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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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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其实这两年过得还不错,如果付飞没有出现,那真是太顺心了。霍桐从小就挨揍,不仅挨揍,还试图保护他的母亲不要被打死。他的母亲也很奇怪,既不去妇联,也不报警,只盼望着某一天他的父亲吃错了药,回光返照或是佛性大发,突然宽恕他们母子。后来霍桐才知道,他的母亲早就做好了跑路的准备,抛下他跑路的准备。
信芳来的时候,他既同情又厌恶。同情她即将被揍,又厌恶她为什么上赶着来送死。后来信芳有些哀伤地说,她看男人的眼光一向不准,她以为霍勇会是个好男人。因为那哀伤的神色,霍桐再也不提这件事。
他们本来没什么交集,霍桐专心念书,吃住几乎都在学校,就算放假也不回来,信芳小心翼翼地伺候着霍勇,偷偷寻找逃跑的出路,但也许因为有了霍桐母亲的前车之鉴,霍勇几乎不给信芳钱,也不让她出门。
所以那天冒着大雨四处寻找的身影总让霍桐不解,她为什么不自己跑了算了。但遇到付飞之后他大概就明白了,那也许就是信芳无差别的大发慈悲。
霍桐在竹南念的高中很差劲,一看就是混子学校,全是不学无术的学生。霍桐的出现成为老师们的焦点,尽管他们对升学率等等完全没抱希望,混吃等死等待着哪天学校突然倒闭,但一个好学生总是容易引起老师的怜爱,他们尽可能地教,霍桐也很给面子。
当然会有混混来找霍桐麻烦,那是刚转来的时候,霍桐一个人揍了七个半,之后没人敢惹他。混混而已,就连打架也只挑软柿子。他们不像霍桐的爹,激情上来会抄菜刀。不过那场斗殴霍桐也受了伤,他两条腿都让人打折了,一条骨折,一条扭伤,得坐轮椅,为了上学方便,他的班主任愿意在家里腾个地方给他住。
那段时间他不在家,付飞这只臭虫,闻着味就寻来了。
他最恨付飞这种人。
付飞在学校常常面临挨打的危机,他受女生欢迎,喜欢扎在女生窝里,自然不受待见,要走桃花劫。只是他跑得都很快,求饶速度更是惊人,下跪磕头是家常便饭,叫爷爷还是叫爹都无所谓。后来他又学乖了,每每有钱,就邀请其他人一起喝酒,付飞的酒量惊人,但他很爱醉,很爱装醉。
那天他酒气熏天,倒在了面馆的门口,信芳一大早开门,以为有人死了,吓了一跳。那还是个冬天,外面常有喝多了冻死的。
信芳刚要去看,付飞就攀上信芳的胳膊,将她抱住,又一起栽倒在雪地里,台阶上,信芳只穿了冬天的睡衣,被付飞冷得像一个大冰块,她惊叫着,如一条应激了的狗。她试图从付飞的怀里挣脱。付飞压在信芳的上面,迷蒙着看着她,打量她,她细长的眉毛,红彤彤的脸颊,要流出来的鼻涕,果然和听说的一样,有一种俗气的漂亮。
“姐姐。”他张口,喷出一阵阵酒气和呕吐物的味道。
信芳真怕他下一秒就吐在自己脸上。
她使出吃奶的力气将顶上的庞然大物推开,在原地咳嗽了好几秒,她厌恶酒气,厌恶那种久违的味道。他让信芳想起那个恐怖的前夫,每次挨打的前夕,酒的气味就是风雨到来的前奏。她不自觉地颤抖起来,仿佛那个前夫已经来到她的面前,她的眼泪不知为何留了下来,只是一两滴。
付飞看到了,看到她流眼泪,他愣了一下,差点决定不再演这出戏。
“姐姐。”他在地上耍赖,“你家的石头把我绊倒了,赔钱。”
付飞是什么样的人。
是贱人。
他的头发颜色变幻莫测,发型千奇百怪,他的衣服都像是在非主流垃圾站偷来的,但只要他的脸出现,一切都成了陪衬。脸在江山在。
他的长相带有一种软弱好欺负的意味,连带他瘦骨嶙峋的身躯,都让那双狭长明亮的浅黄色眼睛看起来更适合放在女人的脸上。
至于人品,那就是低劣,没有别的。
付飞展示他的伤口,膝盖隔着裤子磕破了皮,两只膝盖摔得都挺严重,手上脸上也有一点擦伤。鬼知道是不是真的是在面馆磕得,但付飞要的不多,只要五十块钱。
他笑着,带着喝多了的红晕:“不多吧,姐姐。”
“你多大了。”信芳有些不适,她已经从前夫的恐惧里缓过神来,确认眼前的只不过是个毛头小子,她最讨厌的那种。
“嗯... 和姐姐的儿子差不多大。”
信芳皱眉,“那是多大。”她不准备先把霍桐交代出来。
“霍桐多大?”
