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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二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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排名发布后那晚的失控与那个突如其来的拥抱,像一场短暂却剧烈的风暴,留下的是一片狼藉的尴尬和无所适从的寂静。
第二天醒来,宿醉般的羞耻感依旧沉重地压在心头。我不敢看金瑞妍的眼睛,几乎是逃也似的早早离开了宿舍,一头扎进练习室,用近乎自虐的高强度练习来麻痹自己,也试图掩盖那无法言说的窘迫。
我,李绚雅,二十三岁,练习七年,居然对着一个十九岁的小妹妹,一个真心感谢我的人,发泄了那样丑陋的情绪。而对方,不仅没有指责我,反而拥抱了我,向我道歉。
这比任何指责都更让我无地自容。
练习室的镜子映出我汗流浃背、表情紧绷的脸。我一遍遍重复着舞蹈动作,直到肌肉酸痛发抖,直到大脑再也无法思考其他。只有这样,才能暂时忘记那双清澈的、带着受伤和理解眼神的眼睛。
一整天,我都刻意避开了所有可能与金瑞妍单独相处的场合。食堂里看到她,我会立刻转身去找别人拼桌;走廊里遇见,我会迅速低下头假装看手机。她似乎察觉到了我的回避,几次想开口说什么,最终都只是欲言又止,默默走开。
那种小心翼翼的、带着歉意的态度,让我更加烦躁。她凭什么道歉?该道歉的人明明是我。可她这样,反而让我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她,如何收拾自己昨晚摔碎一地的尊严和形象。
我们之间,仿佛隔了一层看不见的膜。同住一个屋檐下,却变得比陌生人还要疏远和尴尬。林薇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看看我又看看她,脸上写着困惑,但体贴地没有多问。中村优子则一如既往地冷淡,对宿舍里微妙的气氛漠不关心。
这种令人窒息的低气压,一直持续到第二次公演任务发布。
这次是位置评价(Position Evaluation)。分为Vocal、Dance、Rap三个大方向,每个方向下有数首不同风格的歌曲。练习生们根据自己的优势和意愿选择曲目,同一首歌的练习生之间相互竞争,由现场观众投票决定每组内的排名,获得小组第一的会有额外加分。
这是展现个人特质和绝对优势的关键舞台,也是扭转排名的大好机会。
我几乎没有任何犹豫。Dance。我必须选择Dance。这是我七年来的根基,是我自信的来源,也是我洗刷上一轮排名耻辱、重新证明自己的唯一途径。我要选一首最能展现力量、技术和控制力的舞曲,毫无保留地碾压全场,让所有人记住,李绚雅的价值绝不仅仅是第十二名!
选择现场,气氛比一公时更加紧张和个人化。这是真正为自己而战的时候。
当轮到高排名练习生选择时,我毫不犹豫地走向了那首以高难度编舞和强烈爆发力著称的《Iron Heart》。这首歌需要极强的体能和表现力,是典型的“强者”选择。果然,中村优子几乎和我同时做出了选择,我们对视一眼,彼此眼中都看到了毫不掩饰的战意。还有其他几位实力强劲的舞担也选择了这首歌。《Iron Heart》组瞬间成为了死亡之组。
选择过程继续。我站在《Iron Heart》的区域,目光不自觉地飘向金瑞妍。她会选什么?Vocal?她的音色不错,但技巧欠缺。Dance?无疑是自曝其短。Rap?更不可能。
然后,我看到她在犹豫了片刻后,走向了Vocal组的方向,最终选择了一首旋律优美、情感表达要求高于炫技的抒情歌《星光泪》。
一个明智的选择。避开她的绝对弱项,在一个相对更适合她的赛道上,或许能有一线生机。我莫名地,暗自松了口气。
分组结束,各自进入练习室。
《Iron Heart》组的练习室,堪称修罗场。包括我和中村在内,一共六个人,几乎都是A班和B班的舞担,每个人眼神里都燃烧着熊熊的斗志和野心。没有人说话,气氛凝重得吓人。
练习开始,几乎是灾难性的。每个人都想当C位,每个人都想突出自己,谁也不服谁。扒舞阶段就充满了火药味,对于某个动作的理解不同,都会引发激烈的争论和暗暗较劲。
“我觉得这个动作的发力点应该更靠核心,而不是手臂。”
“不,原编舞就是这样,强调手臂的延伸感。”
“我的版本更有力度。”
“但破坏了整体的流畅性。”
我和中村各执一词,其他队员也纷纷站队。练习进度缓慢,时间在无意义的争执和各自为政的练习中流逝。
我感到无比疲惫和心烦。这种内部消耗比带领一支弱队更让人心累。每个人都像刺猬,竖起尖刺保护自己,同时也刺伤别人。我无比怀念一公时,虽然队伍弱,但至少……至少还有一个人,会默默地递水,会努力调节气氛,会用那种崇拜的眼神看着我……
打住!李绚雅!你在想什么?我猛地摇头,试图把那个身影甩出脑海。专注眼前!你必须赢!
