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阡陌纵横毒飞沙（BL）》十一月*暖

6、漫漫行军路（2）

　　大抵还有两天的脚程便能到了那些北夷的地境，派出去的探子有好些个都没了音信，怕是凶多吉少。而自己的军情被探知了几分则是不得而知。总的来说，情况并不容乐观。用早膳的时候仍旧是唐子承来尝第一口，谁晓得他一反常态，看着送来的一盘子油酥饼，笑得异常温和无害，凤眼慢慢从饼上移到送饼的那小兵脸上，声音低柔地问道：“谁做的饼？”
　　军中几个首领见他这个神色便晓得定是这饼出了问题，眼神锐利地扫向端盘子的小兵，张宫凉更是言简意赅，一个“说”字就叫那小兵吓破了胆，双腿一软跪到了地上，连手里的盘子都端不稳，饼悉数撒到了地上。
　　“禀、禀将军，这油酥饼是、是从长安城里带来的，今日里不过是又热了热，想着大伙儿啃馍馍啃得也该有些烦了才、才……”一句话说得结结巴巴，顿时没有了平时训练有素的样子。
　　“这饼经了几个人的手？”张宫凉面无表情，说话仿佛都带着冰渣子。
　　“这不重要。”说话的是斜坐在一旁的唐子承，话一出口，引来一阵唏嘘，他挥了挥袖子，解释道，“我可没有宁可错杀不可放过的心思，只不过……”他又瞟了一眼被打落在地上的饼，“这油酥里的毒，怕是出京之前就被放下了。”
　　“出京之前？！”副将杨寺忠“噌”地站起身子瞪大了眼睛看着唐子承，一脸不可置信，“何以见得？”他这话问的可是所有人的心声，只见大家纷纷点头，皆是一脸犹疑。
　　其实这些个副将，一直都没把唐子承看在眼里，要不是他真是四川唐门人，他们可能连瞧都不会瞧他一眼——长得跟个娘们似的，带军打仗他不会，奋战沙场他也不会，连端茶送水洗衣做饭他都不会，这样就算了，一向公私分明的张宫凉还偏偏就对他好生伺候着，怕他病了累了饿了，好言好语好脸色，好像就怕他受了一点委屈，看着他那张桃花脸，大家就不舒服，他这不是标准地破坏纪律扰乱军心吗？唐门世代给张家安排暗使他们不是不晓得，可是张宫凉他爹、他爷爷的暗使可全然不是唐子承这副模样。这哪里像是来保张宫凉安危的？说他是张宫凉的主子都有人信！
　　“金刚石各位都见过吧？”唐子承见大家点头，接着道，“这油酥里掺的就是那金刚石粉末。”说罢又转过头去问跪地不起的小兵道，“这次可是带了许多油炸的点心来？”
　　那小兵连忙点头，“是带了不少，各式各样的都有。”
　　唐子承闻言眉头微微一皱，“这东西一时半会儿吃不死人，它也没什么毒性，只是吃多了胃就会烂，然后人就会死掉。道理很简单，你要是拿块金刚石不停地磨你的胃，它要是不烂掉它就不是个胃。”唐子承抬起头来扫视一周，复又开口，“方才诸位问道子承为什么肯定它在出京城前就被下了毒，咱们先不说药理，光是想，子承就能负责任地肯定是这么回事儿。首先，这金刚石融油不融水，它必然是掺在油里头的，前几日的饭菜里并没有这东西，所以咱们的油没有问题；其次，我刚刚说了，这些粉末到了胃里头，没有一定日子一定分量是死不了人的，所以如果我们的油没有问题，有问题的就必然是这饼本身了，大家可以想想，如果你是敌人派来的奸细，你手上又有一把金刚石粉，你会不会故意等到某一天我们吃油酥了才把它撒下去？最后，”说到这里唐子承吸了口气，又缓缓吐了出来，“北夷吃过唐门人的亏，是晓得唐门人的厉害的，所以他们不会用这么拙劣又不一定有效的手段，因为我一次不察觉，两次不察觉，难道第三次还是不察觉吗？他们要使毒，绝对是要一击致命的毒物，而不会用这种慢性的药。而不晓得唐门底细的人……”唐子承说得慢条斯里，却让诸人听出一身冷汗，“只会是长安城里头那些个达官贵人。”
　　“唐子承！你不要在这里胡说八道！圣上派我们来镇压北夷，是信我们这些人的能力，哪会害了我们？再说，害了这七万大军……”
