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琴川魅影（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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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古怪了这事……）
方兰生瞅了瞅百里屠苏，又咋舌地看向伏在桌上的尸骨，就算他已经经历很多也不忍直视这古怪的死状，何况——
就服饰来看，这好像是天墉城的弟子吧？
方兰生早已忘却他记忆中数十年前天墉城追捕木头脸的架势，况且这世界的情形和他记忆里见过的又有所不同，也就不敢妄加猜测。他蹭到百里屠苏身边，瞄了眼他手中纸条，得出了死者与百里屠苏关系匪浅，性子又轻佻爱炫的结论。
（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百里屠苏转身便要离开。抓抓脑门，发现局势不妙的方兰生赶忙侧身，右手一把拽住百里屠苏左腕，试图拦住他出门离开的脚步，不想对方反应惊人，几乎在左腕被抓的瞬间，右手已化掌为刃，隐含剑气斩向他的右臂。
不能碰触。
即使从未在清醒时与百里屠苏交锋，曾经并肩作战的经验和多年西域磨砺的素养让方兰生敏锐意识到这点。
（拉开距离对我不利……但天墉城御剑法也太作弊了吧？还有……今天又不是朔日，木头脸怎么会这么容易失控？）方兰生松开手，向后一跃，百里屠苏的剑气落在圆桌上，劈掉小半桌面。沉重的桌子木板掉在地上，发出巨大的动静。
不对劲的是百里屠苏抓纸的手，骨节分明，苍白如刃，然依稀瞧得出青筋暴起，血管喷张的模样。
不对劲的是百里屠苏冰冷的眼，瞳仁骤缩，暗红如血，里面仿佛深海冰山之下的暗流，涌动着彻骨极寒的杀意。
不对劲的是百里屠苏身上的味，清新如桔，沁人心脾，却有股腻人的酸甜香味，仿佛西域美人翩翩起舞时撩拨人心的手。
“诶诶，我说你冷静点，君子以和为贵，动口不动手……”嘴上说着，方兰生踢起断木板，像盾牌一样护在胸前，顺着百里屠苏的攻势变化盾牌方向左右闪躲。他的预判水准也算高明了，木板虽脆，但因为未曾直接硬碰硬对抗，倒也撑了好几回，木板表面留下凌厉的剑痕，木屑洒落地上。
门外传来客栈伙计的声音和沉重步子踩在楼梯上的嘎吱声。
方兰生有所顾虑，急躁地咬了下唇。
急攻不下，百里屠苏的手握在了焚寂上，他的拔剑术实在高超，极快，极猛，极狠。方兰生根本来不及阻拦，只能奋力将木板朝百里屠苏踢去，拔剑时产生的剑气轻松碾过木板，朝方兰生劈去。
（正面自上而下劈斩很容易被空手接白刃，但是……这架势的斩击能接住才怪勒！）方兰生急中生智，毫无形象地就地往左一滚，剑气劈在地板上开出一洞。（这是开焚炎血戮了吗？那位不知名的天墉城弟子啊，木头脸心中哪里养的是猛虎，分明是头豺狼好不好？大概只有晴雪面前才能好了——）
他左手撑地，翻身跃起，脚下一蹬，借着弹跳力右手化印冲掌。
智拳手印之力刚劲醇厚，带着劈山断海的气势，割破地板朝百里屠苏冲去。
百里屠苏提剑格挡，被拳力冲劲撼动，脚下急速后退卸去力道，不知不觉已退至窗框，后背重重砸在木框上，发出结实的闷声。然而方兰生心底清楚，虽然看起来声势惊人，在这番急退卸力和煞魄护体下，百里屠苏并未受到多少内伤。
