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F》Oooooooo

4、一顺

　　第一次公演结束后的那几天，基地里的气氛变得极其微妙。空气里仿佛漂浮着无形的硝烟，混合着期待、焦虑、以及挥之不去的疲惫。

　　公演现场观众的反应具有极大的欺骗性。台下震耳欲聋的欢呼和掌声，在最终投票结果面前，可能不堪一击。我们《Venom》组，虽然最终舞台呈现超出了预期，甚至因为金瑞妍那个意外的救场和出色的镜头感引发了不少讨论，但整体的硬实力差距和初期练习的混乱，依旧像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让我们寝食难安。

　　等待排名发布的日子，每一天都是煎熬。练习还在继续，但很多人都心不在焉，眼神飘忽，频繁地查看手机——虽然明知看不到外界的任何信息。

　　我和金瑞妍之间，也似乎笼罩着一层薄薄的、未曾言明的隔阂。公演后，她显然获得了超乎想象的人气，走在路上，工作人员和其他练习生看她的眼神都多了几分热切和探究。甚至有一些之前对我们爱答不理的摄像师，会特意多给她几个镜头。

　　她本人倒是没什么变化，依旧温和、努力，甚至因为突然增加的关注而显得有些不知所措和害羞。回到宿舍，还是会分享零食，会笨拙地安慰因为排名焦虑而哭泣的林薇，也会……一如既往地，用那种带着纯粹崇拜和依赖的眼神看着我，问我“欧尼，这个动作怎么做更好？”

　　可我，却无法再像以前那样心无芥蒂地面对她。

　　我知道这不公平，甚至有些卑劣。她的成功并非侥幸，她在舞台上的闪光点是她自身特质和努力的结果。但我控制不住自己。

　　七年。我拼尽全力，打磨每一个细节，付出所有，才换来一个A等级，才换来公演舞台上还算亮眼的表现。可她呢？一周的练习，F班的起点，仅仅因为一张漂亮的脸蛋和一个临场的急智，就可能获得我梦寐以求甚至不敢想象的人气？

　　这种对比像一根细刺，扎在我心里，不深，却时时作痛。我害怕看到排名，害怕看到那个可能出现的、让我所有努力显得可笑的結果。

　　录制顺位发布这天，终于来了。

　　一百零一名练习生，换上统一的制服，按照班级区域坐在偌大的录制大厅里。灯光聚焦在台上，主持人的话筒仿佛带着审判的重量。背后的大屏幕上，显示着从第11名到第101名的名次序列，最上方，则是即将揭晓的、至关重要的第1到第10名。

　　空气凝固了。我能听到自己心脏疯狂跳动的声音，手心里湿漉漉的全是冷汗。身边传来其他练习生压抑的抽泣声和紧张的深呼吸。

　　名字一个一个被念出。

　　每念出一个，台下就响起恭喜的掌声和落选者更加沉重的呼吸。中村优子，毫无悬念地进入了上位圈，第九名。她表情平静，似乎理所应当。林薇，排名第五十七，险险留了下来，她捂着嘴喜极而泣。

　　我死死盯着主持人的嘴，祈祷着，又恐惧着。A班的身份给了我一些底气，但公演队伍的劣势又让我充满不安。

　　“接下来，公布第十二名。”

　　我的心猛地一跳。这个名次，离出道位一步之遥，尴尬又充满希望。

　　主持人顿了顿，目光扫过我们，然后，清晰地念出了那个名字。

　　“——Soulmate娱乐，李绚雅练习生！恭喜！”

　　轰的一声，血液似乎瞬间冲上头顶，又迅速褪去，留下冰冷的麻木和钝痛。

　　第十二名。

　　不是我预想中最坏的结果，甚至对很多人来说是个不错的成绩。但……第十二名。意味着我是失败者中的第一名，是离梦想最近却又最远的距离。仅仅一步之遥，却隔着天堑。

　　掌声在耳边响起，模糊而遥远。我努力维持着表情管理，站起身，鞠躬，走向那属于第十二名的座位。台阶很高，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又像拖着千斤重的镣铐。

　　坐在那个冰冷的、孤零零的第十二名座位上，我可以俯瞰下面绝大多数练习生。她们仰望着我，眼神复杂。可我感受不到任何喜悦，只有无边的失落和冰冷。这个位置，清晰地提醒着我的失败和不甘。

　　发表感言时，我的声音透过麦克风传出去，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感谢……感谢所有为我投票的国民制作人。这个名次……我会把它当作动力，而不是终点。我会更加努力，证明自己值得。”官方的，得体的，却毫无灵魂。连我自己都听得出里面的勉强。

