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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万众瞩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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视野被高速闪过的一幅幅画面所遮蔽:向着监狱的窗户、“先生”的手、阴暗的房间角落、“瓦莱里”的脸、从身边高速飞过的草木、“伊约旦”的背影,然后一切又遁入了虚无。
莫格尔还没反应过来,眼前的昏黑就转瞬即逝,而自己伸出的手也不知什么时候收了回去。他望向台下,却是空无一人。
人呢?
“布鲁姆!还活着吗?”莫格尔扯开嗓子大喊。
声音在空旷的广场中一遍遍回响,得不到回应。
看来又是莎莉娅的“臆境”,脑子里这股不舒服的感觉……科德最好别是吃干饭的,不然我可真留不住他。
莫格尔烦躁地“哼”了声,把匕首亮了出来,开始巡查周围。
环境和第一次进伊约旦“臆境”最后的广场差不多,就是周围的黑暗变成了看不清的马赛克,整体亮了不少,总算不那么阴沉了。
断头台则明显与方才现实中的不一样,陈旧的材料和血迹与第一次在“臆境”里见到的倒是有些相似。
莫格尔扯了扯吊着砍刀的绳子,还算结实,提起刀背看了看刃。行,都是杀人的家伙什儿。台子上也没什么特别的了,莫格尔刚跳下就听到了别的响动。
不知多远处的钟敲响十一下后,从四面八方出现人流向断头台走来,趋之若鹜。
该怎么称呼那些“人”呢?“他们”衣着朴素、彼此相似,行动机械、像是发条人偶般重复“行走”的指令,身体半透明、呈现出淡漠的色彩,而面容模糊、和之前那位“看守”一般的混沌。
怎么想都不是“人”。
莫格尔做好了应战的准备,却见它们视若无睹地聚集在了广场中心,全都仰头望着断头台——即使它们并没有眼睛。
“邱比特你来干什么?”莫格尔先声夺人,向旁边刚闪现出来的小家伙质问。
“科德说:‘你不要动’,”邱比特没回答,而是先把话带到,“科德说:‘他是当传话筒的’。”
莫格尔嗤之以鼻,追问道:“你自己进来不省事吗?”
邱比特停顿了片刻,复述说:“科德说:‘我之前解释得不够清楚是吧,我是术法造物不能进去,否则自我意识会被臆境吞噬,邱比特他又是术法造物和生物意志的结合体,把生物意志的部分送它进来正好能联系臆境内外。现在听懂了吗?’”
作为敬业的“零件”,邱比特尽职地还原了科德原句的每一个停顿和重读,就是语气完全没到位,反倒显得更怪了。
“晓得晓得,”莫格尔双手抱环,看着周围越发拥挤的人群问道,“小少爷人没事吧?”
邱比特飞低了些,似乎是不想引起注意,边说道:“科德说:‘他人好着呢’,还有……‘我赌赢了’——以及‘你不要透露我的自言自语,说话之前也不要加我的名字’。后面那句话不是对你说的,有概率?”
莫格尔被它逗乐了,帮忙解释道:“它在对你说话,叫你别加‘科德说’了。”
“哦↑,我理解了,第三人称转述,”邱比特上下晃了晃身子,“科德他说你说的这句话是对的,我可以听。”
“这句话”三个字重读了。
莫格尔挑起一边眉毛,笑着说:“这也是对你说的——你问科德,什么叫‘这句话’?”
邱比特“哦”了一声,刚开口又把话咽了回去,沉默到最后只能表示:“他不让我说。”
“随它便吧,”莫格尔也就是随口问的,“解释解释这些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是什么。”
邱比特调低了音量,说道:“是‘演员’,‘群众演员’——没有自主意识,只是依照‘臆境’主人的意愿按部就班行动。但我要说的是,无论如何先不要轻举妄动。”
“现在轮到你教我做事了,”莫格尔侧过身,好让一位“演员”从旁边经过,“不然怎么样?”
“会破坏故事的发展,”邱比特说出来自己也有些迟疑的样子,“如果想要线索的话,最好还是尊重一下莎莉娅本人的想法。”
莫格尔难得地叹了口气,问道:“我不会还要像布鲁姆之前那样扮莎莉娅吧……”
“不会不会,你看着就好,”邱比特左右晃了晃身子,“她自己会来出演的。”
自己……出演?
