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之若锦年》浅辰逸世

28、剑拔弩张宁婉间

　　这座伫立于晋都九漓运河边的双子八宝角楼唯倾临羽，以其夜夜笙歌，高挽低垂之势，倒是日进斗金，越来越富庶，本以为楼里的金镙银锭会堆得满满的，但却只有真正主事的几人，才知道唯倾临羽实则没存留多少可利用的资金，因为大多数都投放到另一处地方去了。
　　合着离大年三十还有七日，唯倾临羽的客人却不见少，倒是一如既往的客源滚滚财源滚滚，只拣着这日安静的午后，还没有开楼的时间，各位姑娘也都懒倦在自己的卧房中，亦或是梳妆打扮，亦或是少憩片刻补补睡眠，也因此，偌大的唯倾临羽倒渗出几分诡异的静谧。
　　四下里人群消弭，婉儿停留在三层楼道的当口，一手轻覆在雕栏上，一手放松地下垂，眼神投向楼道中央那间紧掩着的房门上，唇边扬起一抹艳丽凄美的笑，却快得让人捉不着痕迹。
　　婉儿本就喜红，素日里也多以各色的红绸衣裳为主，今日同样着了一身艳丽的靡红，虽是容貌清秀端庄，但此刻匹配上那抹拥有着强大震慑感和刺激感的红，倒衬得脸上透出一股子旖旎，眼中是深色的黑，如疯狂席卷的瀑布一般，有着令人移不开眼的吸引。
　　不用四处张望，只需宁下心神细细倾听，便知这附近没有别人，收出搭在雕栏上的右手，指尖不自觉划过那一栏精致雕花，微提裙摆，便款款行步而去，本是慢行般向着目的地，却犹自让人觉得，那脚下似生风，加上高挑的身形，便是于弱柳迎风中生生带出一丝凌厉的意味，但了解婉儿的人，都会认为这一定是错觉，婉儿那么温婉柔和的人儿，平日里是极好相处的，又怎会给人凌厉的感觉？只不过，这了解，也仅仅归类为最表面的了解罢了。
　　不消几十步的路程，婉儿便于那扇紧掩的房门前停下，没有丝毫犹豫地径直推开，铺展入眼前的，是空无一人的内室，以及一张巨大的楠木纹理桌案和伫立于角落的同质书柜。
　　婉儿来唯倾临羽的日子不算长，却已然清楚靑娘和严暮的作息时间，最重要的，是二人每隔十日便会消失一次，而具体消失去了哪儿，倒没有人知晓，只是每一次的消失，对于自己恰是个很好的机会，而今日，正是这样。
　　踏进房内，轻合上门，婉儿便径直来到那张巨型的桌案前，看到那上面整齐地堆叠着一摞摞保存良好的厚本子，每一本的封面都写上了“账本”二字，右下角还有时间标记，清晰而明确，让人一目了然。
　　婉儿随手拣了一本账本翻看，见里面记载着上个月唯倾临羽所有的支出与收入，有添置衣物和饰品的，有食材用料的，有修缮后勤的，有员工薪金的，收入部分则绝大多数是来自于那些挥金如土的高官贵胄和才华横溢的风流雅士，一般人看到如此大笔的金额通常都会万分惊讶，更有甚者是被金钱迷了心窍，会做出偷窃行盗之事也不一定，但婉儿却截然不同，彷佛只是翻看一本自己毫无兴趣的小说般，仅仅一眼扫过，对那些能让人双眼泛红光金额无动于衷，这，便是奇怪之处了。
　　大略翻了几页，便再无兴致，账本置于原位后，又拿起另一摞高高的账本上的一本，上面记载的是唯倾临羽每一位清倌的习□□好，穿着扮相，甚至还有技艺高绝的画师附上的画像，婉儿的眼中闪过一抹意味不明的幽光，本就似黑墨一般的眸子更如深潭一般，让人捉摸不透。
