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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十四、沈延(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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竟览靠在我的肩头。他的面颊轻轻贴着我的颈侧。
隔了一会儿,似有水气在衣领处渐渐渗开,湿湿的凉。
我勉强抬起手来,触了一下他的侧脸。他立刻握住我的手,脸却仍是埋在我的颈窝。
“竟览——”我轻轻地唤了一声。
他迟疑了一下,终是抬起头来,眼眶却已微红了。
“不要说话。”他哑着嗓子说。说完,紧了紧缰绳,轻柔地拥住我。
一路上,我被他小心翼翼的护在怀里,感觉不到一星半点的颠簸。
我沉溺在温暖的气息中,安心地闭眸睡去。
醒来时,入目便是宽大舒适的营帐。
榻上垫了厚厚的被褥,外面罩着雪白的苏锦,柔软而华丽。
营帐四角各有一只金兽,袅袅地燃着瑞脑。
竟览一手支颐,在西侧案上浏览着文书。这时忽然抬起头来,望着我露出惊喜的神情。快步走到榻前,道:“可终于醒了。”
我撑起身子,只觉浑身软绵绵的,一点儿力气都没有。竟览过来扶我,又在身后加了个枕头,全是小心翼翼的样子。
我对他微微一笑,道了声“不碍”。
他唇角微勾,仿佛是要笑了,却又忽然沉下了脸,半晌都不作声。我看着奇怪,刚想开口问他,他已站了起来,径自转身离开。
隔了一会儿,有小厮端着铜盆过来,一方面巾搭在盆沿,里面盛着温水。竟览跟着进来,让他把铜盆放在榻边,便挥手让他退下了。
试了试水温,竟览拧湿了面巾,细细地为我净脸。他动作轻柔,却在拭到额角伤处的时候,使力压了一下。
“唔——”突如其来的锐痛令我闷哼了声,下意识地按住他的手。
“现在知道痛了。”竟览悻悻地收手,眼里仍是波涛汹涌。
原来是气我轻易冒险。我这时才明白过来,却不知该如何解释。当时情形,五凤未至,他身边只得个程羽。营中又不可无人留守,难道真让竟览带兵上山吗?他身上那病,我左右是无法放心的。
竟览脸色不善,我这边只得陪笑道:“竟览,往后不会了,一定都听你的。”
天知道,我这辈子都不曾这样低声下气,偏偏又一点儿都不觉得委屈,只盼他展颜一笑。
“你知道我是担心。”握着我的手,竟览喟然一叹,道:“若是你有闪失,让我如何自处……”
“并没什么,只是些皮外伤罢了。”我淡淡一笑。
这时有人送上热粥,竟览接了过来,吹凉了一匙一匙喂我。
我几日未食,早已饥肠辘辘。奇怪的是,却并没有胃口。只吃了半碗,便觉饱了。竟览也不勉强,絮絮地与我说话。隔半个时辰,又差人送上清淡的点心,喂我吃上一些。
如此反复几次,胃口竟也好了。到了第二日,饮食便已恢复正常。再过了数日,身上的伤势也好了一半,勉强可以下榻了。
转眼已到秋末,天气却奇异地热了起来,雨水亦是渐多。竟览扎营之处易守难攻,再加上天气如此,一时间倒也各自相安,并无战事。
直到三日之后,忽闻蹄声如雷,震天撼地。周凭梓整合各路大军,与竟览会师。
数十万大军原地扎营,重新整编。而竟览则被立刻请往帅帐议事,直到第二天早晨才得回营。
“周凭梓这次算损失得惨。”竟览品着香茗,一夜未睡,精神倒是很好。
我微一敛眉。卫褚两军的战况,五凤早已详细报来。
周凭梓所率五十万大军,一路遇敌,皆是猝不及防。且战且走,行军到此,已经损失近半,余下兵马只得三十万左右。反倒是竟览的一万兵马,伤亡不过两千。
不过褚国各部也讨不得便宜,同样损兵折将。八部之中,罕尔占部、磨铁部全军覆没。卓尔奇部、铁达部伤亡过半,已无再战之力。
这一战惨烈至此,在我预料之外。
“下一步,他待如何?”我淡淡问道。余下的兵马,若是与褚国硬拼,只有玉石俱焚的下场。更何况,品江以南,还有辰国虎视眈眈。
“朝廷已经下了旨意,要他立刻退兵。”竟览道。
“他只怕是不肯的。”损失二十万的兵马,却无功而返。于周凭梓来说,不但颜面尽失,若是卫帝怪罪,恐怕连身家性命都难保。
“自然不肯。他正想法子出奇制胜呢。”竟览微微一笑。
“哦?想到了没有?”我笑望竟览。
