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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让老鼠绝种的阿花 ...

  •   张洋早猜到爷爷不会训斥他,但也没料想到竟平静至此,相比之下,连阿花都显得比平常闹腾许多。

      这会儿它正踮起四个脚尖围着红木椅打转,挺立的尾巴不时蹭到张洋的小腿肚子上,棉花般的触感使他瘙痒难耐,可心里却又暗暗期待这略带体温的滑腻。

      少年与猫的画面看起来有种令人舒心的爽朗,真要挑出点美中不足的地方,大概是没有阳光洒在他们身上吧。

      “一边去。”正往碗里夹菜的爷爷抬起枯木般的小腿猛地向阿花踢去,看得张洋眼皮一跳。

      啧,气度不减当年。

      “喵”的一声,阿花优雅地落在堂屋门口,坐了下来。

      她抬起右爪,用粉红色的舌头细细舔舐着,棕色眼珠也不忘盯着他们爷俩瞅,那媚眼间流露出的竟不全是委屈,反而还透出了些许高傲与轻蔑。

      “爷,这猫都成精了。”看着阿花,张洋偏头道。

      “成精?我看都快成爷了。”

      老爷子头都没抬,夹着筷子的手还不忘抽出两根指头捏住大半个白馍,端起碗喝了一大口汤,一阵舒爽的啧啧声旋即在空洞的堂屋里回响起来。

      爷爷这话也算得上是有根有据,真论起岁数来,阿花比张洋还要大上两岁。小时候玩性上来了,他总喜欢把阿花追得满屋子跑。

      那时的阿花还是只不谙世事的小母猫,哪儿像现在,媚眼中满是动物界的世俗气息在流转。

      那会儿早已直不起腰来的老太太为了让张洋安生会儿,就会打起感情牌,说他小时候啊,冬天嫌床铺冷,硬是要躺在阿花怀里睡。

      不过这类戏话也难得他聪明地从没听进去过,玩累的时候坐在阳台想想,竟也能会心一笑,觉出自己挺能耐的。

      以前老爷子家闹老鼠,从亲戚那儿抓了两只小猫崽——其中一个就是阿花——养了没两个月,屋里的老鼠算是绝了种。

      这么一想,在这个算不上干净的屋子里,确乎有十几年没见过它们的影了。

      蹲下身子,张洋用手挠了挠它那深藏在脑袋和身子之间的脖颈,这“媚人”也不计前嫌,半眯住眼,摆出了享受的姿态来。

      “爷,那我先回去了啊,”不安生的手使劲在阿花脑袋上猛磕了一下,“时间不早了,爸妈还在家等我。”

      说完便站起身来,丝毫没看到阿花不满的桃花眼。

      老爷子整张脸都埋在碗里,仿佛没听到声音一样,继续在汤面里酣畅淋漓着。

      待他走到门口刚跨出一只脚,方才听到瓷碗与大理石桌碰触而发出的清脆的叮铃声:“上学就好好上,用点心,再不济也不能比你爸差,他好歹还是个南阳师范。”

      张洋不确定老爷子是否听到了他嗓子眼里咕隆出的“嗯”,虽然老爷子那轻飘飘的话里带着点后力不足的沙哑,但他却升不起一丁点顶嘴的念头。

      毕竟他老人家是骄傲的,尽管这骄傲有时让张洋觉得无比滑稽和耐人寻味,可却又那样的立体骨感与真实可触。这感觉来自于自己的无知,又来自于自己有限的认知。

      总之,他知道,在老爷子面前,此刻的自己甚至不如那让一屋子老鼠绝了种的阿花。

      他就是知道。

      凤凰和麒麟,张洋一样也没见过,但这并不妨碍他对“凤毛麟角”这个成语产生立体且骨感的认知——

      1962年老爷子成了村里的第一只金凤凰,成了整个县城里凤毛麟角的存在,带着乡下人少有的自信与骄傲、带着庄稼人朴素天真的笑脸,扑楞着洁白的双翼落入开封大学的红砖白瓦中去。

      不难想象那璀璨夺目的白衣少年在村里姑娘的眼中是怎样的遥不可及,多么的高不可攀。

      换做是他自己,也一定是骄傲的,这骄傲还势必带着些许盛气凌人。

      猛吸了一大口弥漫在空气中的独特香气,张洋不自觉晃了晃脑袋,轻车熟路地从遐想中走了出来,实在是老爷子的光辉事迹让他难有感同身受和伸手可及的触动。

      学习那么好有什么用,到头来不照样还是在这小县城里踟蹰了大半辈子?

