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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Confessions(忏悔录) ...

  •   02
      我是在高三那年遇见江知远的。
      高三这个词似乎本身就千篇一律的意义——它代表拼搏,代表不要命了去赴约一场豪赌,代表命中注定和意料之外,代表汗水泪水,代表错过和遇见。
      在许多文艺作品中,它似乎就是青春最最美好也最最绝望的样子。
      不晓得幸与不幸,我的青春没有那么多淋漓尽致的色彩,有的也只是简陋潦草的兵荒马乱和无止境的痛苦、痛苦、痛苦。
      这似乎是一个不太适合爱上什么人的状态,可又是一个极其容易爱上什么人、猛烈地坠入爱河的状态。这样的爱就好像是一堆枯瘦的柴草,跌落的火柴只不过略略几下擦过,就自我抨击般献上滔天的火焰——如同一场犯罪,没有预谋,但每一刻都有剧本般的落入必然与俗套的怪圈。
      爱上江知远是我救命的稻草,也是我上吊前绑好的绳索突然滑落的瞬间。说不清是绝望还是希望,但我产生了「活下去试试看」的想法。
      说了这么多,其实初遇是很平平无奇的事情,不过也许——也有可能,正是因为初遇是那样的平平无奇,我才会毫无预期就滑进爱河里面。也许只是因为那天,阳光的倾角刚好划过江知远的侧脸,以至于将他整个人都藏进了一个、让我觉得足够安全的阴暗角落,我才会萌生一种,这个人是可以触碰的恍惚。
      那天下午只是去档案室帮政治老师调一下档案,当工具人也不是一天两天,以至于我的动作过于轻车熟路——把手藏在外套口袋里面,头也不抬就闷声往前走,数着地砖的每一格,过于且没必要地认真注意着别踩到地砖的缝隙,这种从小学玩到大的游戏似乎是我永远都不会腻烦的消遣,毕竟如果不把专注力放在某种简单易懂的事情上的话,我的思绪似乎就会不自主地飘向某种不太合时宜又让人想哭的事情上去。
      ——所以就撞到人了。
      江知远把我扶起来的时候旁边还站着我们教导主任,我只注意到他先把教导主任支开后问我感觉怎么样,有没有摔到哪里。其实他完全不用这样照顾我的感受,我想,他大概就是学校之前说的请来的清华学长中的一个,来给我们学校做讲座。
      他说他叫江知远,是来学校做宣讲的清华学生——果不其然。见我没什么反应,他又补了句现在要去跟教导主任调档,所以没办法送我去校医室,有什么事情可以稍后找他。
      我这才回过神来,摇摇头说不用麻烦了转头就准备跑走。
      没跑掉,江知远拽住我的手腕,指指我怀里面的教案说他正准备去政务处,让他去送吧,就当赔礼道歉。我还没来得及回复什么他就伸手抽走了我怀里的一沓纸,快上课了,他说,下次见。
      下次见。
      他站在阴影里面,我觉得这句话荒诞可笑的同时却又被深深吸引。可能,我比较荒诞可笑。
      我点点头,转头走掉了。
      恍惚之所以不是现实,就是因为欺诈的能力有限,要清醒过来是一件极容易的事情。我并没有把那句所谓的「下次见」当回事,他太有礼貌了,我只是想,和一般青春期的男生不太一样。挺好的,但与我没有太多关系。他只是刚好站在那一片阴影下,但并不会待太久,而我也只是刚好站在那个角度看见了他,但也只能看一小会。
      坐在教室的最角落,我低头踩着地上的砖缝,缝隙被死死堵住,连一点风都不透,就像高三,我想,我的高三。我的鞋同砖缝的颜色比照在一块,并没有多么特殊的事情发生,只是显得我不大不小的,却堵不住任何一个缺口——只是因为并不存在。
      黑板上的字符扭曲成丑陋的样子。
      我并不想抬头。
      插曲轻轻地推了推我的人生,好像有什么东西松动了。而我眠眠在过去的许多秒中,并没有察觉。
      恍然回过神的时候,我又见到了江知远。
      我在档案室见到的江知远,讲座上的江知远。
      江知远,江知远。
      那一瞬间我觉得那个江知远是个陌生人,回过神来想起来发生过的事情,又想,确实是陌生人。即使是在档案室,我们也仍然是陌生人。
