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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镜花水月(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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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东宫后,横衡立刻着人去搜德妃寝殿里的铜镜,同时让人把承乾宫宫人都转移到了空置已久的君风苑中居住。
他在一一叮嘱这些琐事的时候,小狐狸就坐在一旁吃瓜子。
他好像并不习惯吃这些需要点技巧的零嘴儿,都是捏起一个,仔细的用指甲扒开,把里面的瓜子仁挑出来放在一旁的小碗里,然后再把瓜子壳丢掉,拍拍手上的灰,去拿下一个。
横衡托着腮看了他半晌。从侧面望去,他正专注地盯着自己手里的一颗瓜子,半垂着眼睛,睫毛浓密纤长,时不时轻轻扇动,像振翅的蝶。
能把瓜子吃的这么认真可爱的,世界上怕是有且仅有宋淇梁这一人。
横衡又联想到他作为一个毛球时软软的模样,越发觉得自己捡了个宝贝回来。
“捡来的宝贝”忙碌了小半个时辰,终于剥完了最后一颗瓜子,他抬起头警惕地看了横衡一眼,端起小碗,把瓜子仁一股脑儿全往嘴里倒了进去。
横衡:“……”
宝贝有时也确实太不解风情。
横衡把目光收回来,故作正经道:“吃了这么多瓜子,你也该渴了吧?我给你倒杯茶。”
于是在宋淇梁怀疑的目光里,刚正不阿的太子殿下手也不抖地拿起茶壶替他倒了半杯茶,一气呵成地推到他面前,顺便还用衣袖把溅起来的水迹给悄悄擦了。
或许是嫌火候不够,我们体贴入微的横衡还特地加了一句:“多喝热水。”
宋淇梁:“……你到底想说什么?”
横衡还没把偷看的少男心思收拾稳妥,一下子被人连带着窗户纸一起撕了开来,实在是尴尬。
于是他继续端的四平八稳的开始装蒜:“我想从你这里多了解一点关于幽冥之地的事情。”
小狐狸到底涉世未深,轻而易举的就被糊弄了过去:“好,你想知道些什么?”
横衡喝了一口茶:“我曾在德妃和疯嬷嬷出事的地方闻到过一种腐朽味,没有死气那种刺鼻的感觉,但就是让人从内心里生出一种烦躁,好像还隐约带了一点土腥味……但是很快就散了。”
宋淇梁点点头:“这就是鬼气。”
横衡又迟疑了:“我能闻见鬼气……这……”
“你能闻见鬼气很奇怪吗?”宋淇梁略微前倾,伸出两根手指在横衡额上轻轻抚过,趁横衡还没反应过来,沿着他的耳廓一路向下,然后捏了捏他的耳垂。
横衡:“?”
“一点也不奇怪。”宋淇梁收回手:“我刚刚探了探你的根骨,还不错。想来这是上天留给你的本领吧。”
横衡迟钝地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耳垂,指尖染上鲜红的暖意,也不知道是不是宋淇梁留下来的。
他后知后觉地在心里质疑:“摸根骨需要摸耳朵吗?”
对面的宋淇梁接着说道:“盘古初分天地的那一斧子,劈开了混沌之气。这混沌之气碎成千百片,或跌入云端,或深埋土里,它们与不同的事物结合,也就生出不同的气味,鬼气就是土地最底部的混沌之气。鬼怪在世间行走,留下鬼气,有的人鼻子灵敏一点,闻到些端倪也不稀奇。”
横衡纳闷地又摸了鼻子,小声嘀咕:“我前世不会是只狗吧?”
宋淇梁耳尖,一下子就听清了,他也学着横衡的样子轻声自言自语道:“世人皆说狐朋狗友,那狗和狐狸应该也算的上门当户对了?”
横衡却没听清:“你在说什么?”
小狐狸抬起头来,眨巴了两下眼睛:“我觉得挺好的。”
横衡有点摸不着头脑了。
宋淇梁见好就收,飞快地转移了话题:“其实幽冥之事我了解的也不多,我离家早,没来得及多翻几本典籍。若你想知道更多,恐怕要叫你失望。”
横衡摇摇头:“无妨。只不过,你为什么小小年纪就要离家?”