      笑死个人。

      此时他又觉得自己刚刚的联想简直就是在浪费时间,荒谬透顶,也无聊至极。

      街道上的车水马龙和两旁扯着嗓子吆喝的小贩让他心里没来由的一阵浮躁,用鼻子吸进去的气总好似卡在了上半身中央,不上不下,怪难受的。忍不住咒骂起老天爷的粗枝大叶,竟将八月的天安插到了十月里来。

      就这么走着走着,原以为还在天边的小区房,一抬头,不知什么时候突然矗立到了自己眼前,张洋下意识打了一个激灵,脚步也慢了下来。

      刚还萦绕周身的炙热好似不顾家的娃娃,一溜烟尽散了去,十月散尽,凛冬提前,像穿着短袖站在了冰天雪地里。

      站在小区楼下望着三楼自家的阳台,莫名的悸动从左胸传来。

      “咚咚——咚咚······”

      他听出来连自己的呼吸都被这一阵阵悸动给震得支离破碎,只觉得脚下的水泥地一个劲的往下沉,刚还是蓝得发白的天空一阵亮一阵暗。

      他心里乱极了,“难道我还怕自己家吗?”。

      是,他怕。

      怕得心脏一个劲的往上窜,那股子劲借着血管里的张力变得肆无忌惮,他们张牙舞爪,开心极了。但于张洋而言,最直观的反映就是恶心,一阵阵的酸水直从嗓子眼往外涌,可吐又吐不出来,只有不断颤抖的手无声地表达着身体主人难言的痛苦。

      他终是敲开了自己家的防盗门,不早不晚,在离九点差三分的时候。

      拉开门,入眼就是母亲不留只言片语的背影,坐在小小的木椅子上,头发披散两旁。客厅里弥漫着几乎能用肉眼看得见的烟草味儿,是黄鹤楼的味道,不对,没那么刺鼻,应该是芙蓉王。

      是的,就是芙蓉王,他肯定。

      父亲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右手拿烟,左手支着身体,双眼紧盯着黑黢黢的电视屏幕一眨不眨,几天未洗的中分头,有几撮在头油的磨合下不可一世地挺立着,活像是插在脑袋上的避雷针。

      恍惚间,他仿佛看见阿花绊手绊脚得黏在父亲脚边。

      客厅里静得渗人,空气中弥漫着触碰得到的紧张,压得张洋透不过来气。

      身后的关门声如同阎王爷砸响了惊堂木,平地惊雷。他不解地扭过身子看了眼防盗门——刚刚明明没有用力啊?

      又是死一般的沉寂,就好似刚刚关门的声音从未出现过一样。

      可这时的寂静又不一般了,与众不同了,变成了火山喷发前嘹亮的号角,有着不可比拟的神秘性和仪式感。

      “你到底还想不想上学?”父亲咬牙切齿的样子张洋提前猜到了。

      “嗯。”

      他的眉毛和唇角一齐动作起来——一对朝上,一个往下。

      “嗯?”父亲猛地从沙发上弹起,佝偻着身子,做出一副干架的姿态,“嗯究竟是上还是不上?啊?!”

      父亲拿烟的右手猛地砸向桌子,客厅里的窗户棱棱直响。

      到这儿张洋怎能还不明白,他说“上”或“不上”其实结果都一样,中国古代的中庸哲学在这个问题里被体现得淋漓尽致。

      可他就是偏偏不愿顺着他爹的意,前倾着一米八的身子骨顶住父亲的压力和灼灼的目光:“我不想上”。

      这猖狂、这莫须有的倔强,其实恰恰是他向父亲妥协的最后一项“面子工程”罢了,为得就是告诉自家老子,自己不是好拿捏的,就算要去上学,那也是自己心甘情愿的,不是谁逼的,谁逼也没用!

      “上不上由不得你,现在就给我滚去把你那东西收拾好,吃过晌午饭老子带你去学校。”

      父亲矮小却略显臃肿的身体从张洋身侧走过时带起了一阵劲风,随着震耳欲聋的“嘭”的一声门响,耳朵被震得嗡嗡直响,客厅里溢满了暴风雨过后的狼藉气息,只有母亲摆弄餐具的声音从厨房里有条不紊地传了出来。

      张洋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他只是凭感觉猜到过这就是这场闹剧的结尾,可从没考虑过之后该怎么办,还要在客厅里一声不吭的坐着吗?

      就这短短的十几秒,他感觉自己好像成为了一个博古通今的哲学家,电光火石之间便迅速做出了决断——大步流星朝自己卧室走去,学着他爹的样子狠狠地将门一甩,家里的玻璃伴随着身体的颤抖,再次发出了悲痛欲绝的呜咽。

      这次是真的寂静了,连厨房也变得鸦雀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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