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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6、摊牌之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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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孽障,跪下!”
贾环信步从容走入荣庆堂。这座高贵尊容的厅堂里,住着贾家宁荣两府最高的掌权者,一品公爵夫人,年逾七旬的贾母。重生两年半以来的种种过往,此时都走马灯似地在贾环的脑海中回放。今日的荣庆堂上,四大家族来人齐全,如今都完完整整坐在贾母下手两侧,齐刷刷望向只身迈步而来的贾环。
贾政见贾环并不着急下跪,不禁觉得气闷,再次大喝道:
“造业的孽障,还不跪下!”
贾环面无惧色,扬起头问道:
“无缘无故,老爷为何叫我下跪?”
众人具皆倒吸一口凉气。坐在角落里的宝玉惊呆了下巴,探春此时心如死灰。
贾赦、贾珍、邢夫人、王熙凤、尤氏、王子胜等人一下子就来了兴致,睁大眼睛不可思议地看着堂中央这个十一岁出头的小娃娃,个头只及贾政的胸口,居然敢挺胸抬头,这么跟他老子说话。
李纨带着贾兰也藏在人群的角落里,满眼都是不可思议,想不到此人脾性居然如此刚烈。贾兰的脑海中嗡嗡作响,不知为何又响起了三叔当日告诫他的话——
“什么时候该做什么样的事,什么时候该说什么样的话,什么时候该挺胸,什么时候该低头。”
现在就是三叔挺胸抬头的时候了吗?
压抑了这么久,今日便要卸去伪装,不再隐忍了吗?
贾政惊诧道:“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贾环并不慌张,从容答道:“不知环儿犯了什么罪,老爷如今又要三堂会审了?”
三堂会审,多么熟悉的情景。
贾政自己也记不清这是第几次。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这个逆子就在他的心里种下根儿来,让他忍不住去关注,却又爱又恨。
他怎么敢这么和我说话?他怎么敢!
“拿棍子来!今日我就要把这个孽障打服了!”
贾环心中一凛,转瞬又平静下来,露出刚毅的神色。为了争取到说话的机会,他此刻绝不能低头退缩。
“老爷,棍子来了!”
贾政的手在发抖,这个孽障难道不知道死字怎么写吗?赵姨娘行巫蛊之事,贾环在外置私产,这对母子真真好大的本事,如果今日不是那一僧一道前来揭破,怕是整个贾家将来都要跟他贾环姓了!
“跪下!”
贾政一棒打在贾环的腿上,贾环生生顶住,并不屈膝下跪。
“跪下!”
贾政气急,使出浑身气力,一定要把贾环的膝盖打弯为止。
又是一阵棍棒袭来,打在腿弯之处,一阵剧痛袭来,让人头皮发麻,下肢顿时就失去了知觉,只见贾环屈膝倒地,斜挎着跪坐在地上。
看到贾环的模样,贾政此时再也挥不动第三棒了。他没有料到此子居然坚毅至此。今日恐怕就算将他打死,他的嘴里也不会蹦出一个求饶的字来。
明明前几日他见时,他还那般恭顺,为何今日竟是这样?
贾政顿时就明白了,他是为了赵姨娘啊。一阵天旋地转,周遭那深深的无力感再次朝周身袭来,就像他年轻时候,在母亲细致入微的安排下过日子的那种感觉一般,让他险些站不稳。
好容易扶着椅子坐下,贾政轻轻丢下棒子,深深叹了一口气。此事,他心有余而力不足。
罢了,罢了。
总归此子已经与我离心,今日结果如何,且看他命中的造化罢了。
“你可知,庶子在外置私产,是为不孝?”贾政闭上双眼,幽幽问道。
贾环只觉得腿上阵阵疼痛,止不住向心口袭来,像是刀劈针刺,让人神志不清。不过他必须保持清醒,因为说话的时机到了:
“老爷所言,环儿一个字也听不懂。”
“笑话,你在外置了私产,证据确凿,岂是你打死不认就能逃掉的?”王夫人的声音接过贾政适时扬起。
“太太所说的,我还是一个字都听不懂。你们说我置了私产?可有证据?”
