叹息:“真是个钢琴家的名字。”
战争终于结束了,德国人仓皇撤离。城市上空的炮火逐渐沉寂,只余下断壁残垣和呛人的硝烟。瓦列听到街上传来的呼喊声与混乱的脚步声,他颤抖着推开阁楼的木门,扶着墙壁,一步一步下楼。
空气中带着解放的气息,他的胸膛起伏剧烈,眼里泛起泪光。可是当他走出废墟时,身上那件德国军官的外套却引来了致命的误会。几名持枪的波兰士兵猛地转身,目光冰冷,毫不犹豫地抬枪射击。子弹击碎他身旁的砖石,溅起一阵尘土。
瓦列吓得魂飞魄散,踉跄着转身逃跑,拼命挥舞双手,高声喊:“别开枪!我是波兰人!我是波兰人!”声音因恐惧而沙哑颤抖。
追上来的士兵们将他拦下,神情戒备:“波兰人?那你身上的衣服是怎么回事?”
瓦列浑身颤抖,眼眶通红,声音低沉:“我……我太冷了。”话语带着近乎乞求的颤音。
士兵们互相对视一眼,最终缓缓放下枪口,眼神中仍有疑惑和防备,却没有再扣动扳机。瓦列长长地呼出一口气,背脊却已被冷汗浸透。
几天后,德军战俘被成批押送过来。铁丝网后的人影憔悴狼狈。一个电台的工作人员在人群中看见了那个军官,军官跑了过来。
军官抬起头,面色憔悴却依旧挺直背脊,他看向押送他的波兰士兵,声音嘶哑:“我曾帮过席皮尔曼……告诉他,我在这里。”
士兵们疑惑地低声商量,问:“叫什么?你说谁?” 可声音被喧嚣和铁链的碰撞吞没,没有人听清。
日子流逝,战火的阴影渐渐散去。
电台大厅的灯光重新亮起。瓦列穿着整洁的西装,坐在钢琴前,手指微颤,眼神复杂。他深吸一口气,指尖落下,钢琴里流淌出《升C小调夜曲》。音符高亢而哀婉,仿佛在倾诉那些逝去的岁月与劫难。
玻璃隔间里,广播员静静注视着他。两人目光交汇,隔着透明的玻璃,谁也没有说话。瓦列的眼睛通红,泪水在眼眶中打转,鼻尖也因激动与悲伤泛红。他微微点头,手指依旧在琴键上流淌,仿佛在告诉全世界——
他熬过来了。
电台录音结束后,工作人员轻声走到瓦列身边,递给他一杯水。空气中还残留着钢琴的余韵。那人犹豫片刻,低声说道:
“席皮尔曼先生……有人提起过您。那是一个德国军官。他说,他曾帮过您。”
瓦列猛地一震,手指紧紧攥住杯子,眼神一下子黯了下去,颤声问:“他……他在哪里?”
工作人员沉默片刻,摇了摇头:“等我们去找他的时候,他已经……不在了。”
瓦列怔怔望着地面,仿佛整个人被空洞的回忆吞没。他喉咙里像是堵住了一块石头,半晌才挤出一句:“我明白了。”
几天后,华沙的一座音乐厅重新开放。废墟尚未清理干净,但大厅被修整过,挂上了新旗帜。观众席上坐满了军人、平民与幸存者,所有人神情肃穆,安静等待。
舞台中央的灯光亮起,瓦列身着整洁的燕尾服,缓缓走到钢琴前。他的动作从容,却透着难以掩饰的沉重。
他坐下,双手轻轻放在琴键上。片刻的寂静后,《华丽大波兰舞曲·第二乐章》的旋律骤然响起。
音符在音乐厅中流淌,明亮而哀伤,带着一种从劫难深渊中涅槃重生的力量。观众席上一片沉默,许多人眼眶泛红。那音乐仿佛不仅属于他,更属于整个劫后余生的城市。
瓦列演奏到最后一个和弦,双手停驻在琴键上,身体微微颤抖。他抬起头,看向大厅,灯光映照下,他的眼神澄澈,泛着泪光。
那一刻,他不仅是一个幸存者,更是整个民族记忆的见证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