果不其然，百里屠苏瞪着血煞红瞳，冷哼一声，右腕微转，剑锋朝向方兰生手掌劈来。
方兰生收掌旋身躲避剑气，转用焚寂后攻击范围大涨，这狂风暴雨般的剑气比手指化剑时难躲多了。方兰生闪得艰难，更痛苦的是他的智拳手印因为攻距的关系怎么变化角度，也突破不了百里屠苏防御，打不到他身上。刚才一招声势惊人，耗气更惊人，没有绝对把握他不敢轻易出手第二次。而百里屠苏又怎么会给他第二次蓄力的机会？
客栈伙计的脚步声逐渐临近，方兰生本已绝望，没想到关键时刻百里屠苏居然自己停了下来。
他低头凝视手中之剑，又瞅了眼站在对面的方兰生，在客栈伙计进门前将焚寂收于身后。
客栈伙计阿旺踏入屋内吓了一跳：“客客客、客官？”
“咱们刚来。”方兰生极力露出笑容，“来时就看见这里变成这样了。”
阿旺的眼睛在方兰生身上遛了圈，又瞄了瞄客房四周被剑气佛印弄得破烂狼藉的墙面地板，最后终于发现了至关重要的倒在地上的死尸。他发出了惊人的惨叫声。
方兰生感到压力很大。
第一压力来源于将沉默进行到底的百里屠苏。案发当晚他和百里屠苏被赶来的捕快扣押，作为第一嫌疑犯在县衙监狱里待了一晚，次日上堂问审。百里屠苏倒是和记忆里的木头脸一样，面对怀疑指控巍然不动泰然处之，不屑于辩解一句，害的他不得不在官府审讯时代替他辩护，抗住针对两人的压力，运用三寸不烂之舌避免扣押二审的未来。
（昨夜虽然大战一场，但好歹阻止了木头脸离开现场，否则真是跳到黄河洗不清这脏水了。）
虽然愤怒于县官没有证据就乱拖人下水的行为举止，可他急于破案的心情方兰生完全可以理解。
因为这个案子实在太过离奇，太过古怪了。
经客栈老板和伙计阿旺作证，死者是今日申时过后才入住的客栈，此后并未出入客房，然而经过验尸她却像是死去数十日般，身体全然腐朽了。
借着这个奇异现象，方兰生以犯人伪装成死者的模样进入房间安置尸体而后变装逃离的推断说服了县官，成功从官府脱身，然而他心底却很清楚这是错误的论调：（木头脸显然认识这姑娘，现场留下的字条也不像是数十日前留下的……这尸体究竟被动了什么马脚？）
要是百里屠苏愿意开口的话，这问题恐怕会容易解决些，但这木头脸没有丝毫动摇的痕迹。他显然还不相信方兰生。
“方兰生是吧？你刚才胡诌的那段推理还真是让人叹为观止。”
踏出官府没多久，更确切的说，百里屠苏还没来得及对方兰生表明分道扬镳的意图，他俩就被一布衣青年拦下。这青年穿了身亚麻色麻布裋褐，剑眉星目，黑发束冠，意气奋发，正义凌然。
（不妙啊不妙，都走到官府门口了，要是被逮回去不是很苦逼。）方兰生抓抓脑袋，他又感受到身边百里屠苏散发出急于离去的气息，忙道：“诶，木头脸，咱们现在也算是一根竹竿上的蚂蚱了吧？反正你也要调查这案子，与其一个人单干，不如合作？多一个人多一个脑子，好办事嘛！”
百里屠苏瞅了他一眼，不说话，又看向布衣青年。
两个同样表情冷冷的人对上眼，又很快错开。
方兰生仿佛感受到了来自北方刮来的寒风：（这算什么情况？）
布衣青年淡淡道：“可否借一步说话？”
百里屠苏点头，方兰生巴不得早点远离官府门口，这种古怪离奇的事情与武力值低下的官府搭边总是不怎么方便的。
“请加我一个。”
不知从哪个旮旯冒出来，茶小乖拄着伞露出明朗如春的笑脸：“不会给添麻烦的啦～我可是很有用的。”
这就是方兰生第二压力的来源。
他们四人还是选择去了广进客栈，被破坏的现场现在已被封死，进的是另外一间客房。面对客栈老板时，布衣青年表明了身份，他居然是宋黎晞，因为兼职讼师而出名的捕快。
