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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Confessions(忏悔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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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我以为的平静生活并没有回来。我大概是低估了失去大多数娱乐来源的高三女生、也低估了封闭校园把舆论变成恶性肿瘤的可能性。
我的生活并没有变得平静。或者说一切并没有那么简单。倒不是说发生了由对江知远产生爱慕之情的女生引发的校园暴力一类,而是一种更加微妙、介于冷眼和流言蜚语之间的游离。如果说前者足够直接推倒我的脊椎让我下定决心跳下去,后者却像一张网,裹挟住我的呼吸再一点一点收缩缠住我。第二种是无形的、缓慢而温吞的。似乎我若是为此而死才会引起笑话与仿若荒诞可笑的惊讶——什么,只是这样而已,就这样而已就死了吗?跟我们又有什么关系?我们不还是照常对待她吗?
只是、这样而已吧。
我吐出一口气。随着下课铃的响起,仿佛有一双手轻轻地推了推我的肩膀,随后我就沉重地倒在课桌上,把眼睛藏进黑暗里面之前,又捕捉到一个探究的目光——也许不止一个,但那也、算了。
快要,溺死了。无所谓,怎样都好,无所谓。我居然有点怀念前段时间的简陋潦草的兵荒马乱和无止境的痛苦、痛苦、痛苦。至少这些只是我一个人自导自演的独角悲情戏,而现在似乎变成了一出被谁注视着的、风声鹤唳的戏码。再怎样都不会更糟,我想。七零八碎的高三,翻烂的课本,若有若无的注视,和舍友一起吃饭时埋头都酸痛的脖颈,根本不存在的所谓,熬不完夜,写了又写的试卷。没所谓,反正大家都是死路一条,我想。
连着两周没有吃早餐,晚餐是三明治——这种生活想也知道不是什么活长命的方式,胃以一种自我抗击的英勇对我拳打脚踢的时候,冷汗从前额渗出,往下,滑进心脏前。
高三,还有并不存在什么实质意义的江知远,那天的讨论,高考,未来的大学,就业,可能存在也可能是我得了癔症所感受到的注视。每一只手都在拉着我往无止境的不堪中崩溃,每一次心口的悸动都那么真实地刺痛我,告知我还活着。
这是否也算一种蝴蝶效应?也许吧。
我的生活像一粒尘埃,被拍起后摇摆不定,无处落脚。
直到再次和江知远产生交集。
周五晚上,抱着手机百无聊赖地滑来滑去,却收到了一条意料之外的信息——来自江知远的。
“在吗?”
我一愣,不知道他有什么事情,便随手回了他一个问号。
“你的文章授权的刊本,样刊已经出来了,过几天就能出版。样刊给你一份?”
我快死了。
真的快死了。
样刊。出版。给我一份。
突然就在想,好像这几个星期遭的罪也值。没有哪个创作者会没有幻想过这一天的。
值吗?
肯定是不愿意再经历一次的,我想。那么痛苦,绵绵的痛远比快刀子要残忍得多。但这一刻总归是好的、是点亮我的。
“好啊,麻烦你了。”我想了想,“运费我转你?”
江知远那边似乎有些什么事,总之耽搁了一会才又回信息。“不用,我过去找你。”
啊?
似乎我的疑惑穿透了手机屏幕,不消多时江知远那边又发来信息。
“正好我下周有事去一趟深圳,正好就把样刊亲自给你了,也省邮费。”
是这样啊。看着有些暗下去的手机屏幕,心底却像涌起一阵海潮一样,压下来的空气像湿漉漉的夏日雨天。青草,泥土,海风混合搅拌,变成奇怪的、我不喜欢的味道。我讨厌雨后的泥土,讨厌青草的味道,讨厌湿漉漉。
——但我不讨厌江知远。
我并不讨厌江知远,不讨厌他身上的气味,不讨厌他靠近时的温热,不讨厌他的眼睛、他的声音,不讨厌他这个人。
人会在什么样的情况下,在主观能动性的驱动下去死呢?摁黑手机,我靠在沙发上走神。很多种情况下,一个人会想到走「死亡」这条路。这似乎并不是一条荒无人烟的小径,而是一条已经有数人踏过踩过、彻彻底底的一条路。似乎出于各种各样的原因,人的主观能动性会驱使着他们做出死亡的选择。
那对于这一刻,突然涌现「死亡」冲动的我,我的动机又是什么呢?
我闭上眼,趴在书桌上,任由自己把眼睛藏进臂弯。不去想,不想去想。如果真的有上帝……主啊,救救我。虽然我不够虔诚,但我足够痛苦与欢欣。我想。如果我将失足跌进汪洋,如果我脚下一片荒芜,如果我此刻失去声音、失去视力、失去思想,如果我闭上眼。若我迷失如同羔羊,主啊,你能救我吗?
