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琴川魅影（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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琴川有七溪，流水皆通海。青瓦白砖，篷船石桥，汩汩溪流，微微和风。
给百里屠苏指路的是位白衣女子，青丝垂腰，粉面淡妆，穿的是牙白对襟棉裙，批的是奶白窄袖褙子，姿态娴静而端庄，语气温婉而柔雅，充满诗情画意。百里屠苏留了分心，这女子虽与茶小乖性子上天差地别，却隐隐约约给他几许相似感。带着病患他不做深究，只是闻言寻路。
这欧阳大夫所居之处是件规模中规中矩的院落。大门的涂漆很新，门槛却有些破旧，门上挂牌匾的地方空荡荡的，门边贴着的对联仿佛能嗅到未散的墨水香。
一老妪正弯腰给门边大花瓶中的鲜花浇水。
百里屠苏皱皱眉，有些迟疑地走上前，道：“叨扰了，请问是欧阳大夫府上吗？”
老妪抬眼瞅他，她已经很老了，皮肤蜡黄，肌肉皱缩，发丝是苍凉的灰白，可她的眼睛却还像是个中年人，水润透亮，富有灵气。老妪张口想说些什么，却慌忙撇过头，以袖掩嘴，发出断断续续破碎的咳嗽声。
她花了些时候缓过气来，才招呼百里屠苏入府：“是的，你是带了人看病吧？快进来……”
百里屠苏言是入内，府内院落不大，绕一黄山怪石树坛种着各类花草，乍一看去便能分出数十种不同类别，皆是当季之花。老妪见他看得认真便道：“这都是东市花坊买来移栽的，那花市径海路从江都运花而来，繁盛得很。”
收回视线，百里屠苏道：“还未请教您姓名……”
老妪淡笑道：“不必客气，我无姓氏，名为寂桐，是这家里的仆人……到了。”
她说着为百里屠苏推开门，又掩嘴闷咳几下。房内传出年轻男子的声音，低沉却温润，不急不慢如吟长诗：“寂桐，我都让你别操心家务之事了……”
百里屠苏朝室内看去，明明是正屋厅堂却鲜少有古董装饰，墙边摆七星斗柜，封边细腻光滑，封线平直精细，是相当优质的中药柜。将居所作为药堂，在主屋储放药材，这大夫也算是别具一格了。站在药柜前的年轻男子恐怕就是那位欧阳少恭大夫，他穿了件秋色广袖长袍，乌黑长发用发带束起置于胸前，身姿挺拔，眉目隽秀，瞧上去更像谦谦君子，翩翩书生。
瞧见百里屠苏时，男子挑眉张嘴，显然吃了一惊，但他反应很快，立刻迈步到百里屠苏身边：“阁下是带人来就医？”
得到肯定答复后，男子先是表明身份：“在下是欧阳少恭，请随我入偏房。”接着不卑不亢地因他到了东侧的居室，房间里平放多张床榻，看来是供给病人所用。百里屠苏小心翼翼地将芙沁放置在床铺上，昏迷中的女子发出闷闷的哼哼声。
为了避嫌，欧阳少恭请寂桐给芙沁腕上系上丝线，牵线诊脉。
他睁开眼时，略有惊诧之色：“这位姑娘……并非全然无药可救，只是一来药物难断，二来便是能挽回一命，她的手脚怕也是……”
百里屠苏摇头道：“人命为重，先生尽可放手施为，有何需求直言便是。”
欧阳少恭收回手，让寂桐解开丝线：“在下亦救人心切，这位姑娘之所以昏迷不醒，乃是血脉阻塞又曾割肉失血，体内失调缺氧所致，辅以补血汤药顺气补虚当能维持清醒。只是她左臂右腿的溃烂实在怪异，在下一时也无头绪，若不能解决病根，纵使华佗在世，也是回天无术。”
百里屠苏眼底浮现困惑：“先生所言似与方才不同。”
