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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路灯下的烤面筋 ...

  •   十月晌午的日头再烈,也只是起到装饰的作用罢了,凉风打在脸上生疼。

      使劲儿缩起脖子时脸上苦大仇深的表情,像是在埋怨自己怎么就长了脖子这么个废物玩意儿,脆弱敏感还容易着凉。

      张主任没挂牌的老式摩托在二桥上轰鸣而过,外套上那糅合了厚重尼古丁的味道直往张洋鼻子里钻,惹得他不由得往后趔了趔,父子俩之间隔出一指长的距离——这一指,是一位少年人一根中指的长度。

      手里还拿着母亲临出门前塞给他的一瓶酸奶,是个叫得出牌子的——张洋知道她一向很节俭——在递给他的刹那他还显得有些呆愣,这突如其来的“贵重问候”像极了讨好。

      好像自从初二开始,他和母亲的生活轨迹便不再重合,每日的问候只来自于餐桌之上,因而那一天的夜晚张洋记得格外清楚:

      那个夜里,华灯初上,他和母亲不知何种缘故,少有的相伴着回家。一整条路都是个大上坡,母亲推着她那辆宝贝得不行的自行车走在靠马路一侧,而他则亦步亦趋跟在一旁。

      坐在摩托车上的张洋拼了命地回忆,可就是想不起来他们那一路上究竟说了些什么,只记得母亲的笑脸在橘色路灯的掩映下,朦胧之中看起来像极了一位妙龄少女,有一种说不出的温馨,好似回到了小时候缠着她要买路边烤面筋的日子。

      不同的是,小时候她对张洋的笑里,逗弄多过会心,那次的笑却是实打实的,是带上了平等意味的成年人的交流方式。

      可到底聊了什么?

      他还是记不起来。

      “到了,”恰在此时,父亲的摩托车稳稳当当停在了校门口,惹来门卫的注视,“进去直接找你小姨,她在她办公室等你。”

      说完,父亲走了,甚至吝啬到不愿意再看张洋一眼,潇洒得像是随手丢了一包厨余垃圾。

      他站在几乎没有学生的校门口看着远去的摩托车轻笑出声。他知道,他赢了,到头来还是他赢了。

      几天前的离家出走其实并非负气,更类似于一种懵懂的抗争,是张洋在无数节课上努力开小差,才苦思冥想得出的“方法论”。

      可这在他看来充满理性且来之不易的思考结果,搁到父母眼里却完全就是不知炒米油盐贵的胡闹,简直是一派胡言,犹如插科打诨。

      几天之前,正值高二下学期的张洋对他们坦白了想要留级的念头,但被毫无悬念地拒绝了。理由很简单,没听说过哪个复读生是高二上一半又回高一复读的。

      可张洋想当然地认为,老爹老娘是在顾忌他们的面子——自家孩子连高二都读不下去,上了一半又逃兵一样滚回到了娘肚子里,说出去实在不好听。

      嗯,确实难听。

      但张洋却将其作为破釜沉舟的最后一搏,非它不可,没它不行。

      好歹自己也是县高正取生,却在这省级模范学校里早早过起了三点一线的养老生活——抽烟、打架、翻墙上网吧。

      这日子听起来生趣盎然,可细细想来,就像是一杯隔夜的白开水,除了有让你拉肚子的可能外,根本没有味道可言。

      如今老爹让他去找小姨,看来是已经同意了他的“留级申请”。

      “喂,你是学生不是?”门外老王的声音打断了张洋的思路。

      看到是他,张洋笑了笑:“呦,老王,今天是你值班啊。”

      老王是学校的门卫,黝黑的脸颊是教科书级别的老农民的脸,不合身的保安服套在他身上总显得松松垮垮的。

      张洋下意识地摸向口袋,却发现身上的衣服是刚换的,自己还没来得及买烟,看来今天注定是“贿赂”不成了。

      他刚高一时就懂得这个道理:和门卫打好关系、投其所好,是体面地获得相对自由的最佳方式。

      “是你啊,”可能是因为张洋没穿校服,老王谨慎地盯着他的脸,看了好一会儿功夫,眼角的皱纹才彻底施展开来,活像一具焕发生机的木乃伊:“怎么?翻墙被抓住了?咋是你爸带你来的。”

      “哪儿的话。”张洋对他摆了摆手,讪笑了一声。

      倘若张洋敢告诉他自己是离家出走被抓到的,那赶明也不用在学校混了,他那个圈子的人不出一个晚自习就会全都知道。

      “那你还进去不?”老王看着他有点犹豫地问道。

      “进啊,为什么不进。”