莫格尔琢磨着,思绪却被周围愈发拥挤的“演员”们逐渐响起的喧闹所打断。
不属于任何一门语言,只是杂乱的人声混在一团,却能从中听出西尔兰的话语。
对西尔兰语一窍不通的莫格尔本想放弃了,可稍作倾听又明白了个中意思。
是伊约丹。今天是他的死期。
感觉越来越重,莎莉娅要来了。
莫格尔一手扶着额头,盯着远处那个移动速度明显不同的白色身影。
“这个可了不得,这杀人的玩意儿就是他造出来的……”“说他通敌的事情是真的吗?”“谁知道呢?罪名里没有这个,但依我看,说不准。”“看在神的份上,我会忍住不向台上吐唾沫的……”
“演员”兴奋地议论着砍头,说入狱原因的闲话,讲他人经历的谣传。入秋后转寒的空气中就这样充满了舆论快活的气息,直叫人犯恶心。
“传犯人上台!”刽子手喊道。
为什么是他?
转头看去,他今天穿的比以往正式,行刑时一如既往地沉默寡言,一句话也不愿多说——最重要的一点是:他的脑袋被替换成了一块开口朝下的布套,兜满了空气漂浮在被截断的脖颈上方。
跟着伊约丹被架着押到了断头台上。他的身形消瘦,行动迟缓,憔悴得不像样,他的脑袋则变成了一块被等比放大许多倍的破碎怀表,指针低垂,一动不动。
“让一下,让一下好吗?借过,借过……”莎莉娅捧着一束花,在人群中穿梭,她还穿着那件白色的纱裙,只是上面多了不少刚沾染上的灰土和泥水,她金色的头发也不再耀眼,而是显得有些枯黄。
莎莉娅终于到了眼前,她双手紧紧地握着花茎,喘着气,急匆匆地向莫格尔请求道:“您好先生,可以行行好把这个位置让给我吗?求您了。”
莫格尔瞄了眼邱比特,得到的回复是肯定,于是他挪动步子,说道:“可以,不用谢。”
她好像没听到,没做道谢,只是点点头就疾走而去,喘气的声音听起来似乎随时要哭出来。
“当……当……当……”一下接一下,十二点的钟声不紧不慢地响起,只是一声接一声,好像离耳畔越来越远,远得有些失真。
莎莉娅站在莫格尔的前面,最靠近断头台的位置,一言不发地听着最后的通牒。不是她不想卡口,而是无力吐出哪怕只言片语。
“行刑!”刽子手高喊。今天,他的声音较平日里有些许不稳。
为什么呢?
在处死国王和砍下皇后的头颅时,他都是冷静异常。为什么对象变为自己的恩师时,却没法保持一如既往的漠然?
不得而知。
莎莉娅知道的只有,伊约旦医生最后的遗言是要自己看着他,不要分心。
是啊,不要分心。否则,会数错的……
刽子手松开握着的绳,砍刀落下,在空中留下一道雪白的寒光。
熟悉的声音。熟悉的展开。
接下来犯人的头颅会脱离身体,滚到预先放好的篮子里,至于莎莉娅,出于怜悯,都会避开与那人直接的眼神接触,而用余光加以观察。
“你想要结果,那就不能逃开目光。”伊约旦教导。
“我与人家素未谋面,不会有失礼貌吗……”莎莉娅低下了头。
“如果是已死,那自然无妨;如果还留有意识,在去往极乐世界之前能见到这样一位这样美丽的小姐向自己投以善意的目光,也未尝不是一件幸事。”伊约旦笑着劝慰,摸了摸莎莉娅的脑袋。
每次伊约旦说自己的样貌,莎莉娅总会腼腆地转过头,不置可否。而伊约旦看着自己的样子,又会无奈地叹气。
而此时的伊约旦,看着莎莉娅却摇了摇头。
是啊,不要分心。否则,会数错的……
医生的人头滚落,没有鲜红和锈味,连接处断得那么干脆,好像他早就死去。莎莉娅望着,擦亮了视线——毕竟这次终于有了勇气,直视死者的双眼。
刽子手捧起头颅,高举过头,向众人示意——这是只对名望者施以的少有待遇,是为了表明受刑者已经安息,还是暗示犯人不会还魂?