“果然是宋黎晞啊～你是师从刘忠铭老先生的吗？”茶小乖歪着脑袋问。
“……正是，茶小乖的八卦力名不虚传。”
“嘻嘻，早就想见你一面了，可惜一直没碰上，这次算运气好～”坐在客房中茶小乖笑着寒暄了下，“那么……由经验十足的黎晞讼师主持，没意见吧？”
方兰生先拍案而起：“好好好，让以‘操两可之说，设无穷之词’出名的讼师来讲讲我之前的胡诌不可在哪里。”
这话说得有些过了。不过方兰生看不惯宋黎晞随意插手案子的举动，除了他那张冷中带讽的冰山脸太拉仇恨外，也有读书人向来瞧不起讼师的因素在。读书人普遍以为做官乃正途，幕友是岔道，书吏是贱役，讼师则是偏锋。无怪于他们的偏见，主要是在历史上留名的讼师，他们的故事大多实在太臭。方兰生引用的是后人对讼师祖师爷邓析的评价，墙头草诡辩家邓析的两可之说也一直是作为反面案例摆在读书人面前的。
虽然表现出对宋黎晞的久仰，茶小乖却只是莞尔看向布衣青年，似乎是有十足的信任。
宋黎晞淡淡道：“纵使死者是数十日前便已死去，犯人又要如何将死者运到客房内？”
方兰生道：“比如从窗口跃入，轻功高手做到不惊动外人入内很容易吧？”
茶小乖举手道：“确实哦，世界上像我这样能直接穿梭于不同地点的人也不少呢！况且客栈周围多是凡人，只要用一点幻术迷惑一下，就能轻松布置现场了～”
宋黎晞冷笑道：“那么假设犯人成功将死者送入房内，又成功逃离，那么……这里便有了个问题。”
方兰生道：“哪里有问题？”
“敢问两位是怎么发现尸体的？若如你在公堂上所言，听见动静来到房内，犯人发出了什么动静引起你的怀疑？顺便一提，对县令所言房内打斗痕迹是犯人留下伪装此语并不合理，毕竟方公子你很擅长拳术吧？”
（这家伙看得很清楚嘛，短短时间内掌握到这个地步，他和普通混饭吃的捕快，以及纯诈钱的讼师不一样……问题是，他究竟为什么要关注这个案子，还脱离官府之外调查它。）方兰生努力圆场：“好啦，我确认你不是那种刻意炒作事件谋取暴利的讼师了，不过希望你能接受我接下来说的事实。”
宋黎晞微微收起冷笑，板着脸道：“自然……首先我希望能确认死者的身份。”
沉默许久的百里屠苏开口接道：“她是在下师姐芙沁。”
茶小乖插话道：“就是屠苏哥哥你在恬庄为之求医的师姐吧？”
百里屠苏颔首：“在下习于天墉城，下山……游历，途中师姐顽疾发作，经由茶姑娘介绍来琴川求医。”
（什、什么？！）方兰生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或者说他不愿相信百里屠苏说的话，（也就是说木头脸还是和那个人见面了？那我风尘仆仆赶回来是为哪般啊？不就是想要阻止那人以那啥仙芝丹引诱木头脸发狂嘛！这么说来，昨夜木头脸的发狂，和隐约闻到的酸甜香味，莫非那人已经下手了？还有，这芙沁师姐究竟是……）
方兰生曾经脑补的未来瞬间啪啦啪啦碎成几瓣。
宋黎晞细细端详了两人的脸，他没有错过方兰生的僵硬，也没错过百里屠苏话语间的停顿。
他思忖片刻，道：“这倒是有趣。”
百里屠苏锁眉问道：“阁下何出此言？”
宋黎晞抱手道：“失礼了，我并没有以此取乐的意思……百里阁下，按照你的说法，芙沁姑娘来到琴川应属意外。”
茶小乖插嘴道：“如果我不是犯人的话就是意外咯～”
宋黎晞瞅了她一眼，眼底隐有嫌她多事的责怪之意：“那么就有三种可能。”
方兰生抓抓后脑，笃定开口：“第一是木头脸被犯人跟踪了，第二是犯人在琴川对芙沁姑娘起了杀心，第三是犯人在无理由乱杀。”