宋淇梁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横衡尚未弄清这眼神里的深意,就听他说:“为了寻妻。”
原来是一段旖旎往事。
横衡不是那种喜欢打听八卦的人,听到这里也就差不多了:“抱歉。”
可怜了小狐狸刚刚酝酿好的一腔苦水,平白无故遭此异变,还没出口就夭折了。
他顿了一顿,问横衡:“你就不好奇?”
横衡委婉地表示道:“这是你的私事。”
“没关系。”宋淇梁不依不饶:“我就喜欢和你讲我的私事。”
横衡不解:“为什么?”
“因为我希望你听完之后,能让他更加愧疚。”
横衡觉得青春叛逆期的小狐妖思维还真是有点跳跃,让他追赶不上。
不过宋淇梁也只是说说而已,并没有真的想要强行把自己的故事往横衡脑子里塞的打算,他惋惜地轻叹了一口气:“算了,现在和你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呢——还是说说那两个在逃的幽冥之物吧,它们不出来,你就打算一直等下去吗?”
一提到正事,横衡立刻打起了精神。
“我们不能这样一直被它牵着鼻子走,诚如你所言,那面鬼镜之中只有死气,说明它是被人带走的。如果是有宫女顺手牵羊倒还好找,如果是被有心人利用……外臣不能出入后宫,一定是家贼。”
宋淇梁似是想到了什么,但却没有说出口。
他的耳朵动了动,忽地化作一只雪团样的小狐狸,往横衡身后一钻,躲进了横衡的衣袍底。
看样子是有客来访。
宛秋这几日来也是没能睡过一个安稳觉。
她原本身体就虚弱,如今一劳累,好容易调养的差不多的身子又恢复了原样,为了不让横衡看出来问题,出门前她还特地多涂了几层胭脂。
宫里正值多事之秋,横衡兼顾前后两朝之事,应当更是疲惫不堪,她身为妹妹,又是一朝公主,说什么也得帮他一把。
横衡就像是早就知道她要来似的,站在门前等着她,宛秋左看右看没见着那讨人嫌的白狐狸,甜甜地叫了一声“哥哥“就扑上去挽住了他的胳膊。
她的手刚挨到横衡的衣角,面前“蹭“地升起一团有一定分量的棉絮,硬生生挤在了她和横衡之间。
林宛秋决定去置办一件狐狸毛披风留着今年冬天穿。
横衡见她气色不错,连带着心情也好了起来,就着狐狸在他怀里暗戳戳的小动作推开林宛秋的手,转而捏了捏她的脸,打趣道:“我看你红光满面的,可是有什么好消息带给我了?”
原本跟在一旁默不作声的白芨听见这话,真是气不打一处来,也顾不上什么礼数不礼数的了,张口插话道:“太子好眼力,也不枉我家殿下在来之前涂完了一整盒胭脂。”
林宛秋阻拦不及,等她反应过来时白芨都已经说完了。
横衡阔绰地回答道:“我下次再送你几盒。”
白芨直接给气哑巴了。
林宛秋咬了咬嘴唇,伸手把白芨拦在后面:“多谢哥哥,不必了——其实我这回来并不是因为我又得了新的消息。”
“嗯?”
“最近事情太多,哥哥你既疲于政务又要为后宫之事奔波,我也没什么能帮忙的,就做了一个安神的香囊送给你。”
横衡道了谢接过,放在鼻前一闻,一股清幽的香味从香囊里徐徐散发出来,仿佛春日初雨,冬夜梅香,闻着真让人心旷神怡。
见横衡把香囊佩在了腰间,林宛秋接着道:“听闻哥哥让人在承乾宫里搜一面镜子?”
“对。”横衡说道:“那日我们追查荷花宫灯追查得紧,一门心思全放在它身上,却忘了江仵作还说过一句话。”
宛秋将那天的情形仔仔细细回忆了一遍:“江仵作说……他在德母妃眼中见到的是一面镜子,不过镜子当中有火光?”
“德妃寝宫内的铜镜有问题。”
宛秋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突然又捂住嘴巴轻轻地笑了,弄的横衡一头雾水:“你笑什么?”
“哥哥要找这面镜子,可知道它长什么样?”
