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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7、孤注一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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荣庆堂上落针可闻,贾政以为自己听错了,声音颤抖着问道:
“你说什么?!”
贾环挺起腰肩,朗声说道:
“贾环身为庶子,迟早要分家出去。宝二哥身份尊贵,将来必是要继承家业。前些日子听闻府里有传言,说环儿命格与二哥哥相克。鬼神之事虽不可信,却也不能不察。若日后真和二哥哥有个冲撞,岂不是追悔莫及?况而今娘亲犯了大错,环儿也不敢在府中继续呆下去,何不就此让我带着娘亲分宗出去,将来大家再见面,也好……”
“逆子!畜生!”
贾政奋然起身,踏步前来,一脚将贾环踹倒在地。贾环胸口被贾政闷头一脚,一口鲜血涌上喉头,一个没忍住,咳了出来。
“三叔!”
贾兰见贾环咳出一口血来,顿时泪如雨下,不忍再看。今日三叔当真是触怒了老爷。老爷下手没个轻重,三叔这出戏,又该如何收场……
黛玉先是被贾环那一席话惊得脊背发凉,又被贾政的暴怒吓得面色发白,尴尬地站在堂上,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只能呆呆地看着贾环倔强的样子,既心疼他,又似乎能够理解他的选择。
扪心自问,与其在贾府这个污浊的泥淖中苟延残喘,倒不如索性拼上性命争一次,成了便是海阔天空,不成便是阿鼻地狱。
只是这样的任性妄为何其愚蠢。老爷、太太、老太太,谁会答应分宗出府的要求?即便饶过他一条性命,也不过是背上个不孝子的罪名,逐出府去罢了。
贾政见贾环脸色煞白,口吐鲜血,却依旧一副不死不休的样子,心早已如死灰不复再燃。他颤巍巍立于堂上,见贾环用袖口擦干净嘴角,重新端正跪好,不禁幽幽问道:
“你就当真不怕我打死你?”
贾环喘着气,止住咳嗽,捋顺衣衫,一字一顿道:
“老爷要打死我,我自然无话可说。可即便是死,贾环也要死在府外,不入贾家的坟茔。”
贾政的脑海中仿佛响起了一道晴天霹雳,震得他如赘梦里,一时辨不清真假。
长久以来,他第一次对自己的信念产生了怀疑。
难道是我错了?
这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人?
“环小子,你居然说出如此大逆不道之言。常言道,父母在,不分家。如今你老的爷嫡母具在,你却要闹着分家,这不是不孝又是什么?由此可见啊,有其母必有其子。好好一个孩子,竟被那赵姨娘教成这样。”
王夫人的话阴阳怪气,语气中充满了自得之意。这个孽障今日这番作为,必然落得个不孝之名,往后再也别想出头了。今时今日,他总算在全家人面前现出了本来面貌。忍了这么久,够难受的吧。闹吧,闹得越大越好。
“哈哈哈哈,太太,你大概是听错了。贾环不是要分家,而是要分宗。我要独立一宗,领宗碟,文书字据要过顺天府。从此以后,我与贾氏一族再无瓜葛。这满府家私,我亦分文不取。你们安享你们的富贵,也不要来问我的炎凉。”
王夫人大怒道:“哼!休想!今日能否饶过你一条性命暂且另说,你竟还敢肖想这等好事?你以为荣国府是什么地方?这是堂堂一品公爵府,开国元勋,百年世族,岂是你一个犯了大错的庶子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
贾环冷笑道:“今日贾环既然敢提出这话,自然有我的筹码。太太不妨听一听?”
说罢,贾环从怀中掏出一叠写满供状的纸,高声道:
“太太当家二十二年,瞒着家中老小,私放印子钱达四十余万两,逼死人命五十多条,证供在此。眼见着贾家亏空一日大似一日,这么多年,太太也捞够了吧?”
贾环话音刚落,满座哗然,所有人都意想不到,贾环居然将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都挖了出来。谁家的当家主母不做这种事儿,贾环这是要破釜沉舟啊。
贾政的眼角突然红了,脑中又是一道晴天霹雳,不禁嗡嗡作响。他缓缓从太师椅上站起身,一把夺过贾环手中的那些证供,一张张翻看。临了,贾政向王夫人苦笑道:
“这是真的?”
王夫人此时震惊地说不出话来,慌了半晌,才指着贾环诺诺道:
“你这个孽障,从何处得来这些消息?”
王子胜的声音突然响起:“存周,此事算不得什么大事!放印子钱虽然为人不齿,但试问如今的大周朝,有哪家富人不干这事儿?你太太也是为了补贴家用,况且这些私房,日后不都是留给宝玉的吗?”
劝完贾政,王子胜又指着贾环骂道:
“你这个小子,如此不孝!竟敢私查嫡母的辛秘,还以此为要挟。今日若是我妹子不从你所愿,你待如何?难不成要将自家嫡母告上顺天府衙门?”