茶小乖击掌而笑：“哇啊，兰生哥哥也很厉害嘛～”
百里屠苏沉声道：“我没有被跟踪。”
宋黎晞看了他一眼，坦然道：“那么不妨考虑后两种可能性。”
方兰生伸出手：“等一下，木头脸你知道芙沁姑娘得了什么病吗？”
顿了几秒，百里屠苏缓缓道：“原因不明，病症是手脚发黑溃烂。”
众人默然。
茶小乖歪头，率先打破沉默：“假设芙沁姐姐死状如此可怖是因为病症影响，可她身旁那把匕首，总不会是她自己随身带的吧？”
百里屠苏肯定道：“不是。”
宋黎晞又瞧了他一眼，问：“百里阁下来到琴川后即刻去找了大夫？”
“是。”
“镇西的欧阳少恭先生？”
“对。”
“那之后，芙沁姑娘为何会出现在广进客栈里？”
百里屠苏便将他出门看侠义榜，遇方兰生，后回欧阳宅邸不见芙沁一事娓娓道来。
茶小乖道：“从回收的机械手脚上的符文来看，芙沁姑娘装的偃甲是西域偃师大师乐思怡的作品。我想即便少恭哥哥身为大夫，也不会准备偃甲吧？”
百里屠苏突然开口：“当铺，她是在当铺取的。”
宋黎晞蓦地起身道：“先去欧阳家一问，没有异议吧？”
（这件事比想象中还要古怪。）方兰生偷偷拽住百里屠苏，压低声音对他说：“昨天晚上你突然发狂拔剑，那时我在你身旁闻到了股奇怪的酸甜香味……应该不是你自己喷的香水吧？”
百里屠苏沉默不语。
方兰生对他的沉默寡言感到无力，只能咬咬牙补充句：“欧阳少恭那人……你还是小心点。”
目光淡淡地扫过他，百里屠苏还是没说一句话。
“对了，昨天你带的那只……呃，大鸟呢？”
“阿翔觅食去了。”
“哦。”
抵达欧阳宅邸时已日挂中天，苍天浩渺，云絮绵薄，阳光落在鱼鳞似的青灰瓦片上刺眼得很。欧阳家的厨房里燃起炊烟，同周遭普通邻里居民一般，唯一诡异的便是他家大门口，抱臂伫立着一位面容焦灼、满头大汗的捕快。
步履匆匆赶来的四人面面相觑。宋黎晞率先迈上前去，拱手道：“这位大哥，不知在欧阳大夫门口所为何事？”
捕快瞅了他一眼，不耐烦地摆摆手：“看热闹的一边去，这是出人命了。”
宋黎晞回头与百里屠苏等三人相视一眼，又道：“出人命……是欧阳大夫家……”
“不是，是广进客栈的阿德，半时辰前被发现倒在北门外几里路远草丛里……咱衙门的老先生说症状古怪，便送到欧阳大夫这里来看看。”捕快抹了把脸上汗渍，“听完了就散吧，最烦你们这种好奇心旺盛的了。”
“贾捕快，他们是在下的客人。”
忽然从门内传来让人如沐春风的沉稳声音，正是那欧阳少恭。他依旧穿着朴素的人秋水色麻衣广袖长袍，端着手立于门旁，对分明是不速之客的四人展露温和笑靥，仿佛他们真的是约定好如期而至的宾客了。
百里屠苏瞥过方兰生紧紧攒住的拳头，而后落在对方坦荡平静的脸上，若有所思。
贾捕快不疑有他，陪笑道：“原、原来是欧阳大夫的客人……哈哈，失礼了，诸位请进啊请进……欧阳大夫不知你诊断得怎么样了？”
欧阳少恭微微颔首，眉宇间染上几分忧郁：“实不相瞒，在下也无头绪，正打算重翻古籍，查询一番。”
“大夫辛苦、辛苦。”
贾捕快目送欧阳少恭带着四人进入屋内，摇了摇头，又抱手守在门外，忽而喜出望外，原来他瞧见远方吴勇提着饭盒一摇一摆小跑而来。
“来来，开饭开饭～大夫还没忙完吗？”吴勇把饭盒递给他。
“我看咱们有得好等勒！”
没过一刻，欧阳府邸内的炊烟也灭了。
作者有话说
第26章 琴川魅影（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