王夫人料定贾环不会轻易承认,早就嘱咐周瑞家的将证人、证物全都准备好了,就等贾环矢口否认时,给他雷霆一击。
“环小子,我看你就认了吧。你虽是赵姨娘生的,而今她犯下了滔天大罪,眼见着就要被发落了,与你没有一丝一毫的干系。要是从今往后,你洗心革面,说不定日后还能挣个好前程,也不枉老爷疼你一场。”
“哈哈哈哈,太太所言,何其荒谬。太太处心积虑,要找我的错漏,抓我的把柄,无非是想要将我生生世世拿捏在手里,踩在脚底下,让我出不了头罢了。世家子弟,五岁开蒙,而我却偏生拖到了七岁方才进学堂,试问不是太太拦着又是何故?当日,太爷稍稍夸了我几句字写得好,太太便让我去佛堂抄经整整一日,至晚方归,归来途中,我便被个小丫头推入了那荷花池,命悬一线,这不是太太的手笔,又能是谁?”
“你!你个孽障,空口白牙,就像污糟死你嫡母!来人,给我打!”
“太太何必如此心虚?自己做过的事,难道这么快就忘了?可惜,我的命硬得很,没那么容易死掉。太太既然不喜我读书,我不读书便是了。从那以后,我于仕途经济文章一概不学,四书五经不求甚解,一门心思不过是扑在写诗作画上,可太太依旧不愿意放过我。敢问太太,当日柳嫂子被毒杀之事,你还记得不记得?”
“来人!快来人,掌他的嘴!”
几个小厮连忙跑上堂来,摁住贾环的肩膀就要去扇贾环的耳刮子。贾环怒目圆瞪,朝那小厮怒吼道:
“不想死就给我滚开!”
那小厮被贾环一阵破空之音,震得肝胆俱焚,面色惨白,连连后退,哇的一声哭起来,竟然跪地求饶。王夫人急命人将那小厮拉了下去。
定一定心神,王夫人冷笑道:“环哥儿,你不用说这么多。你说这许多,不过是为你自己开脱。而今置私产的罪过板上钉钉,容不得你不认。你要是有种,就把这堂上的人都杀了,将来落个大逆的罪名,落草为寇去。”
贾环冷哼一声道:“板上钉钉了?太太不妨将证据都呈上来,也好坐实了我的罪过,不然我是不不认的。”
贾政怒道:“无知的孽障!这个时候了你还死不认账,难道真要死到临头了再求饶吗?”你不服软,我如何保你?
“玉可碎,不可改其白;竹可折,不可毁其节。贾环行得端,走得正,绝不为威势所压。有什么证据,但请太太都承上堂来,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
王夫人喝道:“把人带上来!”
不多时,一群婆子领着一个贼眉鼠眼的小厮来到堂上,那小厮瑟瑟发抖,一把扑在地上,跪地磕头。
贾环斜视一眼,立刻认出了,此人不是别人,正是他重生以来,第一天跟他上学的那个孙福。
孙福磕头道:“小的可以指认,那东街杂货铺背后的东家确实是环三爷!”
探春早就知道了贾环将赵国基放出去之后,让赵国基经营铺子的事,但不想这个铺子实际却为贾环所有。此时她才恍然大悟,难怪短短两年,赵国基就能赚这么多,原来都是环儿在背后做东的缘故。
贾环笑道:“孙福,作伪证可是要掉脑袋的,你想清楚了再说话。”
孙福道:“三爷不必吓我。那日,三爷散学后让我回去,我却心生好奇,一路跟到了那家店铺,在门口问那伙计,方才知道,原来三爷您才是东家。后来太太让小的去查,我又多方探查,花了不少银钱,买通了店里的一个伙计,方才拿到了画好押的口供,还有三爷遗落在那店里的一块贴身玉佩。诸位当家的若是不信,可去顺天府衙门告状,将那铺子里的伙计抓来,一问便知。”
王夫人现下冷笑不止,贾政幽幽叹道:
“如今,你还有何话说?”
贾环并不答话,只自顾跪在堂上,睥睨四下,神情不改高傲之色。
“孽障,如今证据确凿,你还想抵赖不成!”