极乐与悲恸挤压着我的胸腔,而我的胸膛却在这一刻轰然响彻起向着神明的祷告。
这些天发现的事情太乱、太多。好事挤在坏事的身后,如同涨潮盖过我的头顶,要满溢而出。
闭上眼,任由海水抚摸过我头顶,仿佛要灭绝我一般。
再见江知远,我约他在我家附近的商业街见面——附近有一家奶茶店,正好我拿了样刊去喝一杯。
“很久没见面了,小学妹。”江知远弯了弯眼,冲我挥挥手。等我走到他面前,他又很自然地把手搭在我的肩膀,笑声轻快,“在附近找家奶茶店吧,有推荐吗?”
我一愣,虽然去奶茶店的确在我的计划清单上,但其中并没有「和江知远同行」这一条。不过……麻烦人家跑来一趟亲自送样刊,拒绝似乎又不太合适了。算了,一起去喝个奶茶不会怎样。
坐在冷气过分充足的奶茶店里,江知远将样刊交给我的那一瞬间,多亏了冷气暂时冷却了我汹涌着的热烈情感,我只是看着它走了一会的神。
我看见浑身赤裸又遍体鳞伤的太阳,我看见它灭顶于海水下,几近透彻的痛苦般,浸透通透漂亮的蓝色。
翻开目录页,根据索引很容易就翻到了属于我的那十几页。
我感到极乐,又想,也许我只是在等待这一刻,等待我用自己啼血般讴歌的文字被烙印在这样薄薄的一张纸上。
我感到人生的大幸与不幸降临。
我想,如果我生来是为了这一刻,此前诸多痛苦是否不值?
不去想,不想去想,没必要想了。
“谢谢学长,”我抬眼,江知远的目光就好像从未从我身上挪开过,“我很喜欢。辛苦了。”
江知远于是扬起了嘴角,“不用谢,能让你开心就好。”
我一怔,又看见面前的人微微向前倾,以一种很温和的目光敛眸看着我,将我圈在一个令人感到安全的阴影下。
“高三,学习压力很大吗?”他的目光扫过我的眼、我的脸颊、我的唇角,最终定格回我的眼底。
啊……该怎么怎么回答?江知远不仅礼貌,而且是个极细心的人,这种细心在男性身上极少体现,但在他身上似乎并不违和。只是他寻找我异样颓唐的方向却不太对。不过……也没必要跟他说就是了。
“嗯,不过没关系,学长不用担心。”
江知远叹了口气,不知道拿我怎么办的样子,好像有点没辙。
“我可以帮忙复习?就当作文章授权的报酬。”江知远最后一贯随和地笑了笑,“文社才刚刚起步,想也知道出版没多少回馈,作为文章的报酬肯定不够。考虑一下我的提议?”
没必要,我想。我清楚自己的颓唐不仅仅是来自于毁灭般的学习压力,更清楚自己并没有太多复习的倾向。
“不用了,学长。”我低头,伸手用吸管随意地戳了戳奶盖,“不用麻烦,我不在意文章的报酬。”
我感受到江知远的目光。他像月亮,我突然想,所以目光就有如月光,闲庭信步般倾泻,这种目光是属于所有人的。
似乎过了很久。
“许知灼,你过得很不好吗?”
我想,他可能看透我了,又可能没有。也许只是我现在状态真的很糟糕,连藏也藏不好了。我又不受控制地想,人或许应该选择在极乐死去,极暴烈的欢欣裹挟着意志和所谓理想,在这样的状态下定格一个人或许不是什么坏事,以防所有的事情在此后愈走愈偏,迎接大喜之后的大悲。
“……嗯。”向他人示弱与我而言从来都不是什么坏事,只是面对江知远,只是江知远——总觉得他不是应该踏足我生命的人。
似乎有些迟疑,他轻轻地把手落在我的右肩,“抱歉。”
“跟学长能有什么关系。”其实有,但我也明白不尽然是他的原因。我低头观察着奶盖渗入茶底的缓慢动作,有点像春日的雨和夏日的阳都被秋水容纳,变成空洞。
江知远没有出声,我猜想他是不是又猜到了什么,只是他不说我也没有办法开口解释,更何况我所胡思乱想的癔症应该也不是正常人能够摘得,想来也就算了,我也没再出声。
快乐就是这样脆弱的东西啊,我想,尤其是这样轻飘飘的、虚无缥缈而又漫无边际的快乐,只要现实轻轻的一阵风就能孵化出空虚的悲伤将其笼罩。
就是这样脆弱的东西啊。
其实过得好与不好也就这样了,我又想,也确实跟江知远没有太多的关系。即将到来的高考于我更多是到了人生的一个节点,转一个弯,如果离开相当多的一部分人。这意味着结束和新的开始,意味着我现在的一切生活都终将结束,包括似乎无止境的痛苦、包括若有若无和江知远的流言蜚语,包括一切,包括和面前这个人之间存在着的朦胧的牵连。这一切都终将有结局。
我们都终将迎来结局。不够完美,不像小说,但像现实。