　　换过下一本，却是清倌们的家世背景，修长的指反动略微泛黄的纸张，带出轻微的翻动声，于此处静谧的空间内倒显得清晰异常，似乎时刻透着一份奇妙而小心翼翼的感觉。婉儿识字，而且识得很多字，包括各种字体的字，不仅仅如此，真正的婉儿诗词歌赋琴棋书画无一不精无一不巧，当然，若是锋芒太盛，在这唯倾临羽看似平静实则波涛暗涌的浪潮下多少会惹些麻烦，但通常，会被击溃到尸骨无存的，一定不会是婉儿，又有谁知道，端州刺史家千金的贴身丫鬟，原来是这样一个八面玲珑聪慧无双的人儿？只怕连相处时间最长的宁容也从不知晓吧。
　　一页页地快速翻过，眼锋也没有作过多的停顿，只不过半刻钟的时间，记载着清倌家世背景的所谓“账本”便被翻阅完毕，唯倾临羽虽已在这九漓运河边伫立了数年之久，但真正有资格进入这里的清倌数目并不多，只不多能进得来的，都个个端的是姿色上乘谙通人事，风情迥异才华无限，当然，这也是唯倾临羽能数年屹立不倒的原因之一。
　　虽是快速略过每一本账本，但婉儿还是细心地发现了两件事，其一，从封皮上看每一本都是顶真顶真的账本，但只要有心翻看，便知其中的内容不尽其然，除却最基本的账目后，更多的是记载这唯倾临羽的每一个细节，大到清倌和顾客的身份，小到身上衣物甚至每日所做之事，意识到这一点，婉儿却微眯了眯那双秋水波光的眸子，显露出瞬间的妩媚风情，只不知道，拥有这样一对烈焰似火凌厉如风的眼睛的女子，此刻心里在想些什么。
　　而剩下的其二，便是在记载清倌家世背景的账本内，完全不见流羽轩头牌遗月的影子，按理说如此瞩目重要的人物，又怎么可能有所遗漏？亦或是有别的原因才没写上遗月的身份？脑中一闪而过聆音和遗月两人近乎相同的容貌，心里的疑惑不觉更深。
　　放回手中的账本，移步至同样能容纳许多空间的书柜前，打开，取过最前面的一本，才刚翻过几页，便犀利地捕捉到页面上的字眼——“墨”，不仅仅是这一页，这之后几乎每隔几页，便是一个令人寻味的“墨”字，而同样记载于此的，是一笔又一笔大额的款项，唯倾临羽的大部分收入都投入到了这个“墨”当中。“墨”，“墨”？果真是耐人寻味的字眼，思绪一转，便轻易地回忆起那个生而为安，墨夜清香的女子，原来是墨夜书斋啊，婉儿再一次不自觉地眯起了眼，只一瞬间，便敛去了眼中所有的诡诈风云。
　　“你在这里做什么？”原本安静的空间内被横插出一句话，清晰而惊讶，于慌乱中又参杂了几分得意，而声音的来源，便是自婉儿被晋升为花魁之后面和心不和的宁容，宁容站在门边，一只手按在门板上，整个身子有一种欲坠未坠的趋势，看得出是靠在门上，却不小心把门撞开的尴尬情形。
　　婉儿对于宁容的出现只有一瞬间的讶然，但很快便收敛于无形，镇静地把手中载满“墨”字的账本放回书柜中，轻轻掩上，这才回过身来直视来人，没有任何的答复，却是用一双美丽到令人窒息的眸子看着对方。
　　宁容依旧站在门边，丝毫没有进来的意思，只是稍稍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姿势，微笑着望向婉儿，“婉儿妹妹，你可知道这是哪里？”虽是语气客气而礼貌，却依旧能够听出那里面的讽刺与得意。
　　“那，这里是哪里？”婉儿回了对方一个微笑，于红裳的衬托之下风情俱现的笑，本该是迷惑人心神魂颠倒，但此刻的宁容却无端感到一种迫力，来自于那抹微笑的无形的压迫，同样是客气而疏离的笑，带来的效果竟是如此不同。
