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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三月下扬州 ...

  •   在夫子们恨铁不成钢的叹息声中,宋榆到底还是带着谷雨在余杭城雇了位车夫,十八日便启程去了扬州。
      烟花三月的扬州城,水色澹澹,绿色的柳枝沿着河岸飘拂,宛若美人妖娆的身姿。
      粉色的桃花、白色的杏花,不甘寂寞地从各家的院落伸出墙来,在阳春三月的和风里,纷纷扬扬,勾勒出好一曲桃杏的花雨。
      一辆装饰得极为骚包的马车,从城门缓缓驶入。那马车用金丝楠木作轿厢,彩锦作轿帘,车轿檐下还挂着几串金色铃铛,看起来很是奢华,颇有几分任性妄为的肆意。
      春风吹拂,那轿檐下的金色铃铛叮咚作响。拉车的马,毛色通体黑亮,一看便知道是千金难求的宝马。这放肆糟践银钱的作态,让一众扬州百姓无不摇头叹惋。
      进城不过数百米,马车便停滞不前。并非人流涌动,而是因为马车前,几乎汇聚了整座扬州城的纨绔。
      十七八岁的少年,个个衣帛着锦、手持折扇,摆出最风流的姿态,一字排开地挡在马车前进的青石路上。
      “吁”的一声,车夫将马头勒住。不一会儿,车帘掀开,从车上跳下一个美得凌厉的女子,正是换上侍女服的谷雨。
      只见她神色丝毫未变,双手微微并拢,屈膝行着万福礼,“谷雨见过各位公子!”
      “数月不见,谷雨姑娘越发美丽动人了!”城南富户王员外的次子王旭阳,将展开的纸扇收拢,双手抱拳回礼。
      谷雨与一众少年见礼间,宋榆已从车夫准备的车凳上,缓缓走了下来。
      “陆某掐指一算,便知子居今日必回扬州。”城西陆员外的幼子陆全胜朗笑道,将手中收拢的纸扇展开,轻轻地拿在胸前摆动起来。若非这故作风雅的举动,几乎没让人在他一开口时,就以为遇上了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专事招摇撞骗的神棍。
      “那是,西山学院的白墙,哪里拘得了喻兄!”林举人的长孙林程,手中的纸扇遥指着余杭的方向,好一通吹嘘。他那与有荣焉的神情,仿佛逃课避考是顶顶值得传唱的事情。
      “子居此番可要在扬州多待些时日,十二坊的紫薇姑娘早已望穿秋水,正等着你回来谱新曲呢。”扬州县令的嫡次子唐嵘调侃道,话语中满是旖旎的绯色。
      一众少年围着宋榆,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闲话,好一番热闹喜悦。
      “子居,为了给你接风洗尘,我已命杨义在荟萃楼设宴,现在便走吧!”唐嵘笑道,眼眸里一派潋滟,“你可得好好跟我们说道说道,余杭的美人儿到底是何等的国色天香,居然让你乐不思蜀地待了这许多年。”
      “喻兄,走!”一众少年呼朋引伴道,满脸欢悦地看着宋榆,“难得唐嵘请客,可得好好宰他一宰!”
      “公子?”看着相互推搡着往前走的少年们,谷雨将挂了玉坠的纸扇递给宋榆。她脸色迟疑,似乎不知道该跟上还是不跟。
      “你先回府吧!”宋榆从谷雨手中接过纸扇,眼角余光随意地扫了一眼不远处的同福酒楼,便随着一众纨绔扬长而去。
      当此之时,同福酒楼的二楼雅座,书生打扮的范潜,正坐在临窗的桌旁。
      他若有所思地看了眼从同福酒楼下结伴而过的扬州纨绔。用筷子拣了一粒炸黄豆入口,细嚼慢咽之后,才抬头示意坐在对面的侍卫常乐。
      通向二楼的木梯上,店小二蹬蹬地端着一盘油鸡而来,将盘子放在范潜面前的桌上,拱手道,“客官,您点的油鸡已经好了,请慢用。”
      “等等。”店小二正要转身下楼时,常乐从怀里掏出一角大约半两的碎银,放在桌面上。右手将长剑拿起,挡住他的去路。
      “客官,客官可还有其他吩咐?”店小二往后退了一小步,恭敬地立在旁边。
      在同福酒楼迎来送往多年,店小二早已练得极有眼色,深知什么人能惹,什么人不能惹。即便他此刻已经怕得两股战战,还是尽力做出镇定的姿态来,唯有那微微颤抖的双腿,出卖了他内心的恐惧。
      见他识趣,范潜便示意常乐将佩剑放下,看了眼渐渐走远的几人,不紧不慢地询问道,“不必惊惶。你可知,那位公子是谁?”
