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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荷花宫灯(七) ...

  •   这个世界上最不值钱的就是谣言了。
      人们习惯模仿身边人,把他们空穴来风的言论甚至语气姿态学来,再加油添醋地从自己嘴里讲出去,好像这样子做他就会成了那个知识最渊博的人,掌握着一切为人所不知的秘密。
      可最终他也只是个一问三不知的可怜虫罢了。

      横衡目前就面临着这种困境。
      他眼前跪着一个小太监,时不时悄悄抬头瞟一眼他,然后就像看见了什么特别可怕的东西,立刻低下头来全身抖得如同筛糠似的,等好不容易平静下来,再抬头——
      如此循环往复,不厌其烦。
      时间久了,连横衡都担忧地摸了摸自己的脸,问身边的进宝:“我的脸上有什么东西吗?”
      进宝仔细端详了片刻,郑重其事地点头:“有个大写的‘玉树临风’。”
      小太监听见这话,又坚强地抬起来看了一眼横衡,然后继续被所谓“玉树临风”的太子殿下吓到面无人色。
      横衡:“……”
      就算这个小太监问什么话翻来覆去都只会回答一句“不知道”,横衡也还是不放心放他走。宫里头最近谣言四起,说是德妃的鬼魂归来了,夜深人静的时候就会在宫里到处走动,还有好几个小宫女都撞见了。
      这谣言传的有模有样的,到后来愈演愈烈,甚至发展成了:因为德妃是枉死的,所以她要来找替死鬼,比如留仙宫的那把火就是她放的。
      宫中人心惶惶,终于到了中宫不得不插手的地步。
      皇后清闲惯了,平常不理世事。秉持着“养儿防老”的理念,她理所当然的把这事往林宛秋和横衡身上一推——反正事关德妃的这桩无头悬案,横衡不得不接手。
      这个小太监就是在这个风口浪尖恰好被进宝给逮住的谣言散播者之一,据说当时进宝都快贴在他身后了,他还在滔滔不绝地给别人讲德妃是如何枉死的。进宝抓了个人赃俱获,场面一度非常壮观。
      横衡问了半天没问出一个新鲜的答案,很是头疼,这时候小狐狸又刚好走到他腿边,往他腿上蹭了两下,横衡就想赶人了。
      “把他带下去关起来。”
      进宝揪着小太监的衣领把他一路拖了出去,门刚刚关严实,小狐狸一个闪身躲开横衡往它头上袭来的手,落地就化作了一个白衣的翩翩公子,右手拿着一把折扇,在左手手心里敲上两下,好不风雅。
      横衡镇定自若地收回手:“这个小太监有问题吗?”
      宋淇梁摇摇头:“在我看来没有问题,但他是个人。”
      他后面还剩半句话没有讲完,横衡知道的,人心难测。
      横衡话题一转:“你着急变成人,是有什么特别重要的话要和我说吗?”
      宋淇梁:“……我饿了。”
      横衡:“……”