1……
2……
3……
莎莉娅仰着头,紧盯着死者的双眼,用着逐渐失控的声音数着。
“我这样的身份如何去拜托他们呢?”莎莉娅语气低落。
“你有什么身份?”伊约旦听到自己说起这事就会不太高兴,“你没有错。何况他们要么不光彩,要么也与你同病相怜罢了。”
“嗯……我明白了。”莎莉娅应着,还是兴致不高。
“那要是能上断头台,我帮你实验,如何?”伊约旦说笑。
“不如何。”莎莉娅不愿理会。
“我要是上,那就得做严谨些……我按秒眨眼,你计数?”伊约旦故作思考状。
“伊约旦!这不好笑!”莎莉娅生气地说,用肘关节轻轻戳了戳对方地胸口。
不、不要分心。否则,会数错的……
她握着花束的双手打抖,连带着她的咽喉一起微颤。
4……
5……
6……
“你觉得你的断头台是一项先进的发明吗?”莎莉娅问道。
“当然,他减轻了犯人的痛苦,也减少了刽子手的繁琐。”伊约旦不假思索地回答道。
“是吗?”莎莉娅并不明白,她的“淑女课程”中是不包含这些内容的。
“是的,比起以前那些不堪入目的惨叫和哀嚎,砍下头颅干脆而迅捷。”伊约旦照料着熬煮着药草的锅炉,边解释道。
“但,你们怎么确定,没有了脑袋,人就一定会马上失去意识呢?”莎莉娅很执着地质疑道。
“一定会的,我的莎莉娅。我们以前试验过,拿一些可怜的小东西——松鼠一类的,它们的身子根本没有任何反应。”伊约旦掀开盖子,看了一眼,又放了回去。
“但有意识的是脑袋,不是吗?”莎莉娅盯着对方。
伊约旦沉默了,手中的动作停了了下来。他对着药锅,没有转过头。
他说:“亲爱的,你说得对。”
不要、莎莉娅,不要分心。否则,会数错的……
随着数字越来越大,莎莉娅计数声中的哭腔也愈来愈重。她费力地吐气,似乎下一秒就要窒息。
7……
8……
9……
最后呢?最后是多少?
莎莉娅垂下头,剧烈地咳嗽起来,高音调的声响从她的口中传了出来,像是裁判的哨声。而她不得不坐到了地上。
11,是11。
一直到十一,一直到他的双眼闭上,一直到他的笑容僵在脸上,一直到……他死去。
莫格尔仰起头,收回了投向那颗被高高举起的头颅的目光。
毕竟他无法像旁边那群“演员”一样忽视莎莉娅响亮的咳嗽声,和她倒下的动静。
“我该拿她怎么办?”莫格尔尝试拉起莎莉娅,却发现自己根本碰不到对方,只好对邱比特问道。
邱比特愣了片刻,回答:“我不清楚,故事该截止了。”
说罢,刽子手终于放下了人头,下台奔向了莎莉娅。
被放下的那颗头颅,突然在转瞬间裂解,化作了无数张纸张向四面八方飞出。纸张又翩飞着,缓缓落下,化作了一场稀稀落落的人工雨。
莫格尔站在纸做的雨中,拾起了一片雨滴。
“病症研究报告(哮喘)
患者:莎莉娅年龄:18 性别:女
症状:喘息、气息急促、呼气困难、咳嗽、胸部沉重、高调呼吸声
发病时间:不确定,清晨与夜间发作频率相对较高
……”
纸上接着是几次莎莉娅发病的典型案例,较为详细地记录了各种细节。而在报告的底部,“发病原因”被特别标记了出来。一开始是“灰尘,”然后是“运动”,最后是“花草粉”。每一次推断出的新原因都用更浓的墨水写下,上一次的旧猜想却没有被划去。
莫格尔又接下几片雨水,发现都和手上的一模一样。
“如果有机会,我想以后种一片苗圃,每天在花丛中奔跑。”莎莉娅对着面前的水仙,痴痴地说道。
“嗯……你会有机会的,世道不会一直这么乱下去的。”伊约丹笑了笑,很勉强。
“以前有人总跟我说,现在这样乱,才是往好的去发展。”莎莉娅不抬头,只是向壶中又舀了些水。
“不是非要乱的,以前是没有办法,但如今……莎莉娅,那人是谁?”伊约丹的面色突然冷了下去,语气还是没什么变化。
“我不清楚他姓名。”莎莉娅偏过头去,浇灌下一株雏菊,不再言说更多。
杂音打断了如水的回忆,是刽子手步履伴随的噪声。
他抱起莎莉娅,摘下了布套,显露出里面由一个八度宽度的黑白琴键组成的“脑袋”。
“??????~”焦急的刽子手喊出的,不是莎莉娅的姓名,也不是刺耳的噪音,而是音乐,是……
一段优美悠扬的钢琴独奏——旋律来自《安魂曲》中阿玛多伊斯所创作的片段:《求主垂怜》。
瓦莱里唯一会的乐器就是钢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