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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八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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逸渺轩中果然植满了桂花树。满园芳草凝碧,郁郁葱葱,米粒儿般的桂花朵儿隐于其间,幽幽漫过清芬盈盈,连秋风都安详起来,于此处凝成薄霜般的香雾,阵阵催人入眠。
然而这些香气参合了青石案上的羹汤气味,飘入鼻中,沁入心扉,竟让我觉得窒息,连同中午喝的几口鱼片粥,在我的胃里翻江蹈海。恶心的感觉一阵一阵的翻上来,我强压住了,浑身酸软得厉害,连手都没了力气,一曲《淇奥》被我弹得七零八落,意境全无。
吟皖忽然站起,满面冰霜。我微微一惊,弹错一根弦,终于还是停下。
“你故意弹成这样,是辱我不谙音律么?”吟皖冷冷的问道,声音绷得很紧。
我匆匆站了起来,却忽然觉得有些晕眩,待要出声辩解,一股恶心的感觉便涌了上来,我屏住呼吸,忍了过去。
“姐姐,”吟皖转过头去问锦和道:“她平日对你也是这个样子么?主子问话,可以不答?”
锦和并不答她,只是关切地向我走来,柔声问道:“妹妹是否有些不适?脸色这么难看,很不舒服么?”
然而她身上用的香薰味道对我而言无疑是火上浇油,我再也抑制不住,胃里的东西尽数涌了上来,直觉要避开锦和,便难以顾及到另一侧的吟皖,险些吐在她身上。
慌乱中听见吟皖嫌恶的惊呼,同时肩上被用力一推,我失了平衡,向后退了几步,一脚踏空,便从碧丝亭摔了出去,倒在青石砖铺就的小路上。
黑暗如潮水般渐渐没顶,冰凉的触感顺着肌肤渗入心间,如同君生的温度。
醒转后,发现我躺在一张陌生的床上。
烟绿色的蚕丝帐像一个温柔的梦,静静的笼罩着我。空气中传来好闻的清淡香气,混合着淡淡的桂花香,不再像之前那般令我反胃,倒是轻轻的抚慰着我的思绪,酸痛的感觉也渐渐的淡去了。
我坐了起来,看见趴在桌子上打瞌睡的月牙儿。她的身后是一扇半闭的轩窗,白色纱幔在月色下轻渺冷淡的飞扬。能够隐约看见窗外的树影,茂密的桂花。
莫非我仍在逸渺轩?
掀开被褥,发现身上已换了一套干净的衣衫。走到窗边,才看见门口还坐着两个丫环,在窃窃私语。
“夫人您怎么起来了,还是赶快躺下吧,大夫交待了您需要静养。”惊醒了的月牙儿被窗边的我吓了一跳。
“又不是什么娇弱的身子,哪里需要这么谨慎。”我淡淡的应了一句,并没有在意月牙儿有些奇诡的语气。
“夫人……”月牙儿走到我身边,有些欲言又止,她为难的看着我,终于还是凑近我耳边,轻声说道:“夫人……大夫说,您有了身孕。”
她的话如同一道振聋发聩的晴空霹雳,瞬间置我于万劫不复的地狱。血液一下退了干净,我圆睁着双眼望着她,望着她同样苍白的脸庞。她不是在开玩笑的模样。
指尖变得冰凉,一时之间我不知该作何反应了。
“夫人……您分明没有和王爷……”月牙儿说到一半,脸色一红,止口不言。是的,她是我的贴身丫环,又怎会不知王爷在我那里留宿的真情呢。
我的手轻轻贴上小腹,依然是细柳般的腰身,却在这平坦之中,竟有一个生命悄然成形了吗?
门口传来响动,接着便有人通传,王爷来了。
我抬起头,看着他走进我的视线。内心慌乱不堪,却又要强自镇定,只是不知我的眼中是否泄漏了心绪。
他冷冷的扫了我一眼,便不再看我,径自于桌前坐下,自斟了一杯茶,却并不饮。只是将那半杯凉茶悬于指尖。另一只手轻轻的握成拳。
下人们皆无声的退下。令人窒息的沉默,在屋中悄悄的蔓延散开,像是一张巨大而无形的网,令我愈发惊惶。
“这个孩子,不能留。”他说,声音漠然无情。是的,自然要无情的,再没有谁比我和他更清楚,这孩子与他无关,当然不能留下。
这是早已了然的结果,情理之中,理所当然,却为何如同巨石掷入水中,在我心里掀起滔天巨浪。难道我期待会有别的答案吗?他没有说连我也不能留,已然很仁慈了。
我不懂得当时的我怎会显得那般平静且认命。我轻声告退,沉默的离开。
走出逸渺轩,桂花的香气和着初秋的凉风愈发袭的人满心萧瑟。我独自徘徊于月色掩映的小径,怎样也忽略不去内心的空洞,走得累了,也抵不过烦躁不安的心情。我在听雨亭中坐下,倚着微凉的朱红亭柱,手仍是不自主的抚着小腹。
这里面的生命,是我们生离的纪念么?
“而且,还有我。”君生的声音如同夜风,在我耳畔划过。
一年前的春日,在洛府的胭脂塘畔,他对孤苦伶仃的我说。那时我以为,他真的会永远在我触目所及之处。
一年前的时光历历在目,恍若昨日,我们却已相隔天涯,再也不能聚首。
于是,他让这个孩子来代替他,成为我的“还有”吗?