好吧,对方有备而来。
“你认识他?”
“当然,我是他的同学,同班同学,他可厉害。学校已经传遍了,他一挑七,把人都打趴了。他是不是练过?”
关你屁事,信芳心想。她素来是很维护霍桐的。
“嗯,那你还叫什么姐姐,我是你阿姨。”
“芳姨。”
信芳皱眉头。
“芳姨。”他又念了一遍,名字在他嘴里念出了轻浮的感觉,随后他表演欲大发,惊呼:“我们家长会还见过呢。记得吗?我是家长会的记录员,我还给你发过家长手册呢。你穿着,穿着一件白色的羽绒服,一双乳白色的皮鞋,粉红色的手套。”
信芳啧了一声,长出一口气,算是打断他继续说话。
“五十吗?”
“五十。”他仍笑眯眯的。
信芳掏出手机,要转账给他。
“现金。”他说,“只要现金,我没有手机。”
真是怪事,信芳打量他,但她真的不想和酒鬼多说一句话。她火速扭身进店里,找一张五十出来。
“谢谢。”付飞说,他像是在炫耀,迎着冷风甩动那五十块钱。“你不觉得我是在讹你吗?”
“也许吧。”
付飞眯起眼睛,笑眯眯道:“谢谢姐姐。”
他认为这是一种默认,对他恶劣举动的纵容。
因此那之后,他常来店里,有时候是喝醉了耍酒疯,有时候是借钱,有时候是吃面,有时候是失恋了希望信芳安慰他。他每次来总是很晚。有时候他会笑眯眯地凑到信芳身边,掏出一张百元钞票。或者他看起来心情不好,不再说话,只是把钱压在面碗底下,像个陌生人,吃完就匆匆离开。
这很随机。
但霍桐看他不顺眼就对了。他总是一遍遍问信芳,她到底是怎么认识付飞的。他说那些信芳借给他的钱,他都拿去喝酒赌博了,信芳也没有办法,付飞会纠缠,纠缠到她给钱为止。她最好是付钱消灾,不然所有人都会指指点点,怀疑她和付飞有一腿。她不想霍桐难做。
霍桐尤其厌恶付飞管信芳叫姐姐。
他曾经把人堵在厕所,将付飞那麻杆直接拎了起来。警告付飞别再去面馆,也不许他叫信芳姐姐。付飞嬉皮笑脸,连连应和,但从不照做。他挨了打,又接着去面馆卖惨,想抱住信芳哭诉,说霍桐打他,他很痛,需要五十块钱,去诊所看病。他的算盘有时得逞,抱住信芳的时候,能闻到她身上难以描绘地香气,让他好像听到了海浪声。
霍桐真的下死手是因为付飞打碎了面馆的玻璃门,也因为在他看来,付飞做出的,那过分的举动。
面馆一般营业到很晚,从晚上八点到凌晨两点,陆陆续续有风尘仆仆从市里回来的人,有时候到四点还有人在喝烂酒,信芳只能昏昏沉沉地等着,她不愿意赶人,怕多生事端。
付飞大概就是快打烊的时候来的,他手里一块大石头,砰地砸在面馆的玻璃门上,一下飞溅出来许多碎玻璃。数九寒天,付飞没有穿鞋,光着脚在踩过玻璃渣子。他拿着石头在面馆里闹,又打碎了好几个碗,他的脚上扎的全是玻璃和瓷片。