      我们甚至没有交换过名字,而我迟早都会知道他叫江知远。
      我听见周围女生的讨论,又想他的确是很受女生欢迎的类型,只是他这样的人——他是怎样的人呢?我的思绪顿时止住,有礼貌的,成绩很好的,长得很好看的人。通用意义上的,一个很好的人。我吁出一口气,停滞的思绪又如同老牛拉车一样缓而慢地动起来,是了,是这样的人。这样的认知似乎也符合作为一个“陌生人”的身份。——所以,他这样的人,大抵也是不缺人爱的,也不太容易轻易爱上什么人罢。不过到底是站在那么远的地方揣测他人,我又想,没凭没据,但是也跟我没什么关系。
      至于他说了什么——我并没有在听。
      清华大学学生的演讲对于我来说应该并没有太大的意义,我的人生不可能同这所大学有什么交集,也不可能同这所大学的学生有除了师生外的交集——我们学校不少有这所大学毕业的老师。
      听与不听,似乎影响都不大。
      我兀自胡乱颠来倒去地想着。
      该散场了。
      我沿着扶手往下走,身边几个女生细碎讨论的声音传过来,讨论着要不要去找刚刚的学长要个微信什么的。如果是江知远,我想,他也许会接受,但并不会同她们有什么发展,亦或者很有礼貌温和地拒绝。到底跟我没多大关系,我绕过那几个女生准备走出大礼堂,却在门口被人拦下了——我抬头,是方才做讲座的四个清华学生当中的一位学姐。
      我问她有什么事情吗,她说江知远喊自己帮忙拦一下我,但没说是什么事情。话说完,她还冲我眨了眨眼,她说自己叫孟诗,又说江知远还在后台和另外几个师兄师姐同校领导一起商量给学校的竞赛班讲点什么东西,等一下就来。我说好,又注意到几个女生装作不经意擦过我身边时听见“江知远拜托我拦一下你”时的耳语,随后又一波一波荡开的传言像一条蛇一样钻进躁动的人群里面,我一时间无法辨认这其中几分是恶意几分是好奇,可我的声带却好像出了故障的留声机,想说些什么都被喉舌卡在欲上又下的尴尬位置,再想拼命说点什么只会让自己磨损得更厉害,也更疼。于是我收住了声,同孟诗学姐点了点头说好。
      解释无用,这是高中八卦舆论教会我唯一的东西。我开始胡乱猜测她们是怎样传播这件事的,想了几个版本似乎都不得要领,我稍一抬眼发现零碎散场的人还没走光,而且大多是女生——似乎都是想留下来看看江知远同所谓的高三的一个女生会发生什么。我觉得厌烦,胃里面排山倒海地痛,就好像有翻不完的浪潮,可又想,这些暧昧无理的、令人作呕的绯闻轶事似乎也是这些在高三强压下被摁着头皮死磕的女生们难得的消遣,奇迹般我胃里的不适缓解了,继而迎来了胸腔的钝痛。为了高三这个词,也为了我自己。为了我不知道是否真实存在的意义。
      不消多时,一阵轻快的脚步声传来,伴随着孟诗的一声“你来啦”和周身骤然响起的嘈杂声,我抬眼,江知远冲我笑了笑,似乎掺杂着一点抱歉,是我看不太懂的情绪。他们似乎说了什么,孟诗捅了捅江知远的手肘又戏谑地看了眼我,转身走去江知远刚刚走出来的幕后,而一旁的女生被主任加紧遣散。
      我听见树枝被踩断的声音,虽然这更可能是由我的内心种下的一截树枝,但是在这之后至少一切好像都变得有点好了。我低下头,发觉脚踩的地方刚好是两块地砖中间,于是悄悄地挪了挪,看见了两块地砖间严丝合缝的水泥。
      “嗯……我们去后面聊?”我抬起头,随着江知远手指的地方看过去——是大礼堂的演播厅,是一个一些微妙的半封闭空间。
      “江学长找我有什么事吗?”我收回视线,有点抵触和这样的人单独待在一个空间——这样的人,我的思绪又找到一个栖息的节点,江知远这样的人,陌生的、通用意义上很优秀的人。一个曾经给过我短暂安全感的错觉的陌生人,一个不应该有任何交集、完全是我生活线以外的人。一个欧亨利式的人。
      一个完全不属于我生命里的人。江知远这个人。
      他似乎停顿了很短暂的时间,以至于我无法确认他是否真的有那片刻的迟疑,他照旧温和,笑的时候眉眼弯弯,似乎在斟酌,末了才又让无奈占据眼角,“没事,就是想问问你要不要跟我们一起吃午饭。”
      “我们这边有一个活动,就是觉得,你可能会感兴趣。”他补充道。
      “什么活动?”