      张洋笑了,他从没想过有一天自己可以笑得这么有底气。他知道老王话里的意思,估计以为他是想等父亲走远后,再跑去附近的网吧开上一天。

      不过这次他注定是要失算了,张洋神秘地摇了摇头,在老王狐疑的目光中大摇大摆走了进去。

      正是上课的时候,从大门到老师办公楼的这段路上根本没什么人,只有广场正中一块巨大的灰白色雕塑笑眯眯地盯着他瞅。

      “看见我回来,开心吧。”张洋仰头笑了笑,目光和它对视,自言自语。

      如果有人看到他对着死气沉沉的雕塑说话,一定会在心里哀伤和难过——挺好看一男生,怎么脑子有问题。

      还好,没人看到。

      小姨是高三数学组的老师,办公室在四楼,和张洋班主任所在的地理教研组办公室只隔一个杂物间。

      路过地理办公室时,张洋心脏碰碰直跳,是隐秘的恶趣味在作祟,他竟隐隐有些期待班主任一会儿看到自己时的表情。

      他当然希望班主任会是悲痛的,但张洋很确信,他绝对是开心的,开心到脸上的褶子掩都掩不住——

      毕竟一锅汤里的老鼠屎自己主动跳了出去,还有比这更让人快慰的事情吗?

      每每想到这个比喻,张洋总是嗤之以鼻,他不理解怎么会有人为此而开心,难道挑出了老鼠屎的汤还能是好汤?就能否定老鼠屎曾经存在过的事实?

      汤不行就是汤的问题,跟老鼠屎有什么关系?

      鲁迅做过的事儿与周树人何干?

      这般想着,他已经走到了小姨的办公室门口,门也没敲直接闯了进去,轻车熟路地坐到了她身旁的椅子上。

      “呦,才三点半,你怎么不放学了再来?”

      看到是他,小姨停下了正在批改试卷的笔,侧过身子,抬起一只胳膊搭到了椅子的靠背上,像是怕他跑了一样虎视眈眈。

      “切,多大点事儿。”

      张洋和她小姨之间没什么代沟,小时候她坑自己的事可没少干,因而她那本应光辉的教师形象在张洋眼里,天然地打了个六点五的折扣。

      “这几天在哪个网吧藏着呢,挺隐蔽啊。”发现张洋看穿了她的心思,小姨讪讪地把胳膊又放回了桌子上。

      他不经意地抬头,却发现小姨的眼中带有血丝,两个眼窝是清晰可见的暗灰色,看来这几天她也是“找人团队”里的一员。

      就在张洋愣神之际,一个瓮声瓮气地声音传了过来。

      “这就是你说的那个外甥娃儿?”小姨对面的一个男老师听着他俩的对话忍不住开了口,挠了挠几乎不剩几根头发的地中海,打量张洋的眼神里带着一丝玩味儿,“看着一表人才嘛。”

      “呵呵,谢谢老师夸奖。”张洋像是根本没听出来他话里的嘲讽似的,直直地盯了回去,嘴角还不忘带上自认为礼貌的微笑。

      他似是没见过这种“硬茬子”,对视不过几秒赶忙把头低了下去,皱纹遍布的深黄色脸颊上不自觉地浮现出一抹奇异的红。

      奇异?为什么要用奇异形容呢?五十多岁的老头露出羞赫的红润能怎么表达?可爱吗?张洋觉得并不恰当。

      几秒钟的时间里,张洋只能搜肠刮肚地寻到“奇异”这两个还算恰如其分的字眼来。

      “怎么跟老师说话呢。”小姨适时地开口,“没有一点规矩。”

      “不碍事不碍事。”地中海连忙摆了摆手,顺带抬了抬鼻梁上的老花镜。

      张洋冲着他腼腆一笑,心里却还在暗自腹诽着。

      “走吧,你班主任现在应该在班里。”说着小姨站起了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嗯。”张洋面上一僵,起身跟在她身后。

      他的班级在高二部的三楼,从横廊走过去,穿过高三部再下个楼就到了,满打满算不超过四百步。

      张洋第一次无比希望这条路能无限长才好,最好能走上一辈子。

      “走快点啊,我第三节还有课。”看着张洋慢吞吞的样子,小姨不由得催了起来。

      “哦哦哦,知道了。”

      “怎么,现在后悔还来得及。”小姨像是发现什么一样,停住脚步转身抱着膀子看向他。

      “走吧。”张洋没继续这个话题,直直越过了她。

      身后没有声音传来,可他能感觉到射在后背的那道灼热的目光。

      快步下了楼梯,张洋终究是走到了自己班门口,几个要好的同学发现是他,都纷纷探头往窗外看,这不小的动作自然引起了班主任老刘的注意。

      只见他状似无意地扫了张洋一眼,好半天后才费力地挪动他那臃肿的身子,慢慢踱了过来,看向他的眼神中满是冷冰冰的味道,就连眼白也比平时多了不少。

      就在老刘要开口的瞬间,小姨不着痕迹地挪到张洋身前,略超出半个身位的样子。

      只是一眨眼的功夫,老刘的脸上已经堆满了和蔼可亲的笑容,就连唇边的微笑也带上了长辈独有的、宽慰的温度。

      “你还亲自过来啊,”他虽然目光仍是放在张洋身上,但话里的意思明显是朝小姨说的,“东西也不多,实在不行我找俩人帮他搬就好了。”