      进宝是在他们两个人吃饭的时候闯进来的。
      彼时横衡正纠结着要不要夹一筷子鸡肉给宋淇梁,以尽一尽饲养者的本分,哪知那双筷子刚刚从碟子里抬起来,还没朝宋淇梁的方向前进一点呢,进宝这个煞风景的就出现了。
      “殿下,承乾宫出事了。”
      横衡筷子里的肉“啪”地掉回原地,谁也没吃着。
      宋淇梁半点没受影响,重新夹起了横衡刚刚掉下的那块肉送进嘴里,横衡把筷子一放,问进宝道:“这回是谁?”
      进宝回答说:“这回和上回有点不太一样……这回……是尸体。”
      横衡想起刚刚被拖出去的那个小太监,心里咯噔一下。
      “疯嬷嬷的尸体腐烂了。”进宝道。
      这要是普通的案子,隔了这么多天,尸体早该腐烂的不成样子了,如今邪祟躲了起来,失去了对尸体的控制,导致尸身腐烂也不是不好理解的事情。
      横衡一颗心刚刚安定下来,还没来得及安慰进宝一句“不是什么大事”,就又听见他说:“可是德妃娘娘的尸体并没有腐烂,甚至脸色愈发红润,指甲也还在长长。”
      如此种种,很难不让人联想到宫中近来流传着的谣言。
      即便留仙宫失火那夜,横衡在承乾宫里见到了一位酷似德妃的宫妃,但他还是始终觉得他见到的并不是她。
      或许现场有一位能解答疑惑的兄弟,但他还在吃饭,更何况横衡心里始终存了一份“小狐狸是客人”的念头,本来也没打算利用他。
      宋淇梁慢条斯理地吃完一顿饭,看到横衡阴沉着一张脸,死死盯着面前的桌子,好像要把它盯出个洞来,而洞里就是他苦苦追寻的答案。
      横衡不和宋淇梁开口,他也不主动凑上去,只是“啪”的一声把手里还攥着的筷子丢到地上。
      “唔,掉了一支。”
      陷在沉思里的横衡被这点响动惊醒,抬眼就看见进宝狗腿地替宋淇梁捡起了筷子:“公子,我去帮你换一副。”
      宋淇梁的目光有意无意地扫过横衡:“还剩一支呢。”
      还剩一个呢。
      横衡灵光一闪,起身朝宋淇梁笑了笑:“原来有两个啊。”
      德妃与疯嬷嬷不同,她的案子里多了一样古怪,就是她卧房里的镜子。
      镜子也能作妖,横衡一开始当然想不到,要不是这屋里还有一位精通作妖的狐狸暗示了他一下,他肯定想破脑袋也想不出来。
      本来想着不要麻烦人家了,结果最后还是乘了他的情,横衡觉得这笔人情债真是越来越难算了。
      他犹豫再三,还是选择了一不做二不休,先把人拐上贼船再说。
      “要不,我们一起再去承乾宫看一下?”
      话都说出口了,只等小狐狸一答应,他们以后就是同一条船上的人了,横衡这么想着,心里竟然蹊跷地升起几分期待来。
      “不。”
      横衡:“?”
      小狐狸吃饱喝足,端端正正坐好,抬了抬眉毛,对着横衡挤出一个狡猾的笑容:“我看太子殿下刚才可没有想让我掺和此事的意思,想来是嫌弃我出身山野,见识短浅,又妖力低微,去了也帮不上什么忙,是个累赘吧?”
      横衡急忙摆手解释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解释了一半,横衡被他的笑容给晃了一下,才明白过来宋淇梁这是在和他闹脾气呢。
      他倒还不知道,原来狐狸也可以这么记仇。
      可别的不说,林宛秋就是横衡从小哄到大的,区区一只小狐狸也照样不在话下。
      横衡低头略一思量,搬出杀手锏:“我听说御膳房新来了一位大厨,做甜点特别好吃,要不我把他叫来东宫,以后专门为你准备甜点?”
      宋淇梁其实是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开始爱吃甜点的,但他身为上古青丘狐嫡出一族,心眼都比旁人多了三窍,联想到横衡几日前不肯吃药,还是自己用果脯骗他喝下去的,就不免得出一个结论。
      其实是横衡喜欢吃甜食,拿他做一个幌子罢了。
      精明的狐狸仔细衡量,觉得用跑腿一趟,换来一个别人都不知道的横衡的小爱好,着实不亏。
      “那好吧,我陪你去。”宋淇梁“勉为其难”地答应道。