“因在下不明白溃烂之因，便只有一个方法，让这个溃烂状况停滞下来……将半枝莲、五倍子、长春花、决明子、马钱子、白花蛇舌草、忽木和大黄以一定份量配合做药，应能抑制这溃败，只是这么一来，药却日不能停，这位姑娘也就……”这般解释道，欧阳少恭叹口气，惋惜道，“治本不治根，在下惭愧。”
百里屠苏释然道：“先生能提出治疗方法已是万幸，芙沁师姐就拜托了。”
欧阳少恭闻言淡笑，目光扫过百里屠苏背后长剑，从容更换了称呼：“在下自当尽力，原来这位姑娘是阁下的师姐……还未请教少侠尊姓大名？”
“百里屠苏。”
“少侠不似本地人，远道而来求医，年纪轻轻已有如此担当，在下亦是佩服不已，不知可寻了住处？”
“匆忙赶来，尚未留宿。”
欧阳少恭面上浮现出让人心头一暖的温和笑意，他好言相劝：“为方便诊治，芙沁姑娘若能留在此处过夜再好不过，如不嫌弃，少侠亦可住下。”
百里屠苏听后先是一愣，随即稳重地摇头：“怎能劳烦先生，我另寻客栈寄宿便好。”
语毕他又问了治疗相关的诸多事宜，道辞而去。
欧阳少恭目送他离开，对床榻上平躺闭目的芙沁道：“姑娘可还醒着？”
芙沁睁开眼，目光直视屋顶横梁道：“不愧是良医，能想到抑制细胞生长衰死方法已是惊为天人了。你为何不继续同屠苏商讨截肢的事？”
欧阳少恭一愣，嘴角笑意微敛：“在下以为此事直接与姑娘商量便好。”
芙沁偏头定定地盯了他会儿，而后全身放松下来道：“我对截肢没有任何意义，尽快进行吧……之后有件事得拜托你……”
百里屠苏迈步走在琴川的街道上，这里江南水乡的屋舍桥廊让他倍感新鲜，来时心里焦虑，尚未注意，此刻放下心来到有些心情舒畅。同时他也为自己对欧阳少恭的放心程度吃了惊。百里屠苏自认并非那种随意敞开心胸的人，即便对芙沁肇临都留了余地……是因为欧阳少恭身上萦绕的熏香药味吗？
（不，不是的……是因为他同记忆里在红叶湖遇见的异乡人很相似。）
他身上带了种医者的悲悯宽厚，乐师的温和清绝，与百里屠苏在天墉城遇见的所有人都不同，在一瞬间他便无意识地将其同记忆中的模糊身影重叠了。
（……然而，这是不对的。）
百里屠苏甩去头脑中无意义的想法，集中精力到筹集医药费用一事上。不持家不知柴米油盐贵，他想芙沁师姐虽然随心所欲爱扯无用之事，但早早就将挣钱之途摆在他面前还是很厚道的。她一早便开始交代后事，可百里屠苏又哪能眼看她死去？唯有现时全力以赴，日后方能无悔，这道理被命运玩弄的百里屠苏是再明白不过了。
他来到侠义榜前，发现了起赏银不少的通告。
那是个重金寻人的任务，想来应是当地某个富贵人家委托的。百里屠苏挑眉，伸手便打算接下，却不料有只手近乎同时出现在他手旁，目标亦是这个任务启事。
他转头看去——
卓云飞被请到欧阳少恭府上时，已经明白逃不过跑腿的命运。
这不他一进门就迫不及待交待了一通：“姑娘你寄放在董广号的东西董师傅远行前已细细叮嘱过在下，不必担心。”
芙沁躺在床上，有些虚弱地冲他笑笑，左手袖子空荡荡地垂在床畔：“卓师傅想多了，我只是想让你帮我去当铺取件东西……利息与赎金同当票放在一起，在芳梅林深处攀岩走壁一下即可找到一竹屋，桌上包袱便是。”
“若仅是取物在所不辞，只是……”卓云飞摇摇头，看向她指尖拈着的一翎赤羽，他叹了口气，似早有所料般淡淡道，“姑娘本便是为在下而来？”
“因为我的委托旨在杀人，无论是董师傅还是你，都能满足了吧？”
“确实……不知姑娘想取何人性命？”