      “不用不用,我来就行了,”小姨也换上了不同于面对我时的、成年人的面孔,“这段时间真是麻烦你了。”

      “没有的事,张洋很乖的。”

      ……

      俩人的对话不断萦绕在张洋耳边,避无可避,有一股说不上来的焦躁。更何况班里还有那么多像是在看猴似的目光,一直聚焦在他身上。

      “你进去吧,书我都让你同桌收拾好了。”

      老刘总算是开恩般拍了拍张洋的肩膀,厚实的掌心肉和他不多的衣料相接触,竟让他浑然生出被公开宣判处刑的错觉。

      “嗯。”他低头答应了一声,径直从前门走了进去。

      一进门,那股子中国式教室特有的人肉气儿扑鼻而来,他不敢抬头,可即便是不抬头,也能想象到班里有多少双戏谑的目光正注视着自己。

      张洋的座位在靠窗一组的第四排,刚走下讲台,靠走廊的同桌就自觉站了起来,嘴角和眼底都带着笑。

      “咋回事儿,洋哥,这几天你做贼去了?”

      “听说你要转学,不会真的吧?”

      “洋子,你不上了?”

      ……

      还没坐到座位上,铺天盖地的声音就在已经将其包裹,只得求救似的看向了班长。

      班长姓周,人如其姓,一张脸长得方方正正。

      他心领神会地站了起来:“都安静点,自习不要说话。”

      张洋充满谢意地对他点了点头,对方却错开目光没再表示什么,低下头继续写作业。

      那神态像极了张洋他爹把他丢在校门口时的样子,刚刚的事儿兴许在班长看来,近乎于随手丢了一袋垃圾那么简单和不值一提。

      是了,人家是好学生,本就不屑于和张洋有什么交集,也许刚刚维持秩序的行为只是单纯因为吵闹声打扰到了他;他自以为心领神会的眼神,估摸着在班长那里也变成了“真是麻烦”的潜台词。

      张洋把那两摞崭新的教科书装进书包,下意识地瞥了眼还在门外和班主任说着什么的小姨,却发现她也正看着自己,笑容满面的脸上有一丝只有他才能察觉出的担忧和尴尬。

      这一刻张洋才记起来,被“公开处刑”的不止他一个,还有小姨。

      等张洋再次回到走廊的时候,本就仅存无几的羞耻心彻底消失殆尽,甚至自暴自弃般还冲教室里的几个死党做起了鬼脸。

      “走吧。”小姨拉了拉张洋的衣袖。

      “嗯,”他说着转身看向班主任,“那老师我走了,再见。”

      “去吧,好好学。”

      班主任老刘笑着对张洋摆了摆手。

      他敢肯定,老刘脸上的笑容一定是发自内心的,有着不容置疑的真挚蕴藏在里面——他恨不得敲锣打鼓欢送张洋这个“离群索居”的叛逃者。

      他跟着小姨的步子刚走到班级后门,听到班级里一片喧哗,像是同学们在问些什么,而老刘高亢的声音在讲台上响起:“你们说张洋啊。我宣布,他被我开除了!”

      话音落地,半秒的耽搁都没有,一片欢呼声在教室里响起,和晚清在菜市口看斩首的围观者一样亢奋,甚至更亢奋也说不定。

      其实张洋心里清楚,这是老刘为了调节死气沉沉的班级气氛的小伎俩,同学们也乐得心甘情愿地扮演成捧场的演员。

      但他却分明听到身体里的某个部位碎了,碎得再也觅不得踪影。

      “我帮你拿吧。”

      小姨像是感受到什么一样突然转过了身向张洋走去,不容分说拿起他手上的袋子,顺便把手搭在了他的肩膀上。

      肩膀那里好温暖,真的好温暖。

      就在这一刻,感受着从肩膀直达心脏的温暖,看着与母亲几乎一摸一样的侧脸,他想起来了!他终于想起来了!

      他想起来华灯初上的那天,自己和母亲究竟说了些什么——

      那夜母子俩沿着橘色的路灯一路走着,突然一阵香气袭来,是路边的烤面筋摊位那里传过来的。

      “好香啊。”母亲突然慨叹道。

      “你想吃?我去给你买啊。”张洋从来不知道一向自诩健康饮食的母亲,也喜欢吃路边的小摊。

      “不用了,”她拢了拢耳边的碎发,“太贵了,一串都一元钱,我之前也想买来着,但是总是感觉不划算,咽两口吐沫走开就得了。”

      “我给你买,又不花你钱。”

      那个时候的张洋还是小孩,把“自己钱”和“家里人的钱”分得很清楚。

      但母亲还是拒绝了。

      “你要是现在给我买了,以后我就会忍不住还想吃,可不一定你都在我旁边。”

      那一年母亲已近不惑,可这番话里却带着少女特有的撒娇和懂事。

      懂事得让人心疼。

      张洋暗暗在心里说道——“等我长大了每天都会给你买烤面筋。”

      那句话他在心里说得歹歹的,像是在发毒誓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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