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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Confessions(忏悔录) ...

  •   04.
      等我回过神,秋天已经快结束了。
      靠在教室的窗边,我想起江知远说过不知道我的痛苦其中的成分具体如何,我想,我这个人,此前的人生坎坷,其间诸多不幸,大抵有几百般是由于自我的一种臆想。我一闭眼,便有海啸山倒、暴雨狂风。
      人大概有几百种乃至几千几万种不同的活法,但是可视范围内的活法却只有几种甚至走投无路的一种。有的人会在这种情况下拼了命的撞上南墙,直到南墙也坍塌,然后看见那另外的几种、几十种几百种、乃至几千几万种活法,再欣然选择自己最渴望的一种,继续恣意又漂亮的活下去。也会有人撞得头破血流,最后成为连尸体都没有人来收的野犬,望着霭霭迷雾后若有若无的奢望般的可能性,至死也没有闭上眼。或者还有一种人,我这种人,想也没想就接受了这一种活法,不够有魄力也没有那份能力去撞南墙,被拥挤着的同行人簇拥裹挟着踩过这条走投无路的活法。
      虽然说答应了江知远尽力让自己过得好一些,可事实上无论是精神还是身体,我都仍然越过越糟糕。偶尔想起,稍有一点点心虚扫过心头,却又马上想起同这个人的止步于此不说,他又不可能从天而降——无论如何,我都并没有将他上次临别前的“下次见”放在心上,不可能也不应该。至于他会说出那样的话、那样的请求的缘由,我也曾经思忖过怀疑过,但最终也只是不了了之。
      可能,至多就是他猜出了一些什么,觉得跟自己有关、应该负起责任,所以才主动提出补习,又对我说了那样一番话吧。其实这样过分细致入微的体贴出现在男性身上多少还是有些罕见,以至于我也并不会这样去猜测周围任何一个异性,但是放在江知远身上,似乎又是稀疏寻常的。他不乏有细心和礼貌,温和又待人认真,这样的猜想并不突兀。
      不过无所谓了,我想着,反正再见面的机会少之又少,非要说的话,那几句承诺,似乎比雨天的乌云还要禁不住时间的磋磨,其实就有点像我跟江知远,那天微弱的依赖只是我一厢情愿地给自己一个甜头,同江知远本人是如何想又如何做的并没有太大关系。这一切经不起推敲,也无需要琢磨。
      就算要被认真对待,也只是在回忆当中认真。
      胃疼好像更严重了。不过也有可能是因为数学课。可怖的字符与数字串在一起,像一股拧在一起的麻绳,丑陋而又恶意般。我不喜欢数学,或者说应试教育中的数学。不过照这么看,应试教育中的任何一门科目我都难以产生好感。算了,为自己找的借口太多也不好。
      如果真的有那么浪漫,也是一千万只蝴蝶已经在我的胃中来回捣腾过无数次了,亦或者是它们的游行示威,每一只蝴蝶都披着最鲜艳的色彩,毫不留情地批判着我对待自己的方式,摇旗呐喊。我的体内也许正发生着一场革命,如果它们赢了,我想,我就不得不缴械投降偃旗息鼓,从今天开始好好学习对待自己更加体贴的方式。但我的意志无可比拟——至少在某些方面是这样。我既然在某些方面软弱怯懦得令人发指,诸如面对自己走投无路的命运,那么就注定会在另外一些可有可无的事情上显出坚不可摧的意志,就好像我此刻绝不退让自己几乎对待宿敌般对待自己身体的态度。
      假如我是自我的君主,那么我一定是普天下最最窝囊废物的暴君,对着他国低头怯懦,对着国内却蛮横残暴,专断无理。
      那天对着江知远的承诺,或许也只算作逢场作戏四个字。
      ——许知灼,你过得很不好吗?