君生的存在对我而言过于尖锐,轻易刺穿我浅薄脆弱的命运,遇见他之后,我落入如此可怜的境地,连生存的认真,都消磨的杳无踪影。上天终而开始怜悯我,所以给了我这个孩子,给了我契机,给我生活与抗争下去的勇气吗?
我不想失去他的孩子。
这句话顺理成章的在我心底浮现,瞬间具象成了巨大的决心,让我无法忽略,无法驳回。我不能失去这个孩子。他的来到,是为了拯救我。如若错失,我恐怕连生存的力气也将失去。
回过神来的时候,我已站在逸渺轩的门口。
下人们早已睡熟了,值夜的小厮也倚着墙打盹。我咬了咬唇,静静的越过他,走了进去。
然而王爷并不在屋中。烛火颤动着,在安静的夜里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似是我焦躁不安的心情。我失望的叹息,却不知过了今晚,是否还能有这样不计一切的决心和勇气。
“你在等我吗?”耳边忽然响起王爷低沉的声音,如此之近,近的连轻微温润的呼吸都沾附在我的耳边。
我猛然回过头去,难以掩饰受到惊吓的神情,连请安都忘记了。
“吓着你了?”他问,不知是不是夜色的魔力,他的声音第一次显得这般温和。
我咬住唇,缓缓跪下。
于是宁谧变成了沉重的漠然,我小心翼翼的编织着自己的措辞,却不知如何开口,才不会令他动怒。
“你要这个孩子?”他忽然出声问道,直指锋芒。
“……是。求王爷成全。”这句话脱口而出后,我轻松了许多,仿佛有无尽的勇气源源涌来,更增添了我孤注一掷的决心。
“他是谁?”温和果然是夜色掩映后生出的错觉。他的声音像是泼出的一盆凉水,瞬间刺骨的寒意。我知道他一定会问,也忐忑于他猜的到几分。
我的沉默不语激怒了他,他冷冷的说道:“孩子和父亲,你只能保护一个。”
“王爷。”我沉声说道,小心翼翼的掩饰情感的宣泄,生怕被他听去了我的底气是多么的不足。“选择题不应该是我做。”
他压抑了怒火,挑高了眉看着我,露出嘲讽的神色。
“妾身死不足惜,然而事关王爷颜面,兹事体大,还请王爷三思而行。妾身腹中的孩子生父是谁已无关紧要,对妾身而言,关于他的一切种种皆如昨日死。妾身嫁入王府,便是王爷的人了,包括这个没了父亲的孩子。王爷要也罢不要也罢,然而在外人的眼里,都道这孩子是王爷的骨肉。王爷可以杀了这孩子,赐死妾身,但也必然失尽颜面……您是高高在上的王爷,京城里多少权贵家的小姐们心系于您,而卑贱如妾身,无意间做出了这等伤风败俗的事,损毁的却是王爷您在京城中的威名。这是妾身万万不愿见到的。况且……”我顿了一顿,微微抬起头,他似是而非的看着我,如同看一个蹩脚的戏子自说自话。
我定了定心神,放低了音量,清晰而沉稳的说道:“况且府中下人都在盛传,王爷每次宠幸过各位夫人之后,都会赐一碗汤药以防有孕,这只怕是王爷掩人耳目的做法,便有好事之人疑心,王爷是否不能令女子受孕。”
他的神色冷凝了,嘴角噙着怒意。我装作没看见,继续说:“王爷留宿于滟荷小筑后,从未赐妾身汤药,个中缘由外人怎会明白,所以多少带着多事之心揣测。于是,妾身的不忠,恰恰成为王爷的证明,以打消别人的猜疑。”
他忽然笑了,笑声冷淡如冰的温度,“你这是在威胁我?”
我垂下头去,以柔弱的姿态,却勇敢坚定的语气,让他觉得可怜但无卑贱之心。我说:“妾身不敢。妾身只是以王爷的立场擅加思虑了。如若王爷愿意垂怜,饶了这孩子的性命,王爷的任何怨责妾身都甘愿承受,并且以妾身和这孩子的贱命向王爷发誓,从此往后,妾身一定忠于王爷,安守本分,决不再有二心,亦无任何不情愿。”
他沉默了一会儿,终于说道:“你起来吧。否则我尚没下令,你的孩子便没了。”
“谢王爷成全。”我充满感激的叩首,复而缓缓站起,尽力的克制情绪,生怕流露了太多的欣喜让他厌烦,转瞬便改了主意。
我没有想到他真的会应允我。或许他为我大逆不道且出其不意的行径而震惊,于是抱着看好戏的心态才答应,否则,这放在哪里,都只有轻则一纸休书,重则乱棍轰毙的命运。
“你别忘记你最后那句话。”在我离去时,他忽然说道。
从此往后,妾身一定忠于王爷,安守本分,决不再有二心,亦无任何不情愿。我不会忘记的。因为,这句话也将是我与孩子的唯一活路。
这个孩子,是上天给予我的希望,让我中止无望而漫长的碌碌生涯。我要爱惜自己鄙薄而悲凉的生命,得以与这个孩子相见。
终于,他不再是我的全部。君生,我能够逃开他给我的桎梏。这个孩子,是我微末爱情的唯一救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