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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三 ...

  •   三

      那天晚上,送走付飞之后。信芳和霍桐在一楼打扫战场,他们默契地将瓷片玻璃归拢到一处,用胶带卷起来。又将碗筷收拾到后厨。她听到霍桐洗碗的声音,有节奏地,水龙头打开了,又关上了。鸡飞狗跳后,信芳的心终于在这潮汐般的刷碗声中平静。她眷恋那种可以当机器人、当石头、当无机物的时刻,眷恋那失去意识、自由的瞬间。
      她呆呆地望着霍桐,霍桐以为她有话要说。
      “怎么了?”
      信芳回神,霍桐知道她又在发呆了,莞尔一笑,又低头刷碗,同时开口:“老师说大概要想想报志愿的事情了。”
      “哦。你要去哪?”
      “还没想好,你想去哪?”
      “哈哈,我想去哪就去哪吗?”
      霍桐耸耸肩,“可以参考。”
      “海边吧。”
      “海边?”
      “我喜欢看海。或者等你考完,我们一起去看海。你和你女朋友去也可以,我出钱。”
      霍桐失笑:“我哪里有女朋友。”
      “如果有的话。毕竟考完了,可以轻松的恋爱了。”
      “哈哈。”霍桐笑起来,“你谈了?”
      “谈了。”信芳自然而然地回应。

      这些天,每每信芳去进菜,总能碰到付飞,他于暗处蹦出来,让信芳对每个暗处都心怀疑虑。不过,在被痛殴了一顿一周,付飞突然变乖了。甚至不会姐姐姐姐的乱叫,会矜持地叫一声芳姨,拘谨地和信芳保持距离。他刻意回避了和霍桐碰面,几乎不再来面馆,信芳偶尔到超市里进货,竟然从理货员的嘴里听到付飞戒酒了的消息。
      大概一起买菜买了三四次之后,付飞突然说他在城里找了工作,直到假期结束。他是在乖巧地跟信芳汇报,接下来他没办法帮信芳推车、卸菜。现在的付飞,连头发都染回黑色,剪成了板寸。
      “芳姨,我真的改了。”
      信芳点点头。
      “如果我有事,你还管我吗?”
      她当然是不想管了,但看付飞可怜巴巴的样子,又只得敷衍。
      “管。但你不要再惹事了。”
      “嗯。”付飞笑了,他那颗空洞的牙齿,到现在还没补上。
      他当然是没找什么正经工作,他干起了他的老本行,为了受人欢迎,特地置办了行头和新的头发,他听说这种纯情少年型在市场上走俏,于是精心打扮。
      回到他的老本行,他轻车熟路,女人们的簇拥又让他开怀,找回了昔日的信心。他从小跟着母亲在夜店了混迹,回夜店,就像回老家。他深深吸了一口那富丽堂皇的夜店里的冷气,混杂着爆米花的甜味、酒的酸味、呕吐物的腥味、香水味,阵阵席卷他的鼻腔,乃至灵魂,像是又活了过来。
      可信芳的身形时常在他的脑海中一闪而过,她细软的头发、泛黄的瞳孔、脖子、遮掩在宽松衣服之下的腰肢、绵软巨大的胸部,都分段式地频闪在他的脑海。那些段落和他母亲的胴体交叠错乱,偶尔令他头痛欲裂。

      清明那天下了大雨。竹南本来就是个多雨的城市。
      明各庄像是在竹南失踪,因此竹南的诸多禁令在这里也不奏效。到处都是烧纸的,烟和飞舞着的黄色纸片充满了整个街头巷尾。
      地铁因为供电出了故障,全线停运抢修。已经夜里十点,霍桐还卡在路上,他舍不得打车,他说自己会骑自行车回去。
      明各庄这边临时停电,信芳估算着霍桐回来的时间,想到村子门口去接他。她打着手电,不少人还在外头烧纸,明晃晃地,她被烟呛得连连咳嗽。就这会,她猛然间想起了付飞的外婆。
      不知道付飞的外婆被埋在了哪里。
      她在村口瞭望,等待霍桐回来。村口才是真正的烧纸大会。已经十点了,还有不少人挑着灯卖黄纸。
      信芳左右思索,还是走到黄纸摊前。
      信芳还从来没有给人烧过钱,她稀里糊涂地听着卖纸的人介绍该如何烧,应该写上对方的地址,名字,在嘴里默念。信芳一窘,她既不知道付飞外婆的名字,也不知道家里的地址,这如何烧,难道要写上付飞的外婆?
