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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行路 ...


  •   燕休感觉自己好像做了一个醒不过来的故梦。

      梦中有关外三千里黄沙,莫贺延碛风如刀割,他却恍若不觉。
      砂砾塑成了他的骨,他竭尽全力摆脱覆身的沙土,可每一次粗粝的摩擦都使他止不住的颤抖,他不得不四肢着地,时而匍匐时而踉跄。

      他想起来了。

      这是他的葬身之地,他弥留之时,有同袍在此为他送终。

      天为何这样白?太阳为何这样璀璨?几乎灼伤他的眼。

      面前数人的面孔已经模糊,听得见的是些微哽咽和铁甲相碰的轻响,还有他自己的声音——

      “如能……见到,见到……”人的肺像风箱拉动,每说一句话都溢出腥气,托他在怀的那人忙接过话来减轻他的痛苦:“我知道,安娘子是吗?此后如何?”

      安娘子是谁?正要呼之欲出的时候,燕休忽然头疼欲裂,难以呼吸,浑身都开始发抖,仿佛有浸了盐水的鞭子在抽。

      没人能回答他,他只听见自己仍在说着——

      “叫她快走……回长安去……”

      垂死的青年忽然回光返照似的挣扎起来,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力量去死死抓住面前人的手,殷切叮嘱:“一定回长安去……别再回来……”
      旁边有个三十来岁的汉子粗喘着大喊一声,眼角湿润,忍不住背过身去。

      下一刻他就耗尽了所有的力气,重新倒了下去。

      天又变回了蓝色,比库车绿洲的白鹭泊更澄澈,缀着碎云,好像有大雁在飞似的……哎,他真是糊涂了,大漠中哪来的大雁呢?可那鸟影果真徐徐掠过天际,不知何时又化作一只苍褐色的金雕,停在一个人的臂上。
      那是一个踏马而来的红影,穿着锦袍,举着金鞭,高立于沙丘之上。

      他急切又欣喜,心开始狂跳,不顾一切地大喊:“阿荼!快走——回长安去!找你母亲——快走!”

      可那倩影却迟迟不动,他感到有些口干舌燥,绝望和悲切骤然袭来,拼命想要跑过去,周身却有如绳索加身,于是口中喘不上气来,只能断断续续地继续念叨——你快走啊,他们害了父亲,害了韩将军,马上就要找上安家了。

      到最后也不过只剩下一声声“阿荼”。

      他圆睁着茶灰色的眼,周围人听不懂他最后的话,也不明白他脸上的神情究竟是绝望还是欣喜,只揣度出“阿荼”应当是安娘子的闺名。

      青年身上有无数溃烂斑驳的刑伤,而后心深深扎着一根已经被砍掉尾羽的箭,锋锐箭头几乎穿破他的胸膛,他们分不清究竟是哪一样率先要了他的命。

      燕休竭力想看清他们的样子。

      “父亲”是谁?“韩将军”是谁?“他们”指的又是谁?

      他想嘶吼,可身体仿佛坠入火狱般煎熬,无论如何尝试都是徒劳。
      梦仍在继续。

      ——————————————————

      燕休“昏迷”了足足快两个月。

      安骛或许还可以不眠不休,但宁国夫人但的生活必须一切如常。

      先前齐王之事并未收尾,太妃的唱念做打完全糊弄不了宦海浸淫多年的朝臣们,因此诸多御史忽然像约好了一样在五月下旬集体上书,弹劾齐王府长史侯机跋扈罔主,仗势欺人。

      听名字就知道了,此人是侯太妃的一位表侄,现为王府长史之首,新鲜热乎。

      李骞对此奏表按下不发,似乎有冷处理的意思,然而很快便有人见到宁国夫人郑氏亲自上门拜会太妃,离开时是本该禁足的王妃亲自相送,圣心所指顿时明了。

      辈子就指望以直谏留名青史的直吏们登时像闻到了血腥的狼群一样扑了上来,在完成抨击宁国夫人谄上的日常任务之余将侯机及其背后侯氏家族的劣迹一一检举——
      除却在兴庆宫奉主行凶,侯机本人掌管齐王府采办,在市井间公然悬赏拍卖“王府用物”的名头,商行中价高者得,短短不到半年,已牟私数千两不止。

      至于侯家人被贬多年后鸡犬升天,骤然得志之下所犯的种种疏漏,这下更是雨后春笋一样冒出来,奏疏就拿在安骛的手里。

      “姨母以为,此番应当如何是好?”少年帝王像唠家常一样问她,神色有些忧愁。

      他脚下有一只熏盆,里面盛着丝帛未燃尽的余烬。
      那是弹劾她曲意媚上,帮助陛下袒护宗亲的奏章。

      安骛当即福身:“臣妇以为,侯机犯错,当属侯家失教的缘故。太妃久居后宅,鞭长莫及有所不察,也是有的。”

      李骞目光犹疑不定:“您的意思是惩处侯家?”