      最近几日,横衡来承乾宫的次数,加起来可比他活的这二十年来去过的次数都要多。但是每回来,他都能嗅到一股刺鼻的气味,并且越来越浓烈。
      肉体凡胎的他将这股气味称为“不详的征兆”,懂行的小狐妖却将它叫做“死气”。
      “死气由心而生,当一个人由于绝望,脸上而呈现出来的灰败之色,就是死气外泄。不过那仅仅只是一点点的死气,要真算起来可能比指甲盖还要小。”宋淇梁发自内心地赞叹道:“像这么大规模的死气积聚,我还是头一回见。”
      横衡抬头望了望,才发现这里的天都比别处要阴沉上几分。
      “是因为我把承乾宫封锁了,宫人们出不去所以才心生怨气吗?”
      “不是,你就算把全天下的人都关在这里,也不会有这么大的死气。这只可能是幽冥之物从黄泉深处携带过来的死气。”
      横衡面色一变:“那我把承乾宫宫人囿于此地,岂不是害了他们?”
      眼前的人间太子和小狐狸记忆里那个坐坏了包裹就要卖身的天界太子分毫不差,都是个不折不扣的小混蛋,仗着自己有一副好皮囊,非得给自己塞下一副以天下人为先的心肠,丝毫不顾自己是否会陷于危险的境地。
      也不顾身后是否有人苦苦寻了他二十年。
      小狐狸一肚子无名火,气鼓鼓地想:“谁管你呢,大骗子。”
      “不会。”宋淇梁冷哼一声:“他们可比你的处境好多了。”
      横衡完全不知道自己又做错了事什么给惹着了这位吉祥物了,见他一甩衣袖气势汹汹地往宫里走去,连忙低着头紧紧跟在后面,心里默默决定要多拿些甜食来哄他。
      把他喂的甜甜的,以后自己养着也甜甜的。
      横衡开了一会儿小差,等反应过来时居然已经到了德妃的寝殿了,他见走在前面的人停住脚步,一时反应不及,撞了上去。
      宋淇梁脊背一僵,横衡的脸整个埋在里面,一双手也没刹住车,竟然一把把他给抱住了。
      小狐狸还是狐狸身的时候看起来圆滚滚一团,化作人形时腰居然这么细,横衡也不知怎么想的,下意识就往上面捏了一把。
      宋淇梁:“……”
      横衡:“……”
      完了。
      他感觉到宋淇梁全身的肌肉都绷紧了,好像下一秒那个拳头就会挥过来一样,为了保命,横衡二话不说松开了手往后一躲:“我刚刚没留神……抱歉。”
      宋淇梁清了清嗓子:“……没事。”
      倒不知道是不是横衡的错觉,他竟然觉得小狐狸好像没有刚才那么生气了。
      等进了房间,横衡一眼望去,却没有在梳妆台上见到本该放在那里的镜子。
      “跑了?”
      他回过头来,看见宋淇梁在房间里转了一圈,冲他摇了摇头:“这个房间里只有死气,却没有鬼气,说明那面镜子虽然是个幽冥之物,但还不至于能化形。”
      不是自己长脚跑的,那就是被人拿走了。
      横衡甚是乐观的想:还好,捉鬼他不在行,捉人对他来说却是简单。他拍了拍宋淇梁的肩:“既然没有线索了,我们就先回去吧,等会我让人来搜。”
      小狐狸环顾四周,可能是真的觉得这屋子里没什么可用的线索了,点了点头。
      他们离开后,房门轻轻地被掩上,屋子里一下子又昏暗下来,仿佛空气都凝固了,好像从来不曾有人来过一样。
      床上躺着的德妃的尸首依旧栩栩如生,唇上像抹了口脂一般,还十分有气色。
      她的床底下有一束仓皇泄露的光一闪而过,如果这时有人能大着胆子往床下探头看一眼,说不定能恰好捕捉到一段细腻如脂的皓腕。
      那腕上刚好戴着一条蔷薇石手串。

      琥珀原名叫张碧玺,因为与钟粹宫的贵人撞了名讳,所以刚入宫时嬷嬷就给她改名为琥珀,周围人日日这般叫她,她都快忘了自己的本名了。
      此刻刚刚入夜,宫中已经无人走动,她想起白天宫人嘴里说的承乾宫连日来发生的一系列怪事,今晚月色又晦暗,无端端的一阵风吹过,把她的鸡皮疙瘩都给吹落了一地。
      她心里害怕,但离住所还有一段距离,不由得咽了一口口水,捏紧了手里的灯笼柄,一咬牙埋头往前面跑去。
      风吹的周围草木沙沙响,听起来就像是有人在追赶她一样,琥珀头都不敢抬,心中默念:“没事没事,马上就到了……”
      还没想完,她突然感觉脚下被什么东西一绊,身子骤然一轻,接着整个人狼狈地往地上砸去。
      “啊!”
      灯笼飞出去几尺远,里面的火光晃了晃,还是顽强的没有熄灭。
      琥珀的眼泪刷一下就流出来了,她咬着嘴唇用衣袖擦了擦,慢慢屈起膝盖,用手撑着地面站起来。
      火光把她的影子拉的好长,琥珀用余光瞟见绊倒她的那个东西正躲在她狰狞的影子里一动不动,看起来灰扑扑的。
      琥珀去前面捡了灯笼来,理智告诉她应该赶紧回去。
      但是鬼使神差的,她又回头看了一眼,
      那个东西就躲在草丛里一动不动,离开了她的阴影后,甚至更不容易被人察觉。
      琥珀提着灯笼缓缓的往回走,半眯着眼睛往草里打量,然后松了一口气。
      还道是什么,原来只是一面铜镜罢了。
      这铜镜看起来做工精致,也不知是谁丢在这里的,琥珀捡起来随便往裙子上蹭了蹭,就着灯光细细打量。
      铜镜打磨的很光滑,照出她圆圆的脸蛋,上面还留着两条脏兮兮的泪痕。
      她的头上,映着一轮圆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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