      江知远张了张嘴,似是想叹气,但看表情又有一点像憋住笑的意思,最终他也只是轻轻地把手搭在我的右肩,像是拿小孩子很没办法的口吻,“我们去吃午饭,然后一起聊聊,好不好?”有点像对着年纪很小的小孩子。
      我想了想,现在离吃饭还有一节课,于是答应了下来,又说我得先回去一趟,跟平常约好一起吃午饭的舍友说一声。
      江知远点点头,又说下课之后来我们班找我。
      “算了吧,”我犹豫了下,摇了摇头,“你告诉我地方就好了。”即使是高中校园这样封闭的地方,舆论也依然可怕,或者说也许正是因为这是一个封闭的校园,舆论才有短时间内迅速肆无忌惮发酵膨胀最后恶化成一颗肿瘤的可能性。
      江知远看着我,似乎也是想到了这一点,没再坚持,继而报给我一串数字,我想了想,是一个会议室的牌号。我点头说好,又说那我先走了。
      江知远嗯了一声,眼神很柔和的样子,“我们等你。”
      回班的路上学校里面很安静,我低头踢开一颗石子都能听见滚动的响声。等我推开教室的门的时候又发现教室是空的,于是扭头去看门口的课表——啊,是体育课来着。我站在原地没动,哪怕我的理智不断在告诉我现在应该下楼去上体育课,才上课不到十分钟,来得及。但我低头看着地砖的缝隙,这一次我的左脚踩在缝隙上,右脚踩在地砖空白的肚子中央。我没有挪动步子。一切安静得好像我现在上吊自杀地球也会停止转动一样。
      当然事实上并不会发生这种事情。
      我又开始想一些很奇怪的事情。如果每个人都是从刚出生的第一声啼哭开始,那么此后的高低贵贱会是由不同的啼哭声预见吗?想也不太现实,但如果真的是这样,或许一开始就应该把我的嘴堵住,顺便捂死在襁褓中。
      直到一阵仓促忙乱的脚步声响起,最后停留在我身后,我才回过头。门口站着大半个班的人,看见我之后都明显愣了下,其间走出来一个同我关系还不错的女生,噼里啪啦一顿解释,大概的意思就是体育老师又去开会了管不着我们,所以大家又跑回来内卷了。
      哦,我说,挺好的。
      几个女生面面相觑,神色各异。见状,我先一步转身,慢慢蹭回我在最角落的那个位置。
      我还是低头踩在地砖上,隐隐的嘈杂声传过来,不等我心里面默数到4,就有人凑过来问我江知远找我做什么、我们说了什么、怎么认识的、什么关系一类。
      我叹了口气,想江知远大概像是我枯燥乏味的人生里面一泼水,被暴烈的阳光晒出滋滋的声音,明明是没多少交集的人,却那么轻而易举把我循规蹈矩的道路上推满了人,到头来我还要为这件事做解释。粗略说了一说,也不晓得她们是信了还是将信将疑,到底我知道的也就那么多,撇去在档案室和江知远那点说不清道不明又没多少实际意义、更算不上泛泛之交的相遇,真要说也没什么好说的了。我大概生来就是一条活在淡水里的鱼,要死不活也没多少观赏价值,非要把我往汪洋中投掷也只能挣扎。就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死掉。
      时间于我味同嚼蜡。
      空气闷热又湿黏,抬起头似乎还有颗粒胶着在脸颊,掠过的时候便好像淤了一口闷气在胸口。
      下课铃打响的时候,勒着我脖颈的那根不存在的尼龙绳才倏地松开,思忖片刻,才想起来还要去隔班找人说我今天午饭的失约。
      再周折一番,等我顺着牌号找到江知远刚刚跟我说的那间会议室的时候已经到了十二点十分。
      江知远在门口低头看着手机,一听见我的脚步声便抬起头,见到是我就收起了手机。“有点慢啊许同学。”他笑道。
      我脚步一顿,“去别的班找人花了一点时间。”我解释道。
      他嗯了一声,笑着等我走上前来再抬起右手轻轻地揽住我的肩膀,边推开门边说,“没有别人,就我几个同学。”
      推门而入,孟诗先同我打了个招呼,又把我拉过去坐在旁边。落座后我下意识抬头看了看江知远,看见他无奈笑笑,随后坐在我对面。
      “小学妹,好文采啊。”孟诗把一袋麦当劳往我面前一推,示意我自便,“有兴趣参加我们的文社活动吗?”