　　“杨副将。”开口的是军中参议欧阳铮，“唐公子说的是长安城里头的达官贵人，不是圣上。”语气平淡无波，却还是听得出些许忧虑。
　　“欧阳先生说得好，子承就是这个意思。”唐子承摇了摇折扇，“说不定是别人眼红您杨副将年少有为飒爽英姿一个不高兴想弄死你，我们不过就是顺便陪个葬呢？又或许谁看上了您的美娇妻，不想您活着回去好占为己有呢？哎呀呀，这可怎么是好？”说完收起扇子，用扇骨顶着自己的下巴，眨巴眨巴眼，一脸困惑地看着气得脸色发青的杨寺忠，好像真的非常担心他的安危似的。
　　“唐公子。”欧阳铮皱着眉，眼角却带了一丝笑意。
　　唐子承闻言“恩”了一句，表示听到。
　　“杨副将尚未婚娶。”
　　“咦？”唐子承一听，立刻把视线转到了脸色愈加不好的杨寺忠身上，惊呼道：“莫非你断袖？！”
　　此话一出，惊煞了众人，杨寺忠更是被气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瞪着唐子承“你、你、你”了半天却没个下文。唐子承做出洗耳恭听的姿态，愣是让杨寺忠涨红了脸。
　　“子承，杨副将胸中皆是家国天下。”言下之意就是没工夫想讨老婆的事。
　　唐子承受教般地冲为杨寺忠开脱的张宫凉点了点头。又转头问欧阳铮，“欧阳先生娶妻了么？”
　　“吾儿今年恰满三岁。”
　　哦，娶了。
　　唐子承又陆续问了围坐在一旁的众将士，大家或点头或答是，唐子承下巴一抬，问长跪不起端盘不稳的小兵道：“你呢？娶老婆了吗？”
　　那小兵颤颤巍巍，“在家乡……我娘给我定了个媳妇，说是这趟回去便办婚事了……”
　　“哦……”唐子承拖长了尾音，含笑看着众人，脸色一正，声音里带着些许调笑道：“看来这里只有杨副将和张大将军，哦，对了，”他得意地指了指自己的鼻子，“还有我——心里有家国天下，诸位都是儿女情长英雄气短嘛。”
　　“哈哈哈……”众人一阵哄笑，纷纷调侃起站在一边的杨寺忠，张宫凉抚了抚唐子承的头发，“子承，不要胡闹了。”
　　唐子承一扭头，跑到那个小兵身边道：“你去弄些馒头来，大伙儿可都还饿着，然后多找些人手，但凡是从京师里带来的食物，都送过来让我瞧瞧。”指了指地上的油酥饼，“还是剩下没分出去的那些也一并带来。”
　　小兵匆匆忙忙跑了回去，杨寺忠被人群围着好不尴尬，张宫凉走到唐子承身边，见唐子承皱着眉头，低声问道：“可是有什么问题？”
　　唐子承没有理会，蹲下身子拾起一块掉在地上的油酥饼，吹了吹上头的尘土，嗅了嗅，张口便咬，张宫凉想拦都来不及。
　　“唐子承！”张宫凉夺下剩余的油酥饼，“你这是做什么？！”
　　唐子承细细嚼着口中的油酥，半晌又吐了出来，慢慢站起身看着张宫凉，“你心里有没有个底？”
　　张宫凉犹豫了片刻，点了点头，“应该是左丞相梁崇吉。”递过水给唐子承漱口，唐子承摆手没接，他又道：“你要不要紧？”
　　“一点点洋地黄还弄不死我。”脚步一顿，收了笑，“往后我会去试大锅里的饭菜，我试完了再分给将士们吃，张大将军啊……内忧外患，你要如何是好？”
　　“洋地黄？不是金刚石吗？”
　　“是洋地黄连同金刚石。毒性一快一慢，金刚石是从长安城里带出来的，至于洋地黄是什么时候下的……就很难说了。这洋地黄是单冲着我来的还是冲着这七万大军而来么……一会儿便知。”洋地黄啊……第一次吃它应该是八岁那年，犹记得这东西让他吐得差点脱水，味道又苦，真是没品位的毒。不过听说一般人只要吃了像指甲盖那么一丁点的洋地黄就会一命呜呼，死状凄惨，归西之前还要经历呕吐腹泻腹痛头痛抽搐等等等等一系列步骤，啧啧，也不知道下毒的人是不是真的太没品位，还是心里真的有什么大恨，非要这么折腾人。