“不知,不过我让进宝把承乾宫里所有的镜子都搜集起来,只要……”
他望了怀里的小狐狸一眼,改口道:“只要我多看看,说不定就能找出来。”
小狐狸心满意足地打了个哈欠,将就着用横衡的衣服磨了磨爪子,觉得这个凡人很是上道。
“我知道它长什么样子。”林宛秋没听出来这话里的问题,笑嘻嘻地说道:“德母妃寝殿里的铜镜可不一般,那是一面‘透光鉴’,每当有光对着铜镜时,就能把它背后的铭文映在墙壁上,十分好看呢。”
没怎么见过世面的横衡在由衷地想感叹“厉害”时,被臂弯里的小狐狸恨铁不成钢地咬了一口,立刻闭上了嘴巴。
“德母妃的这面透光镜是钟粹宫的祥贵人送的,背后刻有四字铭文‘花好月圆’。当时德母妃得了就很是欢喜,立刻让人摆在了自己的寝殿里面。”
“这是多久之前的事?”横衡问道。
林宛秋摆着手指头一算,答道:“一个多月前吧……反正不久,祥贵人也是最近刚得来的这面镜子。”
横衡在心底里反反复复将这“花好月圆”的四字铭文读了好几遍,终于读出些味道来了。
他叫道:“白芨。”
“奴婢在。”
“帮我个忙。”横衡客客气气道:“帮我去承乾宫的宫人那里打听一下,德妃最近一月来可有什么异常。”
“异常?”白芨的眼睛滴溜溜往自己公主身上一转,觉得不是很难理解太子的意思,于是好奇地请教道:“敢问殿下,什么叫异常?比方说像我家殿下最近饭量减少这样的吗?”
横衡说:“这当然不算了。得是一件要让承乾宫上上下下所有人都需要捂住嘴巴的事情,也就是那个嬷嬷在疯之前训诫所有宫人时所说的‘不该说的事’。”
白芨觉得自己真是在对牛弹琴。
林宛秋藏在袖子里的手露了两个手指尖尖出来,飞快地打了个手势让她闭嘴:“快去吧,白芨,要是遇上进宝就和他说一下那面镜子长什么模样。”
“不急。”谁料横衡又拦住了她:“先把宛秋送回椒房殿再去查吧。”
白芨:“……是。”
春天怕不是一年四季中最来去匆匆的季节,宋国的春天尤为如此,前几日还冷的让人发抖,今天就有了回暖的趋势。
不过或许是因为今晚没有风的缘故,所以寒冷也变得让人可以接受起来,横衡失去了“取暖“这个能抱着小狐狸睡觉的正当理由,有些闷闷不乐。
外面的乌云很厚,恰好应了横衡的心境,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晦暗无光,了无意趣。
其实下午宛秋刚走,她送给横衡的那个香囊就被小狐狸咬破了,掉落了一地的干花和药材。横衡心痛得呼吸都停滞了一瞬,最后还是因为得罪不起吉祥物,只好咬咬牙让人连夜去把香囊缝原,把里面的香料收拾掉,将空壳继续佩戴在身上。
夜渐渐深了,东宫里熄了灯后再无人走动,连殿外侍卫交接的响动都比白天轻了不少。横衡呼吸越来越平缓,自从老皇帝逐渐把政事教给他后,他已经好久没有睡过一个囫囵觉了。
宛秋的香囊虽然已经空了,但或许是下午闻过的味道还在,他这么多年来头一回再入梦乡,梦里的景致与几年前别无一二。
东宫院子里有一颗枣树,是横衡幼时胡闹种下的,竟不想也生了根发了芽,抽了枝开了花,结的枣子一年比一年大,等过了夏天,枣子一成熟,他和宛秋就拿跟长杆把枣子打落下来。
遇上打不下来的,他仗着自己有武功底子,卷起衣袖就往树上爬,宛秋在底下仰着脑袋捧着篮子接他摘下来的枣。
树上的横衡摘累了就在树杈上坐一会儿,举目远眺,皇城大大小小的宫殿尽收眼底,他眼尖瞥到底下多了只毛茸茸的小白狐狸,“咻”地窜上树来,一巴掌拍在他的大腿上。
不对。
这个梦境错了。
横衡猛然直起身子,树上的枝桠被他动作惊地拼命抖动,掉落了一地的树叶。
他从明晓事理开始就不喜欢玩乐,没有过这样胡闹的日子,别说打枣子了,连摸鱼他都没有做过。
更何况东宫没有枣树。
他一低头往树下看去,原来林宛秋站的地方只剩空落落一个篮子,篮子里不见了枣子,只剩个巨大的蚕蛹,透过光可以看见里面依稀有朵荷花的形状。
横衡一个激灵睁开眼睛。
梦虽然醒了,可是夜还长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