      范潜视线所至,正是稍微落后两步的宋榆。只见她,行走间身姿挺拔、气宇轩昂,在一众扬州纨绔里,颇有些鹤立鸡群之相。手中的纸扇,虽然未曾展开,那玉质的扇骨却出卖了纸扇的价值。
      “公子问的是大公子吧?”顺着范潜的目光看去,店小二松了一口气,说起自己了解的信息,“听公子的口音,想必是从北地而来。公子不认识他,也是应该的。”
      “大公子是彩锦坊当家喻老爷的庶长子,名字叫作喻子居,是喻老爷在外行商时的外室所生。因为生母早逝,便被接回了喻府。”店小二娓娓道来,说着扬州城人尽皆知的喻家旧闻,“喻夫人成亲六年无所出,直到喻大公子被接回喻府,才怀上了嫡子。因此,对这位大公子视如己出。再加上大公子是长孙,喻老夫人便把他当眼珠子似的疼,纵得他越发不服管教。”在范潜不动声色的注视下,店小二只得硬着头皮接着往下说。
      “这大公子是咱们扬州城的纨绔之首,他最是喜欢美貌的女子,素常带着一众狐朋狗友寻花问柳。十岁时,便在春色满园一掷千金,引得众多艺妓竞相争夺。”店小二不自觉地压低声音,说起旧事时情不自禁地大摇其头,“有喻家两代夫人护着,喻老爷拿他没有办法,只得将他送去学院。因他顽劣,扬州学院担心带坏了学风,说什么都不愿收他。喻老爷没柰何,只得花了重金将他送入余杭的西山学院,也算是眼不见心静。”
      “西山学院堪称江南学院之首,什么时候规矩这么松泛了?”范潜抿了一小口桂花酒,若有所思道。如果他的记忆没有出错,此时应当是西山学院的旬试之日。
      “客官有所不知,虽然规矩严苛,但这大公子也不是省油的灯。”店小二瞄了瞄四周,声音更低了几分道,“虽然喻府遮掩,宣称大公子学业不错,颇得学院的夫子们赏识。但小的听说,大公子在西山学院,常常逃课避考,甚至还与同窗结伴逛花楼。”
      “居然还有这等事?难道夫子不管教吗?”常乐难以置信道,越发怀疑俩人知道的西山学院,是否是同一处地方。
      “客官说笑了。当年大公子拜入西山学院,喻老爷可是费了好大一番功夫。为了请扬州学院的山长亲自写推荐信,喻老爷答应每年向扬州学院捐助五百贯银钱,以资助扬州学院的贫寒书生。不独如此,大公子每年在西山学院交的束脩,也是寻常学子的十倍。积年累月下来,这些银钱还不知道足够买多少亩良田呢!”店小二摇头感叹道,“西山学院虽说教规严苛,但除了富户子弟,还招了不少贫家学子。束脩不高却食宿全包,需要贴补的银钱可不少。有大公子这样上赶着送钱的,怎么会轻易便将财神给请走。”
      “想当年,喻老爷可是白手起家,走南闯北才挣了这偌大的家产,也不知道何时便会让这大公子给败了。”在常乐的眼神示意下,店小二将桌上的半两银子,塞进腰间的褡裢里,重重地叹息一声,“说起这大公子,真正是虎父犬子。”
      直到店小二走下楼去,常乐才感慨万分道,“果然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想不到长相如此俊朗的富贵公子,居然是个扶不起的阿斗!”
      “不过是内院手段,被主母捧杀罢了。”范潜淡然道,不由得想起三婶,对那些庶子的态度。
      表面看似爱护有加,内里早已恨得咬牙切齿,不过是碍于世俗的眼光,想要挣得一个贤良淑德的名声,而不得不强迫自己忍耐。
      若真的视如己出,又怎会让年仅十岁的少年,在青楼一掷千金,留下这满城的叹息。
      听了一场闲话评语的范潜,兴致不高地看了眼桌上的吃食,略略吃了一条鸡腿,便带着常乐走进扬州的阳春三月之中。
      与同福酒楼的寂寥冷落全然不同的,是荟萃楼的歌舞升平。
      荟萃楼一楼正中的台子上,歌舞姬正翩翩起舞,那不盈一握的腰肢、纤细白嫩的手指,无不浸透着淮南之地的万种风情。
      月桂园包厢里,宋榆端着酒杯,与一众扬州纨绔对酌畅饮,少许功夫便将其他人给喝趴下了。
      “春色满园的蔓蔓姑娘,明夜就要行□□之礼了。按往年的价格,最少得三百贯。”唐嵘大着舌头道。他扒拉着宋榆的衣袖,眼中泪光流转,“子居,我是堂堂扬州县令的嫡子,想给她赎身,却拿不出这么多银钱,你说可笑不可笑。”
      “唐嵘,咱们这些人,除了喻兄,谁能拿得出这么多银钱。”林程同样喝得醉醺醺,他摇头晃脑道,“我有时真羡慕喻兄,虽然是个庶子,却活得比咱们谁都畅快。”
      “即便为她赎身,又能如何!”宋榆苦笑一声,将酒壶整个拿起,仰头就灌。
      看着眼前醉得歪歪倒倒的少年们,她不由得想起自己在春色满园一掷千金的那天,以为自己是拯救美人的英雄,却原来不过是一场自以为是。
      那场让她闻名扬州城的青楼竞价,以千贯之财,回报的不过是庵堂里,一名道号净尘的女尼。
      世间的谤讥言犹在耳,她还记得花楼紫萝姑娘清澈的眼眸,记得那眼眸中最初的满心信赖和期盼,然而最后的记忆,却是女尼净尘心如死灰的沉寂。
      净尘,净尘,洗净红尘。
      世俗的偏见,注定了她庇护不了紫萝的现世太平,也给不了紫萝寻常人家的喜乐安宁。除了一世孤寂的青灯伴古佛,她什么也给不了。
      回过头去,她甚至不知道当年的义愤之举,是对是错。
      时至今日,紫萝清澈的眼眸,还时时在她的脑海中浮现。她却再也不敢,轻易为那些青楼娇娘赎身。
      世间之事,从未触摸过希望,大抵便不会失望。最难捱的,不过是以为跳出火坑,却发现有更大的火坑在等着。才出狼窝便入虎穴,那一刻的心力交瘁,会轻易将人心底的希望彻底摧毁。
      良家女子的一生,尚且艰难,更何况是从青楼赎身的女子。这世间之道,又岂能随心所欲!
      “是啊!又能如何?又能如何!”唐嵘仰头大笑,从宋榆手中夺过酒壶,将自己灌了个一醉方休。
      看着他的醉态,宋榆的眉峰皱起,终是什么也没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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