贾环哈哈大笑,那笑声中充满了孤注一掷的快感和爽朗。
“何必去告什么顺天府?今日若是不能如愿,这些东西自有人替我交给监察御史。想必满朝的文官,日日都盯着勋贵家族,鸡蛋里挑骨头也要将勋臣集团连根拔起。却不知此物落入御史之手,朝臣们又会吵成什么样,今上又会是什么态度。”
贾母此时看待贾环的眼神完全不同了。这个环小子,居然以勋贵家族的整体利益作为要挟,以小搏大,不惜得罪完所有人,也要将分宗一事安排得万无一失。只怕他手里还握着什么了不得的筹码。贾母的心中顿时不安起来。
如果,宝玉能有这个环小子一半的本事,她还愁什么。
见所有人都被贾环震住了,贾母开口道:
“环小子,你也莫要得意。你手里握着的这些东西,大多已经是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了。即便圣上着刑部、大理寺去查,顶多和你一样,握一份口供在手里,没有其他证据,案子不会落实的。况且,你以为我贾家这么容易倒吗?四王八公,树大根深,而今贵妃初立,老圣人在朝。捕风捉影的东西,还斗不倒我贾家。”
贾环坦然道:“环儿可不希望看到贾家倒了。我早就说过,我所求的,不过是分宗出府罢了。如果今日愿望得遂,这些东西自然永远不会出现在世人面前。”
贾母所言不差。王夫人的这些罪证,大多已经过去了十几年,如今再翻出来,证实的难度太大。若是在贵妃薨逝,老圣人还权,贾家失势的时节,这些罪证足以置贾家于死地。可如今贾家势头正盛,这些罪证还不至于让贾家倒台。
可贾环的话,意思也分明。这些罪证,虽然不至于使贾家垮台,却也够他们喝一壶的了。江南甄家已经倒了,今上的意思再明确不过。如果贾家在今上面前沾了这些污点,即便现在不倒,日后也没有好果子吃。
所以,留给贾母的是一道选择题。是让贾环分宗,还是趁着现在风头正盛,索性将这些罪证曝露出去。虽然应对起来可能比较棘手,但圣上小惩大戒,却也是一个洗白过往的机会。
王夫人怒道:“哼!单凭这些,就想要分宗出府?若被你这么轻易就办成了,日后我还有什么脸面,在这家里坐稳当家主母之位!别忘了,我是贵妃生母,是皇亲国戚。而今贵妃圣眷正浓,圣上会拿我如何?”
“太太莫急,圣上自然不会拿你怎样。可贾环手中的筹码,却也不只有这些。有句话,贾环想告诫太太,所谓‘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太太何必把凡事都做绝了?兔子急了还会咬人,太太一心想要我母子的命,就不怕把人逼急了,反伤到自身吗?”
王夫人道:“你还有何筹码,一并拿出来!今日就是丢掉了这当家主母的名分,我也要把你这个目无尊长,嚣张跋扈的孽障给发落了,为贾家清理门户!”
贾环冷哼一声,再次掏出一张纸,高声道:
“九省检点王子腾,在任陕甘总兵之时,欺上瞒下,虚报员额,杀良冒功,惹得九边之地天怒人怨。西北名捕李渔儿一家,欲代万千百姓上告王子腾之罪,被那王子腾截获,一家八十余口尽皆被害。李家嫡子在被杀害前,曾留下了一封信,信中记录了王子腾在任期间所犯的罪过。几经流转,这封信如今落到了我的手中。太太,你说如果有一日,有人将此信呈交监察御史,会在朝中掀起何种风波?”
王子胜一听贾环这话,吓得脸都白了。朝中之事,王夫人不知道,可王子胜却明白的很。其实王子腾所犯的这些罪,在九边之地司空见惯。边军一向骄纵,骄兵悍将不服管教也是常事。勋臣长期掌兵,圣上以及忠顺王爷忌惮良久,否则也不会提拔冯家掌管军权,与旧勋贵家族分庭抗礼。
王子腾过去的劣迹一旦被翻出来,此事立刻会被上升到新旧两派斗争的高度,最终结果如何,也不再是王家能控制得了的。
王子胜擦擦脑门上的汗,对贾环道:“额……乖外甥,你说得那信,如今在谁的手里?”
贾环笑道:“一式两份,我手中抄了一份,另一份,自然在一个周全的地方。”
王子胜转过头来对王夫人道:“妹子,我看外甥想分宗,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你干脆就从了他的愿望,左右大家日后好相见啊。”
贾母如今心中浪潮难平。想不到啊,想不到,贾环居然有这等本事。如果事情没有闹到这个地步,如果这小子还留在贾家,日后,他一定是贾家的柱石。
贾母此时看待王夫人的眼神充满了厌恶。这个头发长见识短的妒妇!都是她没有容人之量,方才逼得如此有本事的环小子想要分宗出府,断绝来往。
王子腾是如今四大家族的领头人,如果他被卷入到什么命案当中,对四大家族的打击可想而知。贾母犹豫了。
今日若是不放环小子出府去,恐怕就得敲出他真正的底细,然后把他和他手下的势力,一把灭绝在摇篮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