“舅父,黛玉有话要说!”
贾政一时没反应过来,转头来看,却是林黛玉起身,从房间角落迈步上前,来到堂中间,并贾环站着,朝贾母及贾政一礼。
满堂见林黛玉突然上前,具大吃一惊,纷纷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贾母惊道:“玉儿,你又来捣什么乱?这是你舅父的家事,你参合什么劲儿,还不快退下。”
黛玉并不理会,只转身面向贾政道:“外祖母、舅父勿怪。其实……那间铺子背后的东家,并不是环儿,而是我,以及忠顺王爷。”
“什么!”
贾母和贾政同时惊呼,怎么还有黛玉的份,又怎么扯出了忠顺王爷?
王夫人脸色刷白,心中慌乱不止,心脏噗噗直跳。这小子竟然还留有后手,居然还牵扯进了忠顺王爷!
“这事儿怪我。两年多以前,环儿有一次来找我玩耍,跟我说及他舅舅赵国基出府事宜。说到他舅舅如今要开一间铺子,来找赵姨娘借银子,可赵姨娘哪里来的银子,两人几番闹得不快。那时我父亲尚在,每月会悄悄给我稍一些银子接济。我便将我那里存着的银子,全都借了与环儿他舅舅。故而,我才是这铺子背后的东家。后来,我认了忠顺王爷为义父,与他说起这笔生意,忠顺王爷兴致来了,也要参股。我便将股份让了些与王爷。”
贾母和王夫人都难以置信地望着黛玉。两年前?那时黛玉明明和贾环还不怎么亲近,为何会大大方方地借给他银子?
“外祖母,舅父、舅母。如果你们不信,我可以将历年的分红账本拿来给你们看。”
贾母此时看明白了,贾环早就已经根黛玉做好了账目,将一切都圆了过去。真真好手笔啊。如此看来,林如海变卦,黛玉封爵这些事,背后难保没有贾环的动作。
这个环小子一直躲在暗处,原来竟有这般通天的手眼。从前眼里总看不到此人,还真是大错特错啊。
“贾环多谢县主出面澄清。县主今日之恩,环没齿难忘。”
贾环突然躬身朝黛玉一拜。其用意很简单,就是告诉堂上所有人,黛玉身为县主,背后还站着忠顺王爷,不是你们任何一个人开罪得起的。
黛玉笑道:
“怪我没有及时解释清楚,害你受了这么大的冤屈。当日,我既已作了东家,就免不了要管理铺子的日常经营。我本想着,左右将来是要学着管家理事的本事,拿这笔生意练练手也好。可我终究是一个未出阁的女孩儿家,又怎么好抛头露面去和男人打交道,只好委托了环儿带我管着。这就是为何铺子里的人,会误以为环儿是东家的缘故。”
贾环瞄了瞄身旁的孙福,他现如今已经面呈土色,吓得将头靠在地面上,一动也不敢动。
贾政此时坐在太师椅上,心里很不是滋味,却又不知道是该起身还是该继续坐着。
良久,贾政向贾环道:
“既然如此,你为何不早点言明,也好过受这许多皮肉之苦。你既然心里清楚是怎么回事,做什么要摆出这副桀骜的态度来?你又将我这个老爷置于何地?哼!往后长个记性也好。”
王夫人恨得咬牙切齿,难不成就这样让这小子跑了?贾环、林黛玉,一个都不让人安寝!
贾政顿了顿,又对身旁的小厮喝到:
“还等什么?还不快把这个孽障扶起来!”
贾环嘴角闪过一抹冷笑,心道:不受你几棍子,我如何能有开口说话的机会。
“老爷且慢,环儿还有一事,今日需得在这大堂之上分说清楚。”
贾政指着他怒道:“若是关于你娘的话,就不要说了!”
贾环笑了,笑靥如花。不想娘亲跟了他十几年,居然绝情至此。贾环冷冷道:
“是,也不是。”
转身,贾环对贾政再拜道:
“老爷,环儿今日斗胆,请老爷准我带着娘亲,分宗出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