      “芳姨。”
      信芳转头,是付飞。
      天哪,他像是受了什么刺激,变了一个人,那黑发乖顺地垂了下来,昏黄的灯光照着他,恍惚间他似乎长高了一点,又壮了一点,眉宇间正常了不少,感觉是个能沟通的人了。就好像明各庄以前是个魔窟,吸走了他的阳气,现在他离开了这里,也就好转起来。
      说起来他们已经快三个月没有见面,信芳也少能听到付飞的消息。他也不再来面馆,甚至鲜有出现在明各庄的时候。信芳偶尔想起,说不担心是假的。她甚至猜测,就算付飞死了,她可能都不会知道。他们这种人总是会消失地消无声息,无人问津。想想又多生出了一些对付飞的同情,想他之前做事虽然任意妄为,而自己对他是否也有些冷漠了呢?说到底,他已经是个孤儿了,就像她一样。
      而如今,他猛然出现在信芳的身后,吓了信芳一跳。
      “芳姨。”他微微笑了笑。
      如今,他竟然完全一副三好学生的模样,穿着一身黑色卫衣,黑色裤子,曾经的板寸变长了,显得他像个忧郁的少年。他的手里厚厚一沓黄纸,声音也变得低沉:“你要买纸烧给我外婆吗?”
      信芳点点头,又忍不住仔细打量,他的神色确实如丧考妣,仿佛失去家人是在前几天而不是前几个月。
      “谢谢。”他将自己手里的纸递给芳姨一张,上面是外婆的名字和家里的地址,“这是我外婆的名字和地址,你可以...”
      “不!”不等付飞说完,信芳慌忙地将自己买的黄纸一并还给付飞,“既然你在烧,那就全给你,你帮我烧了吧。本来我也只是想起你外婆,怕你忘了给你外婆烧。”
      “您是特地来给我外婆烧纸的?”
      他甚至用了您,惹得信芳一身鸡皮疙瘩。
      “啊,不是,我在这等人呢。突然想起来这件事。”
      “哦,那还是谢谢。”
      如此真诚的谢意让信芳窘迫,讪讪道:“刚还在琢磨去哪打听你外婆的名字,没想到你就过来了,真是经不住念叨。”
      付飞不再多说什么,只是点点头。原地蹲下来,点着了一张纸。他一边烧,一边抬头,问。
      “芳姨在等谁?霍桐?”
      “嗯。”
      “哦。”付飞意味深长的应和,随后淡淡道:“霍桐不是你的孩子吧。我听他在外面总是叫你芳姨。”
      “嗯。”
      “我听说,你之前的丈夫打你,你们是来避难的?”
      “哈哈。”信芳尴尬地笑笑,“小孩子不要打听这么多。你呢?在外面工作还好吗?”
      一见到付飞那乖顺低落的模样,信芳不免善心大发。
      信芳:“很久没见你了,你一直在城里?”
      “嗯。”
      付飞站起身,他脚下的火已经烧得很旺了,那火焰不断吞噬着他脚边的所有黄纸,甚至也许等会就会把他也烧着,可他一动不动,对着潜在的危险视而不见。他肆无忌惮凝视着信芳的眼睛,用一种精心设计的语气埋怨:
      “芳姨,我不是小孩子了。”
      信芳猛一紧张,喉咙竟一下说不出话,她垂下眼睑,尴尬地笑笑。但付飞没打算放过她,他仍在出击:
      “其实我在城里过的也不好,虽然赚得多,但没有朋友。下个月我过生日,你愿意来给我过生日吗?”
      “啊?这个...”
      信芳犹豫。
      “很忙吗?”
      “嗯,有点。”
      “是因为快高考了,霍桐很忙吧。我听说他还要回老家高考,什么时候出发?”
      “嗯...”
      见信芳含糊,付飞知趣地不再询问:“要不到时候我问你,你再告诉我。”说着,付飞从兜里掏出一部手机,“我有手机了。”
      “是同事不用的,我只花了两百块钱就买过来了。以后芳姨可以给我转账。”他笑眯眯地,“不过我已经改了,不会再喝酒、赌钱,也不会找芳姨要钱了。”
      他露出一个讨好的笑容,就算那是训练好的,也让信芳心生怜悯,似乎真的信了他在外面受了欺负。信芳一边无法克制地对他同情,一边坚持着最后的理智:他真的改了吗,是霍桐把他的脑袋打坏了?还是他的新节目?
