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花碎落成蝶•妾青漓》苏噖无雨

10、第九章

　　在之后的一个月时光中，我的生活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我的地位因这个孩子而不同。

　　嘘寒问暖的声音镇日里络绎不绝，皆虚假的一如浮离的尘埃，在王府之中，除我之外再没有人真心的欢迎这个孩子。那些嫉妒和憎恶，趋炎附势的小人嘴脸对我的孩子没有一点好处，我佯装体弱，尽量谢绝了探访。

　　幸而那些人们的热情终有限度。虽然我的孩子是王爷的第一个孩子，但毕竟他的娘亲只是一个侍妾，这孩子日后不会有很高的地位。各人见我并不领情，很快便也散去，滟荷小筑虽未能恢复以往的凄清，但这冷清的程度，我已满足。

　　时光散淡而静谧，我唯一乐于相处的客人只有锦和。

　　她的照拂细致温厚，不仅仅因为我与她的友情，也因为她是王府的正福晋，于理应当如此。她加派了人手供我使唤，被我辞谢了。我讨厌别人的贴身伺候，因为从小便独自惯了，且内心有太多的隐秘，不欲为人窥伺。她便时常来陪我说话，带些她特意吩咐那些有养育经验的嬷嬷们准备的补品给我。

　　我与锦和在这段时光中稳固了情谊，她的与世无争及淡淡无奈也愈发显露了出来，或许我们的亲近，皆源于对王爷宠爱的无争。

　　而王爷自那日之后再没来过。我心中总是觉得对不住他，我以不贞洁的身子嫁了过来，发生了这种事还用各种理由迫他饶恕我的妄为。我本是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心态，原没料到会有今日，然而一切却真的如了我的愿，于是不由自主地对王爷生出感激又愧疚的心情。虽然我也时常疑惑，王爷究竟因何宽恕了我，难道真是因了我无关痛痒的威胁？

　　罢了，何必思虑那么多，只要我的小君安然，过程如何皆不重要。

　　小君，你能感受到娘亲的期待吗？你要乖乖的长大，早点和娘亲见面，好么？

　　和腹中的孩子说话，已然成为我的热衷。我偷偷的唤他小君，却掩不住面红耳赤的羞赧。君生若有知，对我生出怨责也不要紧，在与他永无交集的角落，我会生下他的孩子，一个他永远不会见到，甚至不会知晓的孩子。他的存在，只属于我。

　　我坐在窗前的藤椅上，阳光映过薄薄的宣纸，洒了满身。暖暖的，如同一袭小毯，使我的意识渐渐迟缓，不知不觉便沉入了梦乡。

　　然而梦中并不安稳，各种浓墨重彩的梦境如同走马灯，我几乎迷失了方向，在各方梦中来回奔波。

　　一会儿梦见君生与梅若两小无猜的时光，还有他们的婚姻。他将耳轻轻的贴在她腹上，满面笑容，仿佛有温馨的光拢着他们，如此美好，美好的让我听见心碎的声音。又梦见王爷忽而变卦，令他身边的两个贴身内侍强灌我堕胎的汤药，那药汁苦不堪言，直欲死去般的痛彻心肺。我哭着倒在地上，再抬起头时，却看见了娘亲，她满面疾苦，悲伤欲决的对我说，孩子，你爹很冤，真的很冤。你爹爹很想很想你，因此我带这个孩子走了，带他去陪你爹爹。娘亲泪流满面地向我伸出手，她的脸色变幻不定，淡蓝惨绿的光芒掩映着，忽而让我觉得无比可怕，我一步一步的向后退去，娘亲却忽然向我扑了过来……

　　“娘亲，不要，不要带他走！”我尖叫着醒来，入目是熟悉的景象，却仍是惊魂未定，捂着心口的双手抑制不住的颤抖着。

　　方才的梦境太过逼真，几乎让我分不清虚实。然而小腹的酸疼很快凝聚了我涣散的意识，酸疼，而且有冰冷潮湿的感觉。在一瞬间，有某种不祥的预感如同涨潮般袭来，我低下头去，见到自己雪白的衣裙已然染成了红色，手依然是颤抖着的，然而真的是因为惊魂未定么？

　　“来人……快来人……月牙儿！月牙儿！”我错乱的大声惊呼，声音凄厉嘶哑，陌生的可怕。然而却没有人回应。

　　我吃力的站了起来，跌跌撞撞的向门外跑去，方走了几步，眼前便尽是星光闪烁迷离，脚下一软，倒在地上。

　　“小君……娘亲会救你的，娘亲一定会救你的……”我咬着牙，轻声地说道，然而终是掩不住绝望悲凄。

　　像是有一只无形的手，一点儿一点儿的抽去了我的力气和意识，疼痛及悲伤却越聚越多，直要将我向深渊拖落。

　　我绝对不能失去意识。

　　这句话如同一句经言，在我昏睡的数日里辗转于我的梦中，我不断的念着这句话，重复经历着失去孩子的痛苦。那几日的梦魇几乎夺去了我的生命，以至于王爷连和尚都请来了，说是要镇魇。我不知道我的醒转会否与和尚们念诵的经文有关，纵使我的心神脆弱的无力面对醒转后的一切，我仍然苏醒了过来。

