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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十三、竟览(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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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区区一万人马自然不够作重拳出击,何况面对的是八个部落中实力最强的卓尔奇部和铁达部——褚国可汗自然会将两道最坚实的屏障放在离自己最近的地方,两部人马众多,都是草原上数一数二的铁血;更何况我的后援也定不会充足,我料那周凭梓大约是又要试我一试,一是他老成持重,对我这王庭近在咫尺的分析并不一定全信,二是他老谋深算,准我为中路,让我打草惊蛇,就算我全军被蛇吞入腹,也不过损失一万人马,他还有的是机会翻本,更顺了卫帝心意,正好说我“报仇心切,贪功冒进,不幸身丧”。是以,要只以手头这一万人马硬碰硬的去啃下这两块硬骨头,我怕我已没命去救沈延。
但我司马竟览又岂是坐以待毙之人?
得到五凤已至,现已带领人马各奔各处的消息之时,我已越过了诸卫两国边境,与卓尔奇部只有数十里之遥。命令安营扎寨,我清楚大战已然近在眼前。
在帐中坐定,太阳穴跳如擂鼓,我倚在榻上,连自己都不知道已有多少天没合过眼,自沈延被俘,失眠的毛病便又重返,但军务重大,不能用白昙香助眠,我只能任无眠长夜如影随形。
“程羽。”我一手按额角,一手执五凤的情报,面上倒是有几分笑意,道,“你猜周凭梓那里动静如何?”
他也跟着笑了笑:“主公调来五凤带来咱影军,神出鬼没的骚扰褚国各部,每每一引出他骑兵便遁去,打完就跑,走得轻松,倒正好让褚国骑兵撞上各路我军。”
“周凭梓他想轻松,我就偏不让他安稳。”我挑眉,“我这一万人他当是喂了敌人了,那七路兵马可个个都是他的心头肉,想让我一个人去吸引那八部人马视线,他好让他们几路攻其不备。我岂会让他顺了心。”头有点痛,我勉强笑了笑:“要动,就要一起动。我司马冲锋陷阵,这数十万大军也不能闲着。”
程羽听我说得笃定,也轻松了些,走过来从我手里拿过五凤的来信翻看:“照五凤的进度,各路褚军都应该很快就会发现我军已与他们面面相觑了吧。”
我不禁也笑了:“面面相觑还不够,我要的是面面开花!”正要吩咐下面的事情,却听他轻呼:“主公?”
我不解抬眼,只见他手贴着我手——原是他拿信时发现了——“主公,你在发烧?”
我闭眼:“没事。”
“主公!”
我睁开眼:“程羽,明天就是大战之日,我们,不光这一万人,整个大军恐怕都要面对一场生死搏杀。太阳怎样都会升起来,它可不会管你发不发烧。”还有延……我心里一阵钝痛,撑坐起身,“程羽,去与五凤联系,明日这边一接战,就叫他们去散布消息,说王庭危急,要各部来援。”
程羽犹豫了下,还是领命而去。
我抚着逐渐昏沉的头,走到帐门外,芳草连天直铺远方长空,“延——”我顺着长风,向那远方低唤,只不知能否传入那人耳内……
卫历酆神八年,五十万大军长驱褚国草原。八月二十晌午,两国正式交兵。由中路始,一万精兵突袭褚国卓尔奇部,卓部先是措手不及,且战且退,后右翼铁达部赶至,两军夹击,卫军苦战,阻其合围之势。两方胶着,胜负难分。正午时分,诸左侧翼罕尔占部遇袭,追击途中遇卫军某部,两军接战。与此同时,右翼磨铁部在赶来援救王庭的途中遇袭,亦于追击敌人数里后遭遇卫军,双方厮杀,死伤无数。而他们在血战的时候,并不知道自己的兄弟部队其实也和自己同样遭遇,或主动或被动的被卷入了那场举世无双的大战之中。茫茫草原之上,一时间,如同谁点燃了烽火台,只有苍天看得到莽原上那忽然亮起的一带蜿蜒的星火,人们只看见战火像野草一样疯狂的蔓延滋生开去。
“后司马笑曰:‘独乐乐,不如众乐乐。’”我已能想象那史册之上当如何记录眼前这一笔。五十万卫军和三十余万褚军都莫名其妙在几乎同时与敌人遭遇,突如其来的被卷入这一场战争。鏖战一日后,万里草原之上血泥交错,尸积如山,双方死伤难记其数。史书上这区区几行,却是眼前的一片血海。
一万精兵,人数虽少,却是这场大战中最有准备的一队,在其他各部纷纷被拖住咬住之后,这头压力顿减,我一鼓作气,并不恋战,卫军在我的指挥下忽变成了尖锥形状,从挡路的卓尔奇部右翼撕出了一道血口。远远的,一泊明镜般的湖水出现在血海那端,无数帐篷旗帜出现在视线——那果就是那褚国王庭所在!