      ——别过得那么不好,许知灼。
      我闭上眼,我过得很不好,很不开心,很糟糕。但是那又怎么样呢?江知远又不能来救我,他又不是佛祖,法力无边,只用动一动手指便能将我渡出无边苦海,救我出泥泞里自我。
      他只是一个人,一个同我之间只有如月球引力般的牵连的人。
      如果他是漫天神佛,我愿意匍匐,向他许愿平安顺遂,一生圆满再不见坎坷,虔诚叩首,如双手合十,心之所向。即使要我现在就失去这双眼、失去这躯体下的灵魂、失去感受这双手底下温暖与冰冷的权利,我也要向他拜一拜,说尽我此生目前所经历的欢欣与痛苦,说不幸与大幸,说来路坎坷、前路漫漫,来求我余生少有坎坷,一路顺遂。
      可偏偏他不是。他不是堪可救我出苦海的神佛。
      便如我此前的人生路途遥远坎坷,此后也不会顺遂到哪里去,同很多人没有特别长久的关系,又同很多人都多多少少有一点关系。至于江知远么,也许是有一些不一样的关系的,但我们之间能结伴而行的路到底就这样了。那天的沉默,传递给了江知远多少,而他又懂了多少,我终究是不知道。可我觉得以他来说,不可能读不出其中对于他那句“下次见”的荒谬。
      本来就应该这样的,我想。人与人的命运总是交错在某一点,相遇又别离的。并且人生这一路山高水长的,似乎总归得要自己走的。这个世界上有多少人能够真心相伴着一同走的我是不清楚,而我又没有那份极好的幸运,遇见哪个人,可是陪我一直一直走下去的。似乎人永远都是想了就来,不想待了便走开。
      那些真心相伴余生的人是何其有幸,但到底不占多少。
      这个世界能得到一个人真心相伴的人也太少了,我也就不作这奢望,以免落空至死方休。
      ——事到如今,其实我还并没有察觉,从我第一次纵容自己靠近江知远也允许江知远靠近的那一刻开始,我就注定会一步一步成为自己心目中那个荒谬的形象。
      要说发觉,还得多亏了流言蜚语。
      事实上,作为群居动物的人类之一,我从来不敢在人群中小觑了舆论的强大,无数人死在其下,成为它利刃下遍体鳞伤的尸体、成为一个又一个前仆后继的牺牲者和陪葬品,与此同时又有无数人站在彼端,说出口的每一句话敲下去的每一个词都化作利刃的一份锋利,争先恐后日以继夜地肆意妄为着。我从来不敢轻视所谓舆论。这就好比一场人造海啸,铺天盖地。
      事情发生在一次月考结束之后,我晃荡着飘到优秀成绩布告板前,并不意外地在英语单科优异榜单上看见了自己的名字。首长阅兵一样自顾自点头结束仪式后的我无心研究其他榜单——毕竟我也没什么上榜的机会,多看看也是自取其辱。
      直到我又飘回班,班里在发数学答题卡,一个同我关系还不错的女生递给我答题卡的时候我低头扫了眼——71,似乎是个还行的成绩。她也看见了我的成绩,其实这并不是一个会令人惊讶的事情,毕竟相处这么久,对于我烂得没边的数学来说常年在70分左右徘徊才是正常的,可她却显得有一些惊讶。
      我于是问她怎么了。总不可能是考得比我还差吧?
      “我们,呃……我还以为江学长给你补课之后数学会有所提升呢?”说着,她冲我有些低俗暧昧地眨了眨眼——也许不是这个动作低俗暧昧,只是我那一瞬间的联想和她所真正想说的话,让我觉得低俗暧昧,“江学长的补习效果一般吗?”
      江学长?我似乎花了一小段时间来反应我身边有哪个人姓江,最后才从一个满是灰尘、周围简陋又灰暗的角落里,找到了有关那个闪闪发光的人的回忆。
      “什么补习?”江知远是提出过补习没错,可我倒是拒绝了,并且应该也没有和任何人提起过。
      见到我是真的在疑惑,她的惊讶似乎比刚刚还要外露,“嗯?不是给你的吗?”在我的目光下她放下抱着的答题卡开始绘声绘色的讲解——看起来比起语文议论文,这些女生对于这种八卦一类的事情的阐述才是更加体现信手拈来的天赋,“江学长自己倒是没提过啦,是他的发小,乔堂乔学长,在朋友圈拍了他的的照片,照片里面他在整理高中的数学知识点和针对性习题,哇看起来超认真的。然后评论底下有人问是给亲戚家小孩做的吗,乔学长回答说他是为某个学妹准备的。……不是你吗?”
      我怔住,“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她纠结着思考了一下,最终不太确定地给我报了个日期,说大概是这个时候吧。
      我也回忆了下,大概就是我同江知远见面的几天前。我无意去这是否真的和我有关系,也无意去猜测自己是否真的就这样辜负了一个人的认真和用心,更加无意去说……说自己有可能在无意间挥霍浪费了一个人的付出,就算是为了显得自己不那么尴尬,我也不想说出拒绝了江知远这样的话。想不出来太多理由,只是我既然在痛苦中悬溺的时候呢喃过他的名字,那我就不应该再更多的让他蒙上阴影。我颠来倒去想着。江知远这种人,大概被拒绝这种事发生在他身上都会让人觉得无厘头。
      比起胃痛,胸腔的钝痛远远胜过了它们喧哗吵闹的革命。
      原来无外乎是任何一个部位的痛苦,除却心脏外,都只能算作外伤,可要是心脏也一抽一抽地疼起来,那一切良药苦口似乎都起不了作用,任何外伤也难以盖住真正剧烈疼痛的心脏。原来只有源于心脏的苦楚才叫痛苦,才会化作烈酒,掺进血液里送往全身各处,才会让你感受到真正的痛。而这样的苦楚是我第一次从文辞和笔下宣泄他人情感以表达自我以外所感受到的苦楚,我一时间也拿不准……是因为江知远吗?