最终,我们通过投票勉强选出了C位(不是我,也不是中村,是一个风格更契合原编舞的B班练习生),但内部的裂痕已然存在。我们更像是一群被迫捆在一起的独狼,而不是一个团队。
练习间隙,我去自动贩卖机买水,恰好路过Vocal组《星光泪》的练习室。
门没有关严,里面传来舒缓的钢琴旋律和轻柔的合唱声。我鬼使神差地停下脚步,透过门缝看去。
金瑞妍就在里面。她坐在角落,拿着歌词本,认真地跟着钢琴哼唱,表情专注。她的音色在舒缓的旋律中显得越发干净动人,虽然技巧依旧青涩,但情感投入却格外真挚。
小组的氛围看起来很好。其他几个Vocal组的练习生实力有强有弱,但大家似乎都在互相帮助,交流着发声技巧和情感处理。一个实力较强的A班Vocal甚至正在耐心地指导金瑞妍如何运用气息。
她听得很认真,不时点头,然后尝试着练习,唱错了就不好意思地吐吐舌头,继续再来。那样子,认真又可爱。同组的练习生都被她逗笑,气氛融洽而温暖。
和我所在的《Iron Heart》组的冰冷竞争截然不同。
那一刻,我心里突然涌起一股极其复杂的情绪。是羡慕?是不屑?还是……一丝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失落?
她似乎适应得很好,离开了我的“带领”,在更适合她的环境里,她依然能获得帮助和好感。也许没有我,她反而能更轻松地前进。
我正看得出神,她忽然若有所觉般地抬起头,目光转向门口,恰好对上了我的视线。
我像被烫到一样,猛地后退一步,心脏漏跳了一拍。慌忙转身,几乎是落荒而逃,手里的冰水罐壁凝结的水珠,冰得我手心发颤。
我能感觉到她的目光一直追随着我的背影,带着疑惑和……担忧?
该死。我暗骂自己。为什么总是让她看到我狼狈的样子?
接下来的几天,我全身心投入到《Iron Heart》的练习中,试图用身体的极度疲惫来掩盖内心的混乱。我和中村依旧暗暗较劲,队内气氛依旧紧张。我们靠着强大的个人实力硬生生把舞台磨合出了雏形,但缺乏团队灵魂。
偶尔在食堂或者走廊遇到金瑞妍,她总是看着我,嘴唇微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我总是迅速移开视线,加快脚步,不给她任何开口的机会。
我害怕。害怕她提起那晚的事,害怕她再次道歉,害怕看到她那双清澈眼睛里映出的、那个情绪失控、心胸狭隘的我。我更害怕……害怕自己会忍不住,再次依赖她那不合时宜的温柔。
第二次公演录制当天。
候场时,《Iron Heart》组所有人都沉默着,做着最后的拉伸和热身,彼此之间没有任何交流,眼神里只有对接下来个人表现的专注和对队友的防备。
《星光泪》组就在我们不远处候场。金瑞妍看起来紧张极了,小脸煞白,不停地做着深呼吸。同组的队员在旁边安慰她,拍拍她的肩膀。她看到我,似乎想给我一个笑容,却紧张得嘴角都有些僵硬。
我强迫自己移开目光,专注于自己的舞台。
《Iron Heart》的表演,从技术层面而言,无可挑剔。每个人的个人表现都几乎达到了巅峰,力度、卡点、整齐度都远超一公。台下观众的欢呼和掌声一浪高过一浪。
但是,表演结束,鞠躬谢幕时,我却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空虚。我们完美地完成了一场技术展示,却不像一个完整的舞台。我们之间没有互动,没有情感的联结,只有冷冰冰的竞争和炫技。观众在为技巧喝彩,而非被表演打动。
下场后,我们甚至没有互相击掌庆祝,只是各自沉默地擦着汗,走向后台。
紧接着上台的,就是《星光泪》组。
灯光暗下,柔和的钢琴声响起。
金瑞妍站在并不显眼的位置,一束柔光打在她身上。她穿着白色的纱裙,像落入凡间的精灵。她开口唱出第一句,声音带着细微的颤抖,却异常干净,瞬间抓住了所有人的耳朵。