“五凤回来了没有?”我稍一收缰,问程羽道。
程羽点头,在目光不能及处,我知我最后的杀手锏已然排布到位。再无犹豫,我率军向那王庭席卷而去。
并无意外,两军在湖边展开激战,促不及防的王庭羽林如困兽死斗,而后面反应过来的卓铁两部亦衔尾而至,眼看就将我这一万孤军围于当中。我却不管不顾,只向王庭步步进逼。
“主公,你看!”程羽忽然叫我。
我偏首看去,像当胸挨了一拳:不远处一根粗大的旗杆上,铁链高悬着一抹白影——正是沈延!
“延——”我向他高呼,他却不能听见,只见那白衣缕碎、乌发四散。
我已不能呼吸。
延!延!延!心里千百个声音要拉我向他扑去——
“主公!”程羽拉住我,“诸必利出来了。”
我红着眼移眸,见王庭内最大的帐篷打开,众人簇拥下,那褚国的王者翻身上马,他的羽林迅速脱离向他身边排去。两军对峙,我勒马而立,与他遥遥相望。
“主公,不太好办哪。”程羽低声道。我也看见了那诸必利身前层层的护卫,五凤武功虽高,却也极难潜入。
我看着那远远的白影,面上虽不动声色,心都快急出血来。
正在这时,却见对面阵营人声嘈杂,褚国那头队列竟显出几分乱来。
程羽打听了下,凑到我身边,迟疑了下,我一蹙眉:“说。”他这才道来:“褚国那头是都在踮着脚尖在好奇呢:想看看让两国八十万军队乱打成一团的究竟是怎样人物……”
竟是在好奇我!这哭笑不得的事件倒让我心头一亮,我一提缰绳,道:“程羽,叫五凤准备。”
“主公?”在他反应过来之前,我已催马驰到了两军之前。
双方都被我这举动唬了一跳,竟是谁都没反应过来,都只是愣愣的站在原地。
“大家不是想看吗?”我笑了笑,伸手摘下了头盔。
残阳如血,沐我青丝银甲,亦照那头白衣黑发。
不管两边视线如何,议论如何,我只见那头白衣似是一动——他似乎感应到了什么,抬起了眸——视线在半空中交汇,隔了血火杀伐戎马倥偬,看见彼此眼中沉甸甸的浓黑和亮盈盈的光闪。
延——我低唤一声,转过头来,朝向那褚国可汗:“可汗陛下,看清楚了没有?”
诸必利幼主登基,此时也不过不到三十年纪,在那头朗声笑道:“我的子民都看清楚了:果然如传说中形容,‘司马竟览,状如美妇,心如蛇蝎’。”
我也不恼,随手拂开额前乱发,看向那些褚国大臣和士兵,笑道:“当真如此?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在下于容貌不敢评论,只是这心如蛇蝎之判,却不敢苟同。”说着,我又往前走了两步,朝那些人道:“我司马竟览与诸位又有哪些不同了?不都是两个眼睛,一个鼻子,凭什么就说我心有异?”