他看起来很愤怒,整个过程都歇斯底里,不确定是发火还是喝大了。他大叫着,要扑倒信芳,眼睛通红质询她为什么不去派出所,为什么不要他了。场面一时很尴尬,仿佛信芳对他始乱终弃。
食客和信芳都很熟了,他们一见这疯子来发疯,立刻见义勇为,将人拉开,可是没想到付飞力气那么大。他们看到付飞脚底板流出的血沥沥嗒嗒混着地面上的黑灰变成红黑色,一时手上都松了劲,任由着他飞蛾似的扑向信芳。
付飞赌博被抓,送到了派出所。他的赌资有一部分还是信芳给的,他说自己冬天没有鞋穿,需要买一双厚一点的鞋,只需要六十块钱。他快成派出所的常客了,那里的警察也知道有一个叫信芳的女的,他们认为那是付飞的小姨。
信芳照例接到电话:付飞的赌资不多,派出所让信芳过来交钱领人。信芳先是拒绝,挂了电话,后又被警察找上门来。她不得不到派出所重申,她就是一个邻居,和付飞不熟,她家里还有一个要高考的孩子,希望派出所别再喊她了,打扰她的生活。
此事作罢,付飞被关了小半个月,被警告再进来就要送少管所。他仍嬉皮笑脸,强调自己明白了,而后他又去外面喝酒,壮着胆冲进信芳的店面,砸碎了玻璃,将拘留的苦闷都迁怒到了信芳身上,他像是疯了,斥责信芳不管他了,就像信芳真的是他妈一样。闹了一会他又殴打自己,自扇巴掌,要自尽,要撞墙。
付飞不来虚的,他一头撞到墙上,真的磕出血。
信芳投降了。
她主动靠近付飞,付飞感受到她的气息,终于安静下来,瞪着她,如同一只受伤小鹿。
信芳将客人都打发了,因付飞不同意去急诊,信芳派霍桐买点纱布。这会,她正试着用镊子将付飞脚上的玻璃渣夹出来。他的脚已经先用水冲过,此刻露出伤痕累累的脚面。她狐疑地瞥他,感觉他离精神病只差最后一出溜。
“你到底要干什么?”她再次发问,心力交瘁。
“你不能不管我,我外婆死了,她死之前,不是把我交给你了吗?”他还委屈上了。
信芳无语。
他外婆很老了,冬天还在大街上卖针线鞋垫,那么冷,他外婆像是把所有能盖的能穿的都穿在身上了一样。只一眼,信芳就心软了。她常常光顾,请她来吃饭,给她煮点面条,多下一个荷包蛋,之后却发现那就是付飞的外婆。他外婆耗尽生命换来的钱,他全都买酒了,甚至还叫一堆揍过他的人一起喝。
信芳记得他外婆去世时他也来找过自己,比起悲伤,他看起来更开心自己多了一个要钱的借口。他尽力表现地悲伤,却毫无诚意,整个表演夸张轻浮。他咧着嘴,流着泪,说要给外婆买一个骨灰盒。
“姐姐。”
没错,他大概也么叫她,祈求自己给他一百二十块钱。
“我不是你姐姐。”信芳冷冷道:“我跟你有什么关系?”