所以再跟江知远说这些更是没有必要了,我想。
我垂眼,看见奶盖已经完全溶解于茶底了,存在过的痕迹只剩下变白了一些的茶底,和甜腻的证据。万物不一定都要有始有终。无疾而终不失为一种结局。不尽人意,但生活本来就这样。
很安静,我们一直坐在这里,等两杯奶茶都喝完。我往外看,太阳还悬在天空,无事一身轻的样子。
“那就再见……”
“一起走走吗?”江知远抬眼,伸手摁住扣在桌面的手指,“走走吧,还早呢。”
我收住声,疑惑地看向他。
江知远却又微微笑了,好像很自然,“高三生也要注意劳逸结合吧?走吧,今天太阳很好。”
那点虚无缥缈的联系似乎在不经意间变得有些不太一样,我低头把样刊塞进帆布袋,一看手机,才下午两点多,时间的确还早。
只是……
“好吧,”我叹了口气,把手机塞回帆布袋,“学长想去哪里?”其实不太想和这个人单独去做些什么,他迟早要离开这里、并且不会回来,而我又太擅长记忆,每一处的细微风动都有可能成为后来走过时让我驻足有些难过的风景。我大概是那种支持既然要分离还不如从头到尾就没有开始的一类人,过分偏激地自我保护着。
——其实最后也只是漫无目的地在商业街走了一圈而已。
我又叹了口气,“抱歉啊学长,我平常不太出门。”
天色渐晚了,我和江知远、我们站在十字路口中间,我稍一抬头,看见闪着的绿灯,犹豫了下决定乖乖站在原地。
熙熙攘攘的人流漫上来又涌下去,站在其间,明明没有随着人潮流动的动作,却有一种穿梭其中被浸润的恍惚。是我本来就属于人群,还是在这期间被人群染成了一样的颜色呢?
我稍一侧脸,看见斜阳晕染下江知远的轮廓有些模糊了,同样身在人群中,江知远是否也会有同样的感觉呢?即使站在如此喧杂的人群之中,江知远似乎也显得不太一样,并不突兀,只是……只是不如任何一个人平凡。也是,月亮就算坠入人海,也不止泛泛。
第无数次认识到,这个人,是和我此前所经历的人生中所能接触到的、完全不一样的人。是一个完全不可能也不能够有更多接触的人。我想。
红灯闪了几下,我抬手往上推了推下滑的帆布袋,迈出向前走的步伐。人群也一同挤出去,我还没来得及躲避就被人用手揽住了肩膀,和喧闹短暂阻隔了。分过去一点视线,江知远仿佛只是极随意地抬手做了个动作,目光柔和,并没有什么特殊的神色。
温热的触感和很淡的味道,我都不讨厌。
那好吧,我在心里面叹气。就纵容自己一次吧。这样优秀的人,想要靠近想来也是人之常情。只一点、一点点就好,把这个人悄悄地划入「朋友」的范畴,允许示弱和依赖,就这一次就好了。
就当作给自己放个假,就像江知远说的,劳逸结合。
江知远,我在心里面默默念他的名字,让这三个字来回碾过心脏,细微地觉察出几分柔软。这样的人啊……本来就应该让人心向往之吧。能在短暂又漫长的生命里,和这样的人有过交集,遑论幸与不幸,到底美好。姑且就不谈后来所谓蝴蝶效应引发的一系列不幸,至少遇见本身是好的、这个人是特别特别好的。在心里面缓缓推出一口淤在心口的闷气,我感到一阵轻松。谢谢,江知远。谢谢你。我想,遑论如何,和这样的人相遇,本身就值得感谢。至于后来的苦难,同这个人本身也没有太多关系,便在他面前不值一提。
我们在车站边道别。
“再见,学长。”我犹豫了下,“……谢谢你。”为了样刊,也为了很多、我说不清的思绪。
江知远似乎想说些什么,最终也只是抿嘴笑了笑,“不用谢,下次见。”
下次见。
上一次听到这句话,我觉得这句话荒诞可笑的同时却又被深深吸引,而这一次我却有些恍惚的茫然,最后只变成了沉默。
而这份沉默,我不知道江知远感受到了多少、又体会了多少。
最终他也只是轻轻地叹了口气,在我感到逐渐有些冷下去的氛围想要逃离时他却又伸出左手握住我的手腕,另一只手附在我紧握着的拳头上,缓缓推开我的手指。“别过得那么不好,许知灼。”他说,声音很轻又很真实,“我不知道这里面有多少是学习压力,有多少是环境很糟糕,还有多少是你自己给自己的臆想。但是别让自己过得那么不好,在能做到的范围里面,让自己过得好一点。可以吗?”
风掠过树梢,一点一点削平了时间的样子。
我从未听过这样的请求。
可风是会停的,最终也会尘埃落定。
“嗯。我会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