褚人豪爽,闻言都笑。
我看向那褚国可汗:“要说有什么相异,我看便是在这里。”我指指我心:“这里有智慧,也有勇气,更有——”我抬头看向那风中飘荡的白裳,声音不觉一颤,“爱人之心。”
见我这般大胆至阵前开诚布公,直率的褚人都是听得眼睛雪亮,若是可以,只怕要喝几声彩吧。见我笼络人心,那诸必利自不乐意,冷冷喝道:“施阴谋诡计的卑鄙小人如何会有仁爱之心?”
我呵呵而笑:“可汗这么说是比我仁爱的咯?那么,为了这许多将士性命,陛下可敢与我一对一公平一战?”
诸必利冷哼一声:“你又非国主,如何匹配?”
我仰首微笑:“当下形势不分君臣,我和陛下都只是眼下这一军统帅。两军交战,主帅比试也是常例,陛下何须如此推托?况——”我回望我军阵营,勾唇:“我都一人在这里站了那么久了,我军也很想瞻仰下陛下神威啊。”
卫军将士便也跟着我鼓噪起来。
我回过头来,果见诸必利按耐不住,提了兵器便排众而出,身边几名羽林仍一直贴身护卫,但这已挡不住——
忽然风云一变,五道彩烟不知从何方升起,五道身影也闪电般的跃入了褚军阵中,等烟散之时,一把弯刀已架在了诸必利颈上。
好个五凤!我心里暗赞一声,露出笑容。
五凤一个挟人,一个牵马,另三个守住三面,将那诸必利连人带马一齐拖到了我面前。
“果然是蛇蝎心肠!”诸必利咬牙切齿对我道,“本汗宁死不降,你少打如意算盘!”
我看着他,淡淡一笑,并不接言,反问:“听说可汗尚无子嗣?”
他挺起的胸膛软了下来:“你想干什么?”
“我不想干什么。”我看进他眼底的恐惧的最深处,“我一不想要你割地,二不想要你签约,三不要你俯首称臣。”
他显然疑惑,我看向白云那头:“我要他。”
“沈延?”他眼角瞥去,眼中恨意一闪。
我拔出了自己的剑,灿灿寒光暗了夕阳,沉沉道:“你信不信,我这一剑下去,你褚国从此血流成河,永无宁日。”
他面肌一抽,终于道:“好,我放人。”顿了顿,他瞪着我,每个字里都迸出血来:“司马竟览你等着,本汗终要与你公平一战!”
我终于将他揽在了怀内,望着那白衣残损,却又不知手该放在哪里。
倒是他伸出手来,抓住了我手,微蹙了眉,道:“竟览,你又发烧了?”
一股似血似气的东西涌上了我的眼眶……
八十万军,血洗草原,有几人知我是为一人安危?
是的,只为一人。
因人都说,灭诸之战中,司马竟览奇计百出、妙算无虞,却唯有他知我心亦会凄惶无助,如焚如灰;因人都说,司马竟览屹立如山,情冷如月,却唯有他手微温能触我冷热寒暖——天下第一人,也不过是血肉之躯。
“延……”马背上,我如呵护珍宝般捧抱着他,任身后追兵尾随,漫道如铁。
“傻瓜。”竟是同时从两人嘴里吐出这话。
他看着我,我看着他,笑里暖流涌起,微酸微凄,亦微有甜蜜。
“你这回把赌本都压上了,要是五凤失手,你岂不是要臂助尽丧?”他凝眉望我。
“呵呵。”我笑了笑,仰首看天边那抹残阳,那阳光真好,我垂眸,看见金灿灿的光映在他颤动的睫上,“还要他们干什么?”我说,“如果我都不在了。”
“竟览……”他身体一震,猛然抓住我胳膊。
“别掉下去啊。”我更紧环住他身,将头埋进了他的颈窝,“你若有事,我又如何能独活?”
我明明是笑着说的,却感觉到咸咸的水滴顺着他的颈项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