      见信芳还是不吱声,他又追击。
      “其实... 芳姨那次不去派出所,我很害怕。外婆没了,那时候我竟一点不伤心,还觉得终于... 能把她的钱都拿走了,还洋洋得意了一会,把她的钱,芳姨给的钱,都花去买酒了。对不起...”他神色悲伤,不像有假:“但买这部手机的那天,我突然克制不住的大哭,你知道的,我总是爱假哭,但我发誓,再没有那时候让我觉得心如死灰。我同事被我吓了一跳,我拿着手机赶快走了。那一刻,我想到外婆,想到外婆还没有一个手机,想到我的手机里,再也不会有外婆的电话了,我和这个世界好像没有瓜葛了。”
      果然,她又上当了。
      “后来我听说,人在得知无法承受的噩耗的时候就会关闭一切的感情。也许我就是那样。我一直很谢谢您,愿意照顾我外婆。我也许真的把您当我妈妈看了,才会那么任性,但其实一定添麻烦了,我知道...”
      她被说的有些泪眼朦胧,喉咙也酸涩了,她甚至忍不住抓住了付飞的胳膊,有些用力的,像是完全带入了付飞讲的故事。
      “没有...”她无力地反驳。
      “所以那天您没去派出所,我特别的不能接受。我要是个外人,看我自己也觉得我像个精神病,像个疯子。对不起... ”付飞适当地停顿,轻轻拿开信芳的手,带着些局促:“我之前很讨厌,但我现在改了,我能不能... 我还想... 把你... 和...”
      信芳知道他想说什么。
      “为什么是我?”
      她问,耗尽了所有理智。
      “... 芳姨... 看起来很勇敢,突然搬过来,不管别人说什么。和霍桐相依为命,就好像我和外婆一样。”他惨淡地笑笑,击碎了防线。
      “你什么时候过生日?店里离不了人,但我可以给你准备一件礼物。再说我年纪大了,如果你要和你的朋友们一起玩,我会扫兴的。”
      “我没有朋友。而且芳姨也不大。”听到她松口,付飞连忙紧追上来,“芳姨三十二岁,我知道的。”
      信芳一愣。
      “是我看了家长会的通讯录,上面还有你的身份证号。”他笑得人畜无害的,“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当时就很好奇你了。”
      “...”
      “外婆真的说过,说你和我妈妈有点相似。其实今天... 也是特地回来给我妈妈烧钱。”付飞说着,抬头仰望星星,幽幽道:“不知道她们是不是已经投胎转世了呢。”
      他说得自己真的有些伤感了。
      “小心!”信芳猛地拽住付飞,往后一拉,那火苗刚刚差点窜上他的裤脚,随时准备燃烧了。
      信芳抓着付飞的胳膊,脱口而出地埋怨:“小心点啊!”
      付飞笑笑,心中怦然一动。

      霍桐回来的时候已经接近十一点,他饿得不行。信芳一边煮面条,一边赶紧给他一些青团。她埋怨自己不应该找一个那么远的补习班。
      “一开始我就觉得不好,折返一共要将近一个半小时的地铁。太累人了。”
      霍桐笑笑:“这里是竹南,怎么和乐中比呢。一个半小时来回,很近了。而且也不累。”
      看着信芳苦恼,霍桐依靠着后厨门框一边塞青团,一边道:
      “我大概准备了几个要考的学校。”他连报几个大学的名字,无一例外,都是在海边。
      “还真的都报了海边啊。”
      “也不是,选了几个法学比较好的。”
      “你想学法?”
      霍桐点点头,接着看到信芳在雾气中笑开了花,他心中一片安宁、舒适。“大律师。霍律师!”她突然像个天真的孩子,“霍大律师,哈哈。律师以后会赚很多钱呢!”
      “到时候我们就能过上好日子了。”
      信芳的笑容一怔,随即又复苏过来,“对!”
      事实上她并不觉得以后还能和霍桐在一起,他大了,要找女朋友,她的身份显得尴尬。也许她应该默默地离场,找一个新的归宿,虽然一定会心有不甘。
      “你不会吃腻吧。”信芳有些不好意思,“应该提前给你去买点饭菜来,天天下面条,要吃吐了。”
      “我吃什么都一样。”
      “你没有味觉呀。”信芳笑笑。
      “以后能过上好日子,才能吃出好不好吃。”
      信芳点点头,“是。”
      她心中一黯,替霍桐感到不值。偶尔她也进城,看到那华丽光洁的商场、巨大的酒店,她觉得霍桐和那里生活的人不差什么,可惜命运捉弄,让霍桐投生在了霍勇的家里。她并非没有私心,她也想过,霍桐是否也对她别有用心,是否也有一丝相伴的可能。少年热烈的爱即使深埋在心,也如红杏在春天般瞩目,她不是不知道。
      但。
      说不上具体原因,她觉得自己和霍桐不是一个世界的人。霍桐是丑小鸭,总有一天会回到属于他的天地。到时候,她只会让霍桐觉得尴尬。两年来她和霍桐呆在一起很开心,已经足够了。偶尔,她也会不甘,也为终有一天的离开感到酸涩,相依为命的幻想,令她有幸福的症候,似乎已经足够了。
      她不敢往下想。
      看到信芳走神,霍桐问:“在想什么?”