　　我坐下了，目光空洞地看着台下。排名继续发布。

　　第十一名……第十名……第九名……一个个名字念过，都没有她。

　　我的心一点点沉下去。

　　虽然心里有嫉妒，有不甘，但我从未真正希望过她离开。那个会在深夜给我递水、会笨拙地翻译、会用温暖笑容安抚整个队伍的女孩……她应该留下。至少，不应该在第一轮就离开。

　　可是，排名已经到了上位圈，依旧没有她的名字。F班的练习生，在第一次顺位排名中，存活率极低。她公演的表现虽然亮眼，但毕竟基础太差，能留到现在已经是奇迹了吧？

　　也许……真的结束了。对她而言，这场意外的冒险或许就该到此为止。回去继续读她的大学，过她轻松自在的白富美生活。这样……也好。

　　一种混合着遗憾、松了口气、却又莫名空落落的情绪攫住了我。我甚至不敢看向F班区域，怕看到她那可能已经泪流满面却还要强撑笑容的脸。

　　排名到了最激动人心的时刻，前五名。

　　现场的气氛紧张到了极点。镜头扫过每一个有可能性的练习生脸孔。

　　第五名……第四名……第三名……

　　主持人看着手卡，露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第三名的这位练习生，堪称本次排名发布最大的‘逆袭神话’。她在初舞台被评为F等级，却在一公舞台上凭借其独特的个人魅力和真诚努力的表现，获得了国民制作人们极高的喜爱和支持！恭喜——Starlight演员公司，金瑞妍练习生！”

　　……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无法处理听到的信息。

　　金瑞妍？
　　第三名？
　　逆袭神话？

　　怎么可能？！

　　台下爆发出前所未有的热烈掌声和惊呼！许多练习生都露出了不可思议的表情，随即转化为真心或假意的祝贺。

　　镜头瞬间对准了那个坐在F班区域，同样一脸震惊、完全懵掉的女孩。

　　她似乎根本没反应过来，直到旁边的练习生推了她好几下，她才茫然地站起身，手指着自己，用口型无声地确认：“……我？”

　　主持人笑着点头：“没错，就是你，金瑞妍练习生！请上台！”

　　她恍恍惚惚地走上台，脚步都有些踉跄。聚光灯打在她身上，那张过分漂亮的脸上写满了无措和难以置信，甚至带着一丝惶恐。这种完全真实的反应，反而比任何精心准备的感言都更打动人。

　　她接过话筒，手都在抖。深呼吸了好几次，才勉强开口，声音还是那样温和，带着哽咽和不确定：“……真的……非常非常感谢……我、我完全没想到……”

　　她语无伦次，却异常真诚。

　　“我知道我的能力很差，完全比不上其他很多优秀的练习生。这个名次……我受之有愧。”她说着，深深地鞠躬，很久才直起身，眼眶红得厉害，“我来这里，真的只是想好好体验，好好交朋友，没想过会得到这么多人的喜爱……谢谢你们看到这样不足的我。”

　　她的感言朴实无华，没有炫耀，只有诚惶诚恐的感激和清醒的自我认知。这反而让她显得更加珍贵和动人。台下许多练习生都为之动容。

　　然后，她顿了顿，目光忽然抬起，越过耀眼的灯光，精准地找到了坐在第十二名位置上的我。

　　“在这里，我遇到了很多很好很好的人，学到了很多。”她的声音稳定了一些，带着浓浓的感激，“特别想感谢我的室友们，还有……在一公时和我们一起努力、非常辛苦地带领我们、教会我很多的绚雅欧尼。”

　　我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攥紧，呼吸一滞。

　　她看着我，眼神清澈而真诚，在亿万观众面前，毫不避讳地提到了我，肯定了我在她眼中的“辛苦”和“带领”。

　　“如果没有欧尼，我可能在一公的时候就已经放弃了。真的非常非常感谢你，欧尼。”她对着我的方向，再次鞠了一躬。

　　全场掌声雷动。多么感人至深的姐妹情谊啊。

　　可坐在第十二名位置上的我，却只觉得那些掌声像尖锐的嘲讽，一下下刮着我的耳膜。她真诚的感谢，此刻像最锋利的匕首，精准地刺中了我最脆弱、最不堪的地方。

　　第三名。
　　第十二名。

　　带领者。
　　被带领者。

　　辛苦付出却止步门外。
　　意外体验却直冲云霄。

　　巨大的落差和荒谬感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我。所有的委屈、不甘、愤怒、以及对自己无能的羞耻，在这一刻彻底冲垮了理智的堤坝。

　　我看着她站在高高的第三名位置上，接受着众人的祝贺，说着感谢我的话……那画面无比刺眼。

　　我甚至无法维持表情管理，嘴角努力想上扬，却只能僵硬地抽搐。镜头扫过我，大概捕捉到了一个无比难看、堪称职业生涯黑历史的苦笑。

　　排名发布终于结束。有人欢喜有人愁，但最大的话题无疑是金瑞妍这匹黑马。

　　回去的路上，人群熙熙攘攘。获得好名次的兴奋交谈，被淘汰者的低声啜泣，交织在一起。金瑞妍身边围了不少人，真心或假意地恭喜她。她有些应接不暇，却还是耐心地回应着，脸上带着如梦初醒般的、羞涩又不安的笑容。

　　我跟在人群后面，像一具行尸走肉。四肢冰冷，脑子里反复回响着那两个数字：第三，第十二。

　　走到通往宿舍楼的相对安静的走廊时，前面的人群渐渐散开。金瑞妍终于脱身，小跑了几步，追上了走在前面的我。

　　“欧尼！”她的声音里还带着一丝兴奋和不确定后的轻快，还有对我排名的不安和关心，“欧尼，你……没事吧？第十二名也很厉害了！下次一定会更好的！”