      是江知远吗?真的,就是他吗?
      倒也不是对待自己的感情茫然无知,真的分不清到底是哪个人在扯着那根牵住我五脏六腑的细线,只是、只是我只是没由来地觉得,觉得我应该很慎重地对待这件事情,很慎重地对待江知远这个人以及和他有关的事情。这件事情很重要的、需要反复思考才能确认的。
      失魂落魄般地回到宿舍,躺在床上闭眼回想一帧一帧和江知远见过面的情景。我是如此惶惶不安,以至于他的声音和模样出现在我脑海时,像磨损过的影音播放器中放着老旧的碟片,蒙着一层上个世纪黑白电影的黑纱。我想大概是没有人失去一个很重要的人还能活得很好的。可不知是否算是可悲,拥有都不曾拥有过的关系,又怎么会有失去一说。
      我感到失重,灵魂拽着躯壳一起坠入汪洋。我清楚,除却一见钟情外,人是绝不应该如此轻易就落入情网坠入爱河的,尤其我这样小心翼翼步履薄冰般活着的人——我大概是足够矛盾的,一方面在某些自我保护上,我确实是战战兢兢般生怕走错了路,可在某些方面、我是说,比如说……喜欢上江知远这件事来说,显得又那么随意而不合时宜。
      不是说江知远不够好,也不是说喜欢上他这个人就多么离奇不值得喜欢,反倒是我这个人不足够好,或者说足够糟糕以至于我觉得喜欢这种感情降临到我身上都是一种错误的谬论。他的确足够好了,可我又怎么能够单单因为一个人足够好就无可救药地落入情网?
      感到海水轻柔地包裹住我裸露在外的皮肤,却以一种不容拒绝的强势裹挟了我吐露的呼吸,我吐出一口气,感到钝痛随着水流的波动荡漾至我全身每一处。
      我又想,想我这三年青春是如何简陋潦草,铺陈贫乏。有如一支香烟,被打火机擦过便滚烫地燎起来,倒过来灼烧般烙在我的心脏每一处,随后被烫开的地方便有了一条通路,里面源源不断地涌出心潮。
      也许这并不是什么世纪难题,我把手倒扣在眼睛上的时候想到,我前半生如同枯瘦柴草,零星几点的火光都能铺天盖地卷成火海。就算现在只是喜欢,那也只是因为我在彷徨,我的心脏还很薄,可喜欢、尤其是于我而言的喜欢,是会很认真地累加起来的,一点一点累加,我的心脏就会逐渐变厚、变沉了,跳起来的时候,也会变得更加笨重却有力而真实。
      我说不清发生这样的事算好还是不好,我在颠簸流离的岁月里勉力保持一种平衡,以致我还能平安活到今天。突如其来的喜欢,就好像凭空添了一阵风,而此刻正有一整条银河荡在我胸口,无处安放。
      我对见过的每一朵花、每一束阳光乃至每一颗尘埃,都有片刻须臾的念念不忘,走过的每一条路都有我的痕迹,我存在过就一定会留下些什么。而江知远是比这些,组成更加复杂、意义更加特殊的存在。
      若他愿意,身边总不会缺少来者前仆后继。
      我又凭什么去说,江知远,我喜欢你。
      我想,筑成我心中殿堂的高柱又在此刻轰然断塌一根。
      喜欢他……不要。
      可是,我已经烧起来了。人总归是宇宙中存在的一次性消耗物,一生只为一个人燃烧,从骨骼开始,漫天的火焰便亲吻过,向着四面八方炸开来,若是得到大幸,两个人一同燃烧,便可以直到生命尽头也依旧明亮,可若是不幸,便是最终成为灰烬,风一吹、就四散无可皈依。
      想把自己藏进骨骼里。
      江知远,我还是过得很不好。我在心里面悄悄说,就算这样也把心声压得很低,好像一不小心就会被神明听见似的。现在又多了一个与你有关的原因,江知远。我想。
      如果上帝啊,如果你真的能听见我此刻的心声,便看我如此刻万籁俱寂,主啊,即使我要自我在汪洋肆虐中心中安宁,你能否平息此刻的风暴,赐我片刻的尘埃落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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