　　小君走了。一如我的那场噩梦。

　　我神智恍惚的躺在床上，再也无心感知身边的一切。我要独自沉湎，悼念我的孩子。我本以为他是上天给我的救赎，却原来，竟是一场彻底的摧残么？我无法接受，也无法相信。小君，这确实在我的人生里存在了四个月的生命，就这般莫名的消失了么？

　　怎会如此莫名！我闭上眼睛，有温热的液体顺着眼角划落，在脸颊上游走出一道冰凉干涩的痕迹。我的恨意如同这泪水，已无法控制的奔涌而出。一定是谁，夺走了我的孩子，我绝对，不会放过他。

　　眼前愈黑暗，思维便愈通透。我的思绪飞速旋转，几日前的言行愈发清晰详细。

　　那日前一天的早晨，大夫刚刚来为我诊过脉。一切安好，并无异状。第二日我起的挺早，可是有些害喜的症状，根本吃不下东西。月牙儿端来好几拨餐点，我却看都不能看。

　　午后，月牙儿端来一碗梅子羹，是锦和听闻我不能进食，特遣人送来的。我不愿拂了锦和的好意，便吃了一些。之后就在藤椅上小憩，结果醒来时便有了小产的迹象。月牙儿又恰好被吟皖的侍女唤走，滟荷小筑的其他下人向来是擅离职守的惯了，当值时间有人会在才是罕事。到晚膳时分，月牙儿方回来，这时才唤来了大夫。而我的孩子，终于还是无力回天了。

　　是那碗梅子羹的问题么？

　　锦和表面上虽无意争宠，对王爷亦是冷冷淡淡，然而终是忌我的，才在梅子羹中参了手脚，要让我流产？或者，这一切许是王爷属意？他还是后悔允了我的放肆，又不便撤回前言，似个言而无信的小人，故此布了这个局？吟皖也有嫌疑。府中所有女眷里，她是最敌视我的。她的丫环遣月牙儿做事，时机竟会如此恰好。直拖延至我的孩子无法救治了，方才放月牙儿回来？而且她要在锦和给我的梅子羹里下药，亦非难事，还能因此挑拨了我与锦和的关系。

　　这般细细想来，竟是每个人都很可疑。我的情绪便又开始紊乱，不由自主的恨起了每一个人，我想我大约是要疯了。

　　那便疯了吧，死了也成，怎样都比现在的情况好。我陷在无边的猜疑和怨恨之中，无法自救，不能释怀，我生存的力量随着小君去了，维持着生命的，仅是这些令人窒息的恨意。我痛恨着不公的命运，痛恨着害死我孩子的凶手，最痛恨的是被恨意充塞的我，如此不洁，肮脏的令我无法自视。

　　“我很遗憾。”有一个声音在耳边轻轻的响起，竟含着淡淡的歉意。

　　我睁开眼睛，透过迷蒙的光影，望着王爷。

　　他的脸色很柔和。我第一次看见他这样的表情，他的瞳孔中充溢着不忍和怜悯。这眼神让我知道，不是他，杀害我孩子的人，不是他。因为这份认知，我的心好受了很多。

　　“王爷，请恕妾身病体，不能见礼了。”我断断续续的说道。支离破碎的声音令他的神色愈发温柔起来。

　　他在床沿坐下，轻轻握住我的手，说：“我知道你很痛，也很恨。其实孩子走了，未必不好。你可以重新开始，他也不用来经历这悲苦的人生。”

　　“悲苦？我原以为王爷是不懂人间疾苦的。”

　　他露出一个苦笑，令我以为自己眼花了，然而不是。“别以为你病中我就不能治你的罪，你胆敢嘲笑本王是个纨绔子弟么！”

　　“妾身不敢。”这高高在上的王爷是在和我开玩笑么，我的命运太过坎坷，连他都看不过眼，而屈尊给予我一些关怀？我并非不知感恩的女子，然而此时我的心太多空洞，无力去承受也无心去感知。只要知道王爷不是杀害我孩子的凶手那便足够。

　　“你不要多想了，有些事没有结果。好好修养身体，早日痊愈。”

　　我望着他，忽然就脱口而出道：“即便我找到了杀我孩子的真凶，也不会有结果，是么？”

　　他无语的看着我。

　　我缓缓的闭上了眼睛，一切都是了然的，他不会为了一个不属于他的孩子而伤害他的人。

　　他又驻留了一会儿，见我始终不再睁眼，亦不搭理他，便起身离去，走至门口的时候，忽然又出声说道：“即便……如此，你答应过本王的事情，还是要做到。”

　　他的声音中有佯装而出的冷漠，我知道他是希望能激出我求生的意志。

　　放心，我现在不会死。我不能死的这般毫无价值，至少也要拉着杀我孩子的凶手玉石俱焚。

　　我再不要活的如此委屈，既然上天将我的爱一点一滴的抽离，只余留恨意，那么在我这残缺的性命结束之前，我会让那个人后悔的，她须得为她的残忍付出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