他摇了摇头,双手一摊,道:“没有。”
我沉吟了一下,道:“竟览,你可知褚国可汗有一碧玉节杖,就如皇帝的玉玺,代表君主至高无上的地位。”
“自然知道。不过那碧玉节杖,似乎十年前就已经不见了。为此那诸必利还差点失了可汗的位子。”竟览道。
“诸必利有个弟弟,叫诸瀚烈。这人有野心,在褚国也有声望。若是我们找到碧玉节杖,与诸瀚烈里应外合,不愁褚国不定。”我淡淡地道。
竟览眼神闪烁,思忖片刻,道:“此计虽好,却有三点难处。其一,碧玉节杖十年前丢失,如今要到何处去找。其二,即使找到节杖,诸瀚烈是否愿意与我们合作?倾巢之下,焉有完卵。若是没了褚国,他还当什么可汗?其三,如今军权全在周凭梓手里,拿下褚国,不过是便宜了皇帝罢了。”
我略一颔首,道:“节杖一事,竟览不必担心,我已知它去向。至于那诸瀚烈,十二年前,他珍爱的女子被诸必利强娶,终是抑郁而亡。他不是要当可汗,而是要让诸必利当不得可汗。”
这计谋是我十年前定下。当时辰国大军直逼褚国都城,我座下死士潜入诸必利的王庭,冒死盗出碧玉节杖。谁知皇上听从佞相之言,连发十二道金牌召回大军。我心灰意冷,将那节杖埋在褚国边境。
我淡淡沉睫,接道:“如今碍难之事,便是兵权。若是竟览拿下兵权,一统军心,灭褚只在顷刻。”
竟览沉静下来,幽深的眸子朝我看来。
我亦抬眸看他,毫不回避。
半晌,他抬起手,道:“延,你究竟……”
沈延,你究竟是什么人?我知道他心底的疑问,也等着他问出口。
他若问我,我不会不答,也绝不骗他。
他却终究没有问,召来五凤和程羽议事。
卫帝既然下旨召回大军,自然不再供给大量的粮草。而户部拨来支撑军队回程的粮草,此时正在路上,半月之内应能送到。
只是周凭梓想要打下褚国,粮草便成了大问题。军中伙食本就不好,再加上刻意的缩减,将士们连果腹都不能了。一时间怨声载道,军心不稳。
周凭梓见如此形势,斩了几个带头闹事的,立刻就把隐约的反抗之声压了下去。他多年积威,治军又严,倒也没人再敢轻易生事。
竟览只在一边静静地看着,并不说什么。回到自己营中,却搬出了主帐,与麾下将士同衣同食。伐褚一战,竟览奇计叠出。那一万将士自从归他治下,几历生死,在乱军中保得性命,早已惟他马首是瞻。如今又得他如此相待,无不感激涕零,誓死效忠。
一时之间,司马竟览仁德之名,传遍了军中。
如此半月过去,忽然传来消息,回程粮草被劫。而军中存粮,至多支撑十日。这消息本属机密,却不知为何传了出去。不但褚军蠢蠢欲动,便是卫军自己,也是军心大动。虽则各营将领出面辟谣,粮草未至却是不争的事实。
偏偏这时,大元帅周凭梓却稳坐帅帐,闭门不出。无论是谁,都概不接见。而唯一蒙他召见的军医,进了帅帐后就再没有出来。
所有的一切都透着诡异。
又过了两日,西营忽然有个士兵出了疹子,军医过去看后,脸色煞白,当场便跌坐在了地上。等回过神来,跌跌撞撞地往外跑,着人立刻把西营围了起来,一个人都不许出来。
说是西营出了瘟疫。
而就在这日,帅帐后头来了一辆马车,似乎把什么人接了出去。等到军中将领再忍不住,抛着身家性命不顾,闯进帅营求见周凭梓的时候,却见营中空空如也。周凭梓早已不见了踪影。
竟览立刻召守营兵士来问,却被告知:大元帅已于未时乘着马车离去。
全军顿时哗然,眼看三十万人马,顷刻就要乱了。
竟览面沉如水,大步踏上高台,擂响了台上那面巨大的牛皮战鼓。不消片刻,别处亦有鼓声响起,鼓声越来越大,迅速地连成了一片。
战鼓声震耳欲聋,所有的兵士都自发地聚集起来,无声地围绕在高台下,仰望着台上那墨衣翻飞,迎风擂鼓的瘦削身影。
竟览缓缓转身,扬眉道:“如今盗匪横行,粮草被劫。兼有瘟疫肆虐,主帅旋走。但是——”
他顿了顿,蓦然提高了声音,“尔等可敢跟着司马竟览,去把粮草夺回来?尔等又可敢跟着司马竟览,去把那蛮族拿下来,替死难的弟兄报仇?”
鸦雀无声。凝滞的空气中,忽然有人叫道:“夺回粮草,拿下蛮族。”
这一声,如滚烫油锅中的第一滴水,炸开了整个卫营。场面顿时沸腾起来,“夺回粮草,拿下蛮族”的喊声响遏云霄,三十万将士高举着刀剑,屈膝而跪。
场下黑压压的一片,庄严而肃穆。天帝间只剩下唯一的声音:
“夺回粮草,拿下蛮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