她的part并不多,但每次轮到她,她都能很好地融入和声,或者用她那独特的、带着些许脆弱感的音色,恰到好处地烘托出歌曲的情感。她没有炫技,只是用最真诚的方式,去理解和表达这首歌。
镜头推近特写,她微微闭着眼,长长的睫毛垂下,唱到动情处,眼角似乎有隐约的水光闪烁。那份纯粹而真挚的情感,透过屏幕,精准地传递了出去。
台下的观众变得异常安静,沉浸在这首抒情歌的氛围里。当最后一個音符落下,掌声不像《Iron Heart》那样爆炸般热烈,却更加持久和真诚,许多人眼里都含着感动的泪光。
她显然松了口气,对着台下露出了一个羞涩又开心的笑容,那笑容在灯光下,纯粹得耀眼。
我站在后台的阴影里,看着屏幕上她放大的特写,看着台下观众的反应,心里五味杂陈。
她做得很好。真的很好。在一个她擅长的领域里,她发出了属于自己的、独特而动人的光芒。那光芒不刺眼,却温暖而持久。
这一刻,我不得不承认一个我一直在逃避的事实:金瑞妍的成功,并非仅仅依靠运气或脸蛋。她拥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共情能力和真诚,能够轻易地打动人心。这是另一种天赋,是我苦练七年也可能无法拥有的武器。
最终投票结果,《Iron Heart》组内第一被中村优子以极其微弱的优势夺得。我的个人票数第二,虽然不低,但离我的预期还差得远。这场我寄予厚望的“复仇之战”,并未能让我实现逆袭。
而《星光泪》组内,金瑞妍并非第一(第一是那个指导过她的A班大主唱),但她的得票数也相当可观,排在了小组第三,远远超过了组内其他几位实力其实并不弱于她的Vocal。
她的潜力,再一次被证实。
回到后台,人群熙攘。我心情低落,只想找个角落安静待着。
“欧尼。”
一个温和的声音在身边响起。
我身体一僵,没有回头。
金瑞妍却绕到了我面前。她脸上还带着表演后的红晕,眼睛亮晶晶的,看着我,语气带着真诚的赞叹:“欧尼刚才的舞台……太帅了!真的好厉害!力度和控制力简直完美!我看呆了!”
她又来了。又是这种毫无保留的、真诚的崇拜和夸奖。仿佛完全忘记了我前几天是如何恶劣地对待她。
我看着她清澈的眼睛,里面没有丝毫的虚伪或讽刺,只有纯粹的、为她认为的“厉害”而发出的赞叹。
羞愧感再次涌上心头,几乎将我淹没。
我张了张嘴,喉咙干涩,那句堵了很多天的“对不起”,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她似乎并不期待我的回应,只是笑了笑,然后从身后拿出一个小东西,塞进我手里。
我低头一看,是一枚小小的、卡通造型的创可贴,印着可爱的星星图案。
“欧尼的手腕,好像又有点红了。”她小声说,语气里带着不容错辨的关切,“这个图案……希望欧尼能心情好一点。”
说完,她不等我反应,就对我挥了挥手,跑回了自己组员那边,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
我捏着那枚幼稚却温暖的创可贴,看着她的背影,站在原地,久久无法动弹。
舞台上的灯光已然熄灭,后台的喧嚣渐渐远去。
手里的创可贴散发着微不足道的热度,却像一道微弱的、却执拗的光,穿透了我层层筑起的、冰冷的自尊和固执的壁垒。
在我再次搞砸了一切,沉浸在失败的懊恼中时,她又一次,毫不犹豫地,向我伸出了手。
带着一如既往的温暖和笨拙的关心。
那一刻,我坚固的内心,仿佛有什么东西,咔嚓一声,彻底裂开了一条缝。
而那缕名为金瑞妍的微光,正悄无声息地,从那里照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