　　不到一盏茶的工夫，六个士兵手捧食物前来复命。唐子承交代他们把东西放下就叫他们回去了，待到那六个士兵走远了，唐子承才道：“方才右边数来第三个左手上有块疤的炊事兵可有谁认识？”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然后非常有默契地摇了摇头。
　　唐子承一瘪嘴，一脸委屈，幽怨地瞅着杨寺忠道：“连杨副将也不知道？”
　　杨寺忠被他说得莫名其妙，粗声道：“老子凭什么要知道？”
　　“你不是……家国天下嘛。”声音越来越小，却足以叫周围的将士们听得个一清二楚，众人刚想起哄，就见张宫凉严肃地喊了一声：“唐子承。”他这一声不但让唐子承闭了嘴，也让周围那些想笑还没来得及笑的将士敛去了笑意。
　　唐子承凤眼一挑，扫了眼杨寺忠，出其不意地冲他笑了笑，弄得杨寺忠心惊胆战，直怪自己得罪了小人。唐子承正了正色，“将他捉来，记得点了他的穴，以免他自尽。”
　　张宫凉一声吩咐，人群中身影一晃，拿人去也。
　　唐子承挑起一块刚送来的油酥，掰开看了看，又搁了回去。挑开边上的几个布袋，里头都是一些糕点，唐子承随意翻了翻，叹了口气，转身对众人道：“都是有毒的。”连绿豆糕糕里都有金刚石粉，真是的，他虽然百毒不侵，这胃可经不起那东西的折腾，不然还真想尝尝这御膳的味道。
　　众人大骇，一时间竟无人说话。张宫凉清了清嗓子，低声问道：“那那些油酥里头……”
　　“待人来了再说。”唐子承截住张宫凉的话头，侧过身去挑开另一个布袋，瞧了两眼，照样叹了口气——竟然还有豆沙芙蓉糕。一口气还没叹完，就看到方才那个“右边数来第三个左手上有块疤的炊事兵”被捉了回来，身体僵硬，不能动弹。
　　人被放到张宫凉面前，唐子承不满的噘了噘嘴，一肘子推开了张宫凉，自个儿站到被点了穴的人跟前，掰开了他的嘴，不嫌脏地伸手探了进去，片刻之后缩回了手——拇指与食指间夹着一粒从他嘴里挑出来的黄色胶囊。“啧啧”两声，用另一只干净的手拿过张宫凉的水壶，洗了洗手，顺便丢掉了那粒胶囊。
　　“解了他的哑穴。”
　　一个指令一个动作，哎呀，当头头的感觉真不错。唐子承稍微陶醉了一会儿，笑眯眯地看着那个炊事兵道：“可有话要说有冤屈要申？”
　　“要杀要剐，悉听尊便！”除了这八个字，连声冷哼都没有。
　　“你看我像是要杀你的样子吗？”唐子承无辜地望着眼前的人，“我哪里是这么坏的人啊？”冷哼倒是有了，却不是炊事兵发出来的，唐子承顺着声源望去，果然不出所料，杨寺忠杨副将一脸不乐意，摆明了就是在说——你哪里是个好人？唐子承又对杨寺忠微微一笑，也不去看他的反应，注意力回到那个炊事兵身上，“既然你没有什么要跟我聊的，那么我问你答，好不好？”语气异常温柔，表情更是和善，叫张宫凉都忍不住吞了口口水，在心底为那个炊事兵默哀。
　　“第一，你是不是不爱干净？”
　　“……”炊事兵莫名其妙地看着唐子承，不是不想答，而是一时半会儿没想明白他在问什么。
　　“……”众人亦莫名其妙地看着唐子承，顿时有了秋风萧瑟的感觉。
　　“……”唐子承沉默了半晌，用扇骨轻轻敲了敲自己的额头，“算了，我还是慢慢问好了。”自言自语之后，抬起头来问道：“名字？”
　　炊事兵不答，唐子承也不在意，自顾自道：“算了，这个不重要，反正我也就是不想‘喂喂喂’地叫你，弄得我很没礼貌似的。”又是一记冷哼，又是杨寺忠，唐子承又是对他一笑便不再搭理，“那我叫你小斑好了。”高高兴兴地给炊事兵起了名字，唐子承摇了摇纸扇，“小斑，你是苗人吧？”说完又紧接着道：“这个不是问题，你不用答，我知道你是苗人，我要说的是，苗人都不爱干净吗？”
　　“你！”小斑怒视唐子承，“你胡说八道什么！？”
　　“咦？我胡说？”唐子承用扇骨指着自己，凤眼张得大大的，好不有神，“那就是说你是苗人里少数不爱干净的？”