      我一愣,猜测这就是江知远跟我说的那个活动,思绪蔓延成枝叶,还没来得及往开了散去,就听见一个陌生的声音插进来,一抬头,是坐在江知远旁边的男生。
      “学妹我叫乔堂,跟江知远一个系的。”
      我应了一声,其实我并不知道江知远是哪个系的,毕竟刚才讲座也没认真听。
      乔堂又替我介绍了另外两个人——张叶辰和唐漪。“这是我们文社的金童玉女。”他冲我眨了眨眼。
      我手上拆了一袋麦乐鸡,点点头,又听见身边的孟诗接过话茬,“文社就是我们几个人搞的一个项目,准备以后搞成工作室,其实目前正式成员就我,你唐漪学姐和张叶辰学长,至于乔堂和江知远两个数院的凑个热闹搭个伙而已。”
      我又是点点头,没接话。其实是不太清楚应该说什么,毕竟这似乎同我没有多大的关系,方才孟诗说我好文采大概是在哪看过我的哪篇文章,而传给她的人大概就是江知远了,至于江知远是在哪里看到的,用脚指头想也知道是学校校刊,我被拉去当苦力的次数不少,反正写东西是我为数不多的苦中作乐,我也情愿。只是我到底是高三生,这种事情与我的牵扯总归不会太大,我就有点拿不准他们的想法了。
      江知远见状递给我一杯柳橙汁,“别着急,先吃东西吧。”
      我接过柳橙汁的时候身边的孟诗却悄悄地附在我的耳边小声道,“哎哎,小学妹,你觉得江知远怎么样?”
      “嗯?”我揭开柳橙汁的杯盖,“江学长很优秀啊。”
      孟诗哎了一声,像是还想说些什么,一直没怎么说过话的唐漪捅了她一下,继而扭头看向我,“是江知远给我们看了你的文章,想问问你有没有兴趣加入我们。”
      我咽下嘴里的最后一口鸡块,脑子里面下意识闪现了它滑过我食道的样子,最后坠入很深很深的地方,变成一部分我。“我高三,学姐。”我想了想,又补充道,“不过如果需要的话我可以提供文章的授权。”
      孟诗和唐漪都笑了笑,孟诗先开口,“有授权就足够了,而且小学妹也别急着拒绝嘛,反正马上就要高考了,高考之后可以来啊。”
      柳橙汁在我手里面握着有些冰得硌人,于是我轻轻地把它放在桌上,“我应该是考不进清华的……没有在谦虚。”
      孟诗似乎还想说什么,我垂下眼,江知远修长的手指提着一袋炸鸡腿递给我,我抬眼看向他的时候他笑了笑,“没关系,我待会跟你说。”
      我应了声好。
      午餐过后我应该回宿舍了,孟诗说他们几个在校园住酒店,我点头准备说再见,江知远却先一步我的手腕,我低头,是和那个在档案室差不多的姿势。
      “我再跟你说说。”
      “好。”我恍惚间听见自己的声音。我于是又坐回了我刚刚的座位。
      “对孟诗的提议不感兴趣吗?”江知远继而也坐在我对面。
      有点像是在面试,我想。
      “我高三,学长。”而且也考不上清华。我想。
      江知远似乎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末了又止住了话头。
      空气一颗一颗黏起来,附着在我呼吸进去的那一部分,像是要缠住我的五脏六腑让我窒息。
      “如果没什么事,我就先回宿舍了,学长。”我站起来,以后应该是不会再见面了,我想。也许命运线会出现某些意料之外的转折,亦或者同某些本不该出现在这条轨道上的人相遇,但最终都会回到正轨的。有些人活得精彩有些人活得平平无奇才是这个世界按部就班的最好的样子,也是最合乎情理的样子。
      以后应该也不会见到这样的人了。江知远这样的人。
      那就再见,再也不见了。我在心里面道别,同自己可能再也无法和这样优秀的人产生交集而略略遗憾,也松了一口气。
      我这样的人,是不需要生命中有太多变动的。就好像地板的地砖,每一条缝隙都严丝合缝,丝毫不需要风声的走漏。
      江知远顿了片刻,似是斟酌着开口,“留个联系方式?我好跟你确认文章授权。”
      “好,”也合乎情理,我想,“微信还是□□?”
      “□□吧,随你的习惯来。”
      我有些奇怪,并没有想太多,在他的手机打下一串数字之后就还给了他,“我周五晚上八九点才回家,那个时候才找得到我。”不过想来如果是为了文章授权,我们之间也是没太多话好讲的,倒也无所谓了。
      江知远点点头,说好,又说他会注意。
      我以为那就是最后一次见面了。临了我推开门,我们相互道别。
      最后几眼,我把这个人的眉眼描摹一遍——好巧不巧,他又是站在一个恰到好处的阴影下。眉眼温和,微微前倾着向我道别。
      以后再也不会见到这样的人了,我想。
      生活回归正轨,没什么好想的。那就这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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