那是个穿着藏青衣裤，却头梳书生髻，手持开光佛珠，装扮有些不伦不类的少年。百里屠苏犹豫了下，向后退了一步，以示退让委托，不想那少年亦同时作出让步。
少年挠挠头，哈哈笑道：“看来我们还蛮有默契的嘛……诶，别走啊，你看起来像是缺钱的样子，是缺钱吧？不用羞耻，人在江湖走，哪能没个难处？其实我不怎么在意这个赏金，我只是好奇这委托本身，看在你这么懂行知礼的份上，我们可以合作嘛！”
百里屠苏不予理睬，开始扫视别的委托，旁边聒噪少年又叽喳道：“别看啦，琴川就苏家财大气粗，一个委托顶十个，不对，二十个别的委托……剩下也只有月、孙小姐的长期求医委托比较高。”
细查之下，果然如是。
百里屠苏总算正眼看他，淡淡道：“你可以放弃这个任务。”
聒噪少年惊道：“兄弟你这是过河拆桥蛮不讲理自说自话翻脸不认人……”
在他喋喋不休间，百里屠苏已摘下委托。
“好吧，木头脸就是木头脸……”聒噪少年低声道，终于严肃起来，“你要一个人行动也行，但我手上有关于这个委托的情报，你总该能腾出些时间听听吧？”
百里屠苏看向他，不说话。
聒噪少年咳了下，对着站在侠义榜一旁的姚孟挤眉弄眼：“在大街上讨论情报不太好吧？”
姚孟微微笑道：“少侠们自可继续，在下听得挺开心。”
“不要脸啊不要脸……咱们还是去客栈吧，隔音效果好。”聒噪少年率先迈开脚步，很笃定百里屠苏会跟上来，“我叫方兰生，你叫什么啊？”
“……百里屠苏。”
望着卓云飞步履匆匆离去，欧阳少恭拦住了打算进灶房准备伙食的寂桐：“你又来了……已是身体堪忧，却总这般操劳，便有再好的汤药丹药，又有什么用呢？”
寂桐叹息道：“我总想着能多帮你一点是一点，已经习惯了。”
闻言欧阳少恭眉宇柔和下来：“……也罢，若是强求反倒不好，量力而行吧。”
寂桐应下，拖着步子走向灶房。
“你啊……看起来那么温柔，却是一副燃烧过度的样子呢。”
欧阳少恭回头，芙沁抱臂靠在门栏上。喝下调理的汤药，斩去腐烂的肢体，她的脸色总算有些好转，带上几分人的红润，而非原先鬼一样的惨白了。她之所以能站立行走多亏了卓云飞带来的假肢，早就预料到会有这样未来的她，在最初抵达琴川后便已有所布置。
芙沁臂上还挂了个包裹，是卓云飞留下说在当铺没用掉的银两。芙沁本想当做委托费，却被他拒绝了。卓云飞也是个实诚的男人。
“燃烧过度……姑娘用词甚是微妙呢。”
“看惯了生死的医者，便如燃烧过度的蜡烛般，即使告诫自己要好好对待病人，体谅他们，宽慰他们，却无法调动起最初的热情，无法做到感同身受，只是如隔岸观火般事不关己地冷漠地注视着……咳咳。”她说得有些急，不免又咳嗽起来。
欧阳少恭站在不远不近的距离，安静地等待她呕心沥血似地咳完：“姑娘并不信任在下，只是为同百里少侠暂时分开，才选择装睡留于此地……想来也是准备离开了吧？”
“对。”芙沁弯眼微笑道。
没做辞别，她缓慢地朝门外走去：“永别了大夫，希望你能治好自己的燃烧过度……嘛，尽管人都说医者不能自医就是了。”
芙沁的身影很快在门口转弯消失，欧阳少恭眼底冰凉一片。
他今日与百里屠苏正式见面，才感受到对方与自己想象中的模样竟是相去甚远。
欧阳少恭本坚信对方那脆弱的人格在简单的催化下会轻而易举地分崩离析。韩云溪自小时心中便有缝隙，即使不清楚人格分裂的理论，阅人无数的他也能瞧出端倪。因不被人信任而孤独，因被指手画脚而激愤，纵然从乌蒙灵谷离开到人文景致截然不同的天墉城，他的秉性也被压抑着，他的分裂也未得到解决，所以轻易就被挑起杀伐之心。