　　小斑又瞪了唐子承一眼，照例不说话。
　　张宫凉抓过唐子承的手臂，皱眉道：“子承，人命关天，莫胡闹。”
　　唐子承虚伪地冲他笑了笑，“是是是，张大将军少安毋躁，我这就不胡闹。”甩开了张宫凉的手，把小斑的手拉了起来，指着他的指甲道，“你看，你都不爱洗手。”
　　“你……”小斑一惊，分明是想要缩回手，苦于穴道被点，动弹不得，急急喘气，一惊之后又是满脸懊恼。
　　“唐子承，你到底在搞什么？”中气十足的问话，除了杨寺忠还会有谁？
　　唐子承垂下眼帘，无奈地叹了口气，将小斑的手至于头顶，让大家看了个清楚明白——他的中指指甲尖，竟然是乌黑的，而拇指上亦有一些发黑，不若中指来的厉害。
　　“这是……？”人群中议论纷纷，片刻之后又静了下来。
　　“你主子没告诉你，摸过洋地黄之后要用甘草金银花茶洗手吗？你看，都变黑了，多不好看？”这语气，好像真是为了小斑的手可惜似的。
　　“洋地黄？”欧阳铮慢慢踱步上前，拉下小斑的手细细查看，随后抬起眼看着唐子承问道：“什么东西里有洋地黄？”
　　唐子承努了努嘴，欧阳铮和众人顺着那方向看了过去，视线一同定在那些还散落在地上的油酥饼上。
　　“欧阳先生不要紧张，这洋地黄是冲着我来的，只有这一盘油酥饼里掺了这东西，剩下的都是干净的，哦，不对，是单单掺了金刚石粉的。”
　　“唐公子可是同苗人有什么恩怨？”
　　“说来话长呀。”唐子承叹了口气，随即正色道：“子承绝不会因为私人恩怨耽误了这七万大军，还请各位放心。”欧阳铮闻言没有多加评论，只是点了点头，人群中有人附和道：“咱们对唐公子的能力有信心。”
　　唐子承听过就罢，随意客套了两句，转过笑眯眯地对着小斑道：“既然你没能杀了我，回去了也是要死的，不如你跟着我，一路上也好聊聊天说说话？”
　　“呸！”手还被定格在半空中的小斑不屑地冲唐子承吐了口口水。
　　“子承，不要胡闹。”张宫凉则是扣住唐子承的肩膀，神色严肃。
　　“唐公子还是三思而后行。”欧阳铮亦出言反对。
　　周围诸将士皆是提议将小斑杀之而后快，唐子承小嘴一瘪，委实一副快要哭出来的样子，叫人看了皆是一愣，不约而同地住了口，唯有张宫凉依旧板着个脸，“留他在身边太危险。”
　　“总比留你在身边安全！起码夜里睡觉不用提心吊胆！”赌气地一回嘴，说完之后就恨不得时光倒流，或者边上的人都是聋子，或者面前有条足够他钻进去的地缝，或者快些昏死过去。可惜，什么都没有发生，方才的安静顿时变成了鸦雀无声，“那个……”脸一红，没了下文。
　　张宫凉尴尬地清了清嗓子，“罢了，随你把他怎么办，只要别出岔子就行。”扫视一圈人群，一甩手，扬声道：“用膳！”
　　众人硬生生压下好奇心窥探欲，若无其事地非常假的散开了去，欧阳铮看了看张宫凉明明僵硬还故作洒脱的背影，又看了看唐子承通红的脸，耸了耸肩，走了。
　　唐子承调头看着小斑，只见后者光顾着目瞪口呆，连句话也没有。唐子承讪笑一声，摇了摇扇子，“我不会功夫，所以不会解穴，你先站会儿，回头我还有话同你说。”说完便往炊事兵的营帐去了。
　　张宫凉见他走得不慢，本想跟着一道去，顿了顿，不经意地看到十好几道目光在他们两人身上徘徊，终究是不好意思，只好作罢。
　　杨寺忠亦看到了唐子承慢慢走远的背影，只听他嘀咕了一句：“原来有‘家国天下’的还真都是断袖。”说完咬了一口馒头，就着水咽了下去，紧接着“哈哈哈”大笑三声，也不管害了多少正在吃馒头喝水的将士被嘴里的东西呛了去，顿时一片咳嗽声起，无数落叶碎石往杨寺忠身上招呼了过去，场面煞是好看，就是惊跑了数只正在歇息的麻雀鹌鹑□□野猪，着实不厚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