　　“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这里是唯倾临羽最不可侵犯的地方——账房！靑娘虽然没有在这里上锁，但有明令，任何人不得擅自来此，若有违反者必当重罚！”宁容为了凸显这间房间的重要性，特意加重了语气，却多少令人听出点幸灾乐祸的意味。
　　“原来是这样，那我走就是了。”婉儿装作一脸惊讶的模样，往外走了几步，离宁容的距离近了些。
　　“走？你以为走就可以了事？”宁容以为婉儿真要走出来，忙伸出一只手抵在墙边，拦住对方的出路，分明就是不安好心落井下石，“本来没有人知道倒是便宜你了，只可惜啊，被我知道了，虽然——我曾经是你的主子，但是我又怎么会包庇一个叛徒！”
　　说出的话语句句暗示，字字深意，摆明了是要撇清主仆关系，往深一层想，这未必不是一个公报私仇的好时机。
　　婉儿站在原地没动，却是略微上扬了嘴角，衔上一抹若有若无的笑，眼中变幻着莫测的风云，神秘而诡谲。
　　宁容看着面前几步远的婉儿，忽然有一种模糊的陌生感，却在几秒后，这样的感觉愈加的严重。周围本就没有风，此刻却随着婉儿一步步的靠近而带出了丝丝凄厉的寒冽，目光移向对方的双脚，分明是走动得极为缓慢，甚至让人错觉是受了严重的脚伤，但那样令人战栗的寒风，却又是从何而来？
　　漫长而拖沓的几步路脚程，婉儿姿态款款地来到宁容面前，还没等对方做出任何反应，便是一手捏上了对方细细的脖子，眼中的风云转瞬成了深潭如花，芍药纷繁，如火如荼，嘴角边再不是拥有着优美弧度的微笑，而是一抹残酷的冷然，“杨纤宁，你——威胁我？”略一停顿，手上的力道加大，宁容的面色更加惨白，呼吸愈加艰难，“你以为我留着你的命有什么用？你最好识趣点，不然我保不准你能不能见到今晚的月色。”
　　明明只是略微清冷的话语，倾吐在耳畔却恍若刀子般，一刀一刀划在清秀的脸颊上，没有刀锋，却似刀锋，尖锐而凌厉，宁容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不是不愿意动，是根本就没办法动弹，有一股强大而莫名的压力倾倒而来，生生逼迫得自己无路可退，甚至自己这条小命也在阎王府门外徘徊着。
　　宁容原本还挂着得意笑容的脸转瞬变得苍白，双眼睁大，万分惊惧地看着眼前这个不一样的婉儿，呼吸变得急促而不稳，恍若从未认识，从没有见过这个狠绝凌厉的女子，那种彷佛地狱罗刹般的眼神，那种生生在暗潮地底生出凄艳芍药的妩媚，从来就不是属于婉儿的，或者说，面前这个婉儿，根本不是自己记忆里所认知的人。
　　恐惧袭满了全身，神经紧绷，恍若一个不经意，自己的小命便葬送在对方手中，宁容的眼中透出求饶与不甘，但随着越来越艰难的呼吸，眸中的最后一点不服变成了迷蒙的泪水，那是不自觉留下的泪水，模糊了双眼，也被迫放下了所有的自尊与倔强。
　　只短短几秒的光景，一切便恢复了原样，婉儿在宁容就要断气之前放开了捏在脖子上的手，让对方重新得到了呼吸，而后侧身，从宁容垂下手松出的空间中穿过，仿若从未发生，仿若都是幻觉，宁容还是那个厌恶叛徒企图争当花魁之首的女子，婉儿还是那个温婉柔和清秀聪慧的女子，二人未有交集，未有仇恨，亦未有杀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