那一刹那,她看见付飞流下泪来,她不是第一次看到付飞流泪了。可这样静静地、真实地流泪还是第一次,他默默地,任由着眼泪扑簌流下,终于忘记了表演。但那仅仅只有一瞬,在他接下来开口后,他的表演欲又占领了高地。
“我没有外婆了。”他颤抖道,“你一定觉得我是个混蛋吧。我外婆赚钱不容易,冒着冷风,在外面卖鞋垫,我从来没帮过她,我偷了她的钱喝酒、赌钱,到最后连一个安身的小盒子也买不上,还是你帮我垫了钱,处理了外婆的后事。”
他挣扎着,扑通跪在信芳的面前,他真挚无比,捧着信芳的手,他用额头轻轻碰住信芳的手,导致信芳的手也沾上了血,他祈求:“原谅我吧,求求你,原谅我吧。”
信芳将手甩开,感到阵阵恶心。
“我改了,真的改了。我不再喝酒了,也不会赌了。姐姐,芳姨,我把你当成我的妈妈了,你知道吗?”他使出了最后的杀手锏,“外婆跟我说,你和我妈妈很像,我曾经还有个姐姐,但她们都得了同一种病,心脏病,你知道吗?人一下就没了。姐姐死之后,我就变坏了。他们说心脏病是遗传的,也许我也有心脏病,也许有一天我也突然死了,我觉得活着好没意思,我才喝酒的。我想死,我不想活了。姐姐。”
他朦胧间伸出手,又抓住了信芳的手,他虔诚地忏悔:“就连我外婆,可能也是心脏病走的。我害怕看到她,害怕我也会心脏病,我死了,就像路边的狗一样死了。没人会管我的,姐姐。芳姨,信芳。”
信芳一个激灵,一下想要站起来,推开面前的人,但眼前这个狡猾的骗子早有准备,他死死的抓住信芳的手,眼神真诚,如同一个等待拯救的溺水者。
“原谅我吧,我害怕,我会死在冬天,死在路边。救救我,姐姐,就像你一开始,救我那样。去年冬天,你不就是把我救起来了吗?没有你,我就死了。”
信芳凝视着他,突然有了一种恐惧。
他可真能胡说八道啊。
付飞见信芳不动,像是得到了某种许可,他伸手,那带血的手,捧住信芳的脸颊。
“你不要我了吗姐姐。”
砰地一声,门被推开了,呼啸的冷风都灌了进来。
“你在干嘛?”霍桐一把将信芳拉了起来,拉到自己的身后,他把药丢在付飞的面前,“滚。”
他冷酷地宣判。
付飞可怜巴巴地拿着药,看看霍桐,又看看信芳。店里只留了一盏灯,他有些看不清信芳的表情了。
“姐姐。”
他话音刚落,就被霍桐踹了一脚,整个人差点腾空飞行,最后栽倒,撞到了好几个椅子。他像一只小鸡崽子,被霍桐丢了出去。
霍桐打人,光明磊落,选在了人最多的时候的校门口。事后,他第一次进了派出所。笔录室里,他局促地坐着,显得有些紧张,他一五一十地交代,也精明地避重就轻,义愤填膺地说他和母亲如何如何不容易,他如何如何气闷,如何如何忘了手上的力气。他如此正派,说得有头有尾、情有可原,班主任都赶来帮他脱难。
最后,信芳匆匆赶来,事情已经和解,霍桐和付飞都在派出所的等候室等着。她扑到霍桐身边,焦急地问东问西,直到霍桐出声安慰,说他好得很。信芳才把目光转移到付飞的身上,她和付飞的目光对上,他满脸是血,鼻青脸肿,看起来状况很不好,可他只是静静地凝望着信芳,露出小狗的表情。
“对不起。”信芳道歉,“医药费我出。”
“不用了。”付飞勉强露出一个笑容,“姐姐给我很多钱了。”
信芳感到一丝愧疚,叹了口气,她有些埋怨地回身向霍桐,小声训斥。
“为什么打人?!”
霍桐不回答,信芳无奈,恶狠狠地捏住霍桐的脸,张牙舞爪道:“回去再收拾你!”
霍桐笑了笑。
“还笑!”
“对不起...”霍桐说,“让你失望了。”
在霍桐动手的前夜,信芳就看出他要打架,她叮嘱霍桐不要再把这件事闹大。可霍桐还是动手了。但就像每一次霍桐的拒绝,这一次,信芳也没有怪他。此刻,她更是忍不住笑了出来,揉了揉霍桐的头发。
“没有失望。”
依旧是淡淡的,温柔的。
付飞没再说话,一改往日,他只是在一边看着,他被打得有些累了。最重要的是,他突然有种奇妙的感觉,他有点嫉妒霍桐。他有点不想再演了,倦了,腻了。他似乎从没有动摇过霍桐在信芳目光中的焦点地位,一丝一毫都没有过,一年了,难道他白费劲了吗?可他又扪心自问,他不过是想拿钱,为何又那么在乎那个女人的目光最后落在谁的身上呢?
为什么?
为什么她不肯多看他一眼呢?
也许他还不够强,女人都是慕强的。如果一个强而有钱而英俊的男人出现,早就把她的魂勾飞了。这就对了,想到这,他长舒一口气,不屑一顾起来,在心里将信芳和他见识过的、看不上的女人划归到一处,她不会和那些人有任何区别。
女人都很贱,他认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