　　她试图安慰我，语气小心翼翼，带着她一贯的善良。

　　但这善良，此刻却成了点燃我所有负面情绪的导火索。

　　我猛地停下脚步，转过身。

　　压抑了一晚上的怒火、委屈、嫉妒、羞耻，像沸腾的火山岩浆，终于冲破了所有束缚，不管不顾地倾泻而出，目标直指眼前这个一脸无辜的、第三名的获得者。

　　“厉害？”我的声音尖刻得连自己都感到陌生，带着无法控制的颤抖和讥讽，“哪里厉害了？第十二名！连出道位都没进！很值得高兴吗？”

　　金瑞妍被我突如其来的爆发吓住了，脸上的笑容瞬间冻结，不知所措地看着我：“欧尼，我不是那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我逼近一步，眼睛死死地盯着她，话语像毒蛇一样窜出，“安慰我？可怜我？金瑞妍，看看你自己！第三名！F班出身，练习一周的第三名！你凭什么？凭你那张脸？还是凭你那个运气好的救场？”

　　我的话像淬了毒的冰锥，又冷又狠。

　　她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眼睛难以置信地睁大，蒙上了一层受伤的水光。她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是愣愣地看着我，像一只被无故狠狠踢了一脚的小动物。

　　“你知不知道我付出了多少？七年！我最好的七年全都耗在这里了！每一天都在练习，都在拼命！可你呢？你只是来玩玩的！你只是来交朋友的！”我的声音越来越高，带着哭腔，所有的理智和体面都被抛诸脑后，“你轻而易举就得到了我拼尽全力都得不到的东西！现在还用这种名次来羞辱我！还假惺惺地感谢我？你的感谢真让我恶心！”

　　我把内心最阴暗、最不堪的想法全都吼了出来，将我的失败和痛苦，蛮横地归咎于她的幸运和存在。

　　走廊里空旷而安静，只有我歇斯底里的声音在回荡。远处似乎有人影闪动，但我也顾不上了。

　　金瑞妍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她没有反驳，没有辩解，甚至没有哭。只是脸色苍白地看着我，眼神里的光芒一点点黯淡下去，充满了震惊、受伤，和……一种深切的、让我莫名心悸的理解。

　　等我终于发泄完，喘着粗气，胸口剧烈起伏，像个疯子一样狼狈不堪时，整个世界仿佛都安静了。

　　预期的争吵没有到来。

　　预期的泪水也没有到来。

　　她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沉默地承受了我所有的恶意和攻击。

　　然后，在我几乎被这种沉默压垮的时候，她忽然上前一步。

　　在我还没反应过来之前，她伸出手，轻轻地、却不容拒绝地，搂住了我的肩膀。

　　我的身体瞬间僵硬。

　　她的拥抱生涩却温暖，带着她身上特有的、干净的馨香。她比我稍高一点，我的额头恰好抵在她的肩膀上。

　　“对不起，欧尼。”她的声音很低，很轻，像羽毛一样扫过我的耳畔，没有一丝一毫的怒气，只有浓浓的歉意和心疼，“让你难过了……对不起。”

　　她什么都没有解释，没有为自己辩白一句，反而在向我道歉。

　　她温和地、一下下地轻拍着我的后背，像安抚一个无理取闹却受了极大委屈的孩子。

　　“不是欧尼的错……欧尼真的很厉害，非常非常厉害……我知道的……”她喃喃地说着，声音温柔而坚定，“对不起……”

　　那一刻，我所有尖锐的刺，所有伪装的坚强，所有崩溃的情绪，在她这个突如其来的、包容一切的拥抱和道歉面前，土崩瓦解。

　　巨大的羞愧和后悔像海啸般将我吞没。

　　我做了什么？我把我最丑陋的一面，发泄在了一个唯一真心关心我、感谢我的人身上？只因为她比我幸运？

　　眼泪终于决堤而出，不是委屈，不是愤怒，而是纯粹的、无法面对自己丑陋面的羞耻和自责。我靠在她的肩膀上，身体因为压抑的哭泣而微微颤抖，却再也没有力气推开她。

　　她什么都没有说，只是更紧地搂住了我，无声地传递着安慰和支撑。

　　冰冷的走廊里，我们就这样突兀地相拥着。一个光鲜亮丽、排名第三的新星，和一个狼狈不堪、排名第十二的失败者。

　　她用她的温柔和包容，接住了我所有坠落的坏情绪和尖刺。

　　而我，在李绚雅二十三年的生命里，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

　　我或许拥有七年的练习经验，拥有A级的实力。

　　但在某些方面，比如如何做一个温柔而强大的人，我输给了这个只有十九岁、练习时长仅一周的、来自F班的女孩。

　　输得，一败涂地。

　　洪流般的排名数字带来的冰冷和绝望，似乎在这个温暖的拥抱里，一点点消融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为复杂、让我无所适从的……情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