      “啊... 在想以后,幸福快乐的日子。”
      信芳笑起来。
      “有我吗?”
      信芳一怔,嗤嗤笑起来,“当然。”
      而霍桐看着她,知道她在撒谎,没有什么症状,他只是这么判断,像人们都爱用的,那荒谬的第六感。
      “芳姨,你爱我爸吗?”
      “当然不爱了。”
      “嫁给他的时候呢?”
      “爱吧。”信芳回应。
      “因为他打你,你就不爱他了吗?”
      “这还不够?”
      “够了。”霍桐点点头,但他想问的远远不止这些,那些问题也许会让这个女人害怕,继而跑远,他不想那样。“我不太懂爱是什么,我还没谈过恋爱,爱一个人,是什么感觉?”他索性以退为进。
      “你有喜欢的人了?”
      这个懒惰的女人,果然了放松警惕。
      “算是吧。但,好像也没有太大的感觉。”他信口胡诌。
      “哇,是什么样的女孩子?你同学?补习班上的,还是高中里的?你们要一起考到同一个地方吗?”
      “是补习班上的,不过她是本地人。”
      “哦...”信芳神色一黯,“霍桐,你真是,不会投胎。要我说,你比那些国际学校的公子哥都不差。样貌好,人也好,学习也好,就是不会投胎。”
      “我们都投大款的胎里去,谁去当工人?”
      “哈哈。”信芳笑起来,“你说得对。我可以当工人,你去当大款吧。”她露出一个明媚笑容:“以后你当了大律师,有的是钱,喜欢谁都可以。现在喜欢也可以,你人很好,你可以保证不始乱终弃,你们一起努力。”
      “如果喜欢,但是现实不允许,也要表白吗?”
      “嗯... 看你有多喜欢,现实又有多不允许了。”信芳八卦地凑近,“你要表白了?”
      “我在考虑,在考试完。不过她也许不会答应,我不知道她喜不喜欢我,她对谁都那样。”
      “对谁都很好?”
      霍桐点点头。
      “她是什么星座?”
      “天秤座。”
      “哦!那不就是和我一样嘛。我们都喜欢有内涵的,长得帅,性格又温柔的。你完全没问题呀。”
      “完全没问题吗?”
      “哈哈。”信芳看着霍桐那严肃的表情,笑出声,“你可以问问她,反正现在小孩不都很开放吗?”
      “还是不好吧,我怕连朋友都做不上了。她好像也要考法学,如果我们考去了一个地方,我再表白,行吗?”
      “好啊!”信芳此时已经完全相信了,霍桐有一个暗恋对象。“所以她长得,到底怎么样,有没有照片?肯定有吧。”
      “她不喜欢拍照片,总是躲在角落里。你需要她的时候,她才出现。”
      “哇,怎么说,什么叫你需要她的时候她就出现?”
      “有次我接开水,被水烫了,她也在旁边,还给我烫伤膏。她说自己经常被烫到,所以随身准备。”
      “哇。”还没哇完,信芳一下拿起霍桐的手,“你什么时候被烫到了?!”
      “早就没事了。”
      霍桐风淡云轻地摆摆手,又低头喝面汤。
      有时他也怀疑,对信芳,也许只是一种感谢与对母亲的眷恋交织,可他不愿意看见付飞搂着她不撒手,他怒火中烧,心中阵阵苦楚和酸涩。他对信芳的事知道的很少,只知道是为了还债,信芳才嫁给了霍勇。她总是信马由缰地胡编一些谎话哄骗自己,可见在她眼里,他还是个屁大点的小孩。她对自己的那些特别优待,也都托了这一点的福。
      也许他真的会错意了吧,也许他真的需要谈恋爱转移注意力。连他自己,都恍惚不能接受爱上自己的小妈的事实,他像个不敢面对自己喜欢男人的深柜,试图通过去找一个女人来证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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