然而，欧阳少恭没想到正因为人格的分裂，才让百里屠苏保持了主人格的绝对理智和清醒。
今次见面欧阳少恭彻底醒悟：（不够，这种程度的污染还远远不够……继续等待下去百里屠苏也不一定会被吞噬理智，只有创造更悲壮痛苦的绝境，让他主动放弃接受煞气才行……）
说起来，欧阳少恭等得也实在太久了。
当初乌蒙灵谷事败后，他何尝不想亲自前往江都一问，然而他过分看重焚寂，动用玉衡一事已引起青玉坛上下注意。若那时再寻访江都，有心人都能联系出是他在乌蒙灵谷求而不得，要再次觅人寻剑，不免要怀疑焚寂对他的重要性。
他不能暴露出自己的执念。有了执念就有了弱点，便会给敌人、给天道有机可乘的机会。
所以他只能忍。他用上辈子去给瑾娘塑造一个不会利用她，待人真诚谪仙般的形象，不过在弥留之际问出此生遗憾，来隐藏自己的真正心思，保守焚寂对他的意义。瑾娘果不怀疑，帮他探查出乌蒙灵谷，他方才能在此生精心筹划牟取焚寂，却不想因为山洞倾塌，雷严的一时大意而全盘尽覆。
不过无妨，再多的苦难他都能忍下，即便事败当时，也只是不得不拜托元勿代为卜算韩云溪去向一事，让他略有烦躁罢了。
（当初由着焚寂在外，不过是为了让它妥善保管记忆与灵魂，每次渡魂皆会失去部分记忆，减少灵魂能力终是不好。焚寂为女娲部族世世守护，精炼巨剑保护剑灵，倒也安全无忧……只是千算万算不曾想到“取货”时会出这般差错……这也是天命吗？）
欧阳少恭敛去嘴角苦笑，转而细细寻思方才听来芙沁与卓云飞谈话的意义。
同方兰生交换情报结束，百里屠苏走出客栈，已是夕阳低垂，霞云渐暗的时刻，西边天空下弦月弯如银钩。
（朔月将近吗……）
便是在天墉城时，四周皆有清气萦绕，百里屠苏也能感受到胸口翻腾的滚滚煞气，心中暗处的狂暴杀意在蠢蠢欲动。如今远离天墉清气，便有焚寂吸煞，也不知能做到什么程度。
他有些苦恼地想，要烦心的事很多，债多不压身。百里屠苏的脚步很顺畅地朝着欧阳宅迈去，他还想看看师姐。
然而从欧阳少恭口中得知芙沁已经离开后，他忽地感到某种强烈的不安。招呼着阿翔四下探查，百里屠苏不听欧阳少恭的阻止，奔走在琴川大街小巷。
最终阿翔发现芙沁时已经为时过晚。
若非阿翔凭借气息追寻，百里屠苏几乎辨识不出芙沁了。她已经完全枯朽下去，青丝尽白，皮肤皱缩，尸臭泛起，徒留遗骨。可那骨骸也不是常理中的苍凉白骨，而是被如油黑泥裹了一层，让人不忍直视的诡异模样，只有木头机械的手脚还干净整洁。
芙沁趴坐在客栈圆桌上，还穿着天墉城的白衣紫边道袍。原本虽几日未洗却还算是整洁的道袍已被黑迹污染，臭不可闻。
“我的天……这是怎么回事啊？”
百里屠苏偏头一看，果然是刚认识的方兰生。这小子明明在琴川有家却不回，抵死住在客栈里，出门找吃的，正看见百里屠苏杵在门口，凑近一瞧，就瞧见了尸体。
没搭理方兰生，百里屠苏走进房内，他瞧向桌上摆着的包裹，未曾见过，包裹边上是一张普通宣纸，上面草草写道：“屠苏师弟，送你句话，旁有猛虎，细嗅蔷薇……好好记住哦，这可是离别赠言呢。”
就像是看破自己的末路一般。
百里屠苏怎么也无法理解芙沁早早放弃性命的事，他不认为欧阳少恭提出的治疗方法有误，那怎会到这般地步？
“啊！”方兰生忽地发出一声轻叫。
百里屠苏皱眉看去，对方轻触芙沁尸骸，不料从胸腔肋骨间，掉出一个短小精悍的匕首！
芙沁，并非自然死亡！
作者有话说
第25章 琴川魅影（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