      安骛徐徐说道:“自然。但太妃既为亲王之母,失察即为失责,理应一同过问;而我朝以仁孝治天下,您也是因此才追封三位兄长——齐王殿下先为人子后为尊主,代母受过,天理自然。”

      侯氏不管是做太妃还是做庶人,有什么关系?
      母族失德,根源在齐王。

      他年纪虽长,却是晚辈,李骞处置起来才更不损名望,也更能使远在京外的诸藩王们更谨慎些——毕竟去年刚在京“病薨”了一位与先帝同辈的岐王,总不好再动手了,还是敲打一二算了,过犹不及。

      在外的李宦官始终没有入内,半晌才听令传上蜜水。
      这次是宁国夫人从太妃那里讨来的新方子了。

      宫中没有太后,宁国夫人郑氏和卢尚宫先后代掌宫务,但处置齐王母子则不是她们能越俎代庖的事,于是安骛和李骞想到一个共同的人选——从龙彰九年宫变中幸存后便留居宫中的越国太妃韦氏。
      齐王之父并非先帝初生长子,实为先帝第四子,因前三位兄长二人夭折一人出继,这才在宗法上占了优势。而这位出继给叔父的先皇次子,正是如今镇守于淮南道的扬州大都督,越王李安。
      韦太妃并未随长子就藩,而是留在长安颐养天年,素来得到宫中人的尊奉,李骞常称她为母,时常问候,是个再合适不过的选择。

      更重要的是另一步隐棋——越王李安幼年出继,青年就藩,但对生母始终亲密,另有同母弟妹各一位,年岁都比李骞大些,分别封了楚王和祥宁长公主,都在长安。

      因此,不出意外的话,韦太妃将出面申饬侯氏,而齐王主动代母受过,做足姿态;随后圣人降恩,只发落侯家,齐王和太妃位份照旧,而越王也会因母亲得到加封而叩谢圣恩,主动将世子送回长安侍奉老太妃,天下太平。

      此事谋划起来容易,实则颇费心力,与太妃相谈、向齐王暗示、使越王乖觉,桩桩不易。
      安骛在其中不是应当频频露面的角色,因此多是在后宅中无意奔走,在府中密会盟臣,平静地接收他们关于首批上书并非出自本意的暗示,然后过耳即忘。
      她本来就不想死,现在有了贪欲,就更想活得久些。

      今日岐王欲送子入京的奏章正式递交宗□□,安骛亲自入宫拜见太妃,赐宴后才得以回府,此事至此才算落定大半。
      她金装玉裹,却面带倦容,一进门就挥退了众多侍者,向管家周兴交代不再见客后便匆匆向寝院走去。

      这一月来,她把明青风留在了府里,令妙义带着他那两个童徒亲自守住燕休所在的西院,出门便带霜韵露韵。

      不知出于什么心理,她守在床帐外时,放任自己摘去了面巾。

      燕休早已因昏迷而恢复鬼相,二人在昏暗灯火下一坐一卧,如同两尊为庙宇所废置的破损佛像。

      明青风侍立在旁,心想夫人这是关心则乱。
      他虽然是大夫,但治不了鬼病,何况他被请来的当晚就说过,燕休的昏迷恐怕是神志复苏的征兆——但凡安骛不想他一直浑浑噩噩,这痛苦就是必经之路,不能免除。

      他竭力委婉,劝安骛早做准备——无论是索性坦白还是粉饰太平。

      安骛没有回答,可明青风却想起他初来效力时的一桩旧事。

      那时乾安大长公主病重,已近弥留,圣人与宁国夫人为其遍寻天下擅长大厥之症的名医,不惜悬赏万金,最终宁国夫人拍了板,这差事在众说纷纭中落到了他一个道人身上。
      他起初还纳罕,一见大长公主便明白了——公主显然已药石无医,所求不过“安详”二字,唯有饵药有此效用。

      宁国夫人是甘背骂名,替圣人求一个孝名,为大长公主求一个心安。

      于是他放心用了饵药,大长公主于月数后安然离世。圣人照旧赏赐了他,宁国夫人却遭了公主长子寿安王的弹劾和刁难,说她专横任用江湖骗子,葬送了母亲性命,幸而最后不了了之了。

      但他确实通晓医术,身有道行,甚至除了饵药外亦向宁国夫人证明过世上确有神鬼之事,可她那时的反应实令他难忘——
      她毫无惊异,但也未见欣喜,只是沉默了一会儿,然后问了他一个问题。

      “世上既有神鬼,那么可有转世一说?”

      明青风记得自己那时的回答是,“确有此事,但……夫人可读过《大智度论》吗?”

      女人颔首:“略知一二。”

      她那时分明流着泪,语气却冷静得有些异样,明青风本想点到即止:“其中有一故事,乃二鬼争尸……”女人空泛的目光转向他,他只得硬着头皮继续说:“那鬼每夺旅者一肢,另一个就以尸首肢体来作补,旅者虽未死,却已无法自辨……”

      “你是想告诫我,转世与前世实非一人。”

      明青风默然一瞬,随即点头:“然也,夫人慧根。”

      宁国夫人一言不发,挥退了他。

      此后她再也没有向他询过道术,即使每年总在几个日子定期做法事,也都是些超度念经、纪念亡亲的寻常排场,并无殊异。
      直到这燕郎君不请自来,从天而降。

      前几日,妙娘子忽然急急送上一个铁椟,夫人独自拆看,然后深夜忽然来到了这院子,让他出去,独自待了许久,不知信上写了什么。
      自那之后,夫人每晚都来守半个时辰,就算是议事到深夜,也会至少待上一刻钟。这内室里不怎么点灯,她大多是在外间看书,中间留一展既能遮光又能透影的帐子。那时别说他了,有时连妙娘子也会离开,今日还是因为他报说燕郎君午时那会儿忽然连连倒喘,还一直叫“阿荼”,夫人怕出什么变故,这才让他留下。

      痴人啊痴人,两个都是痴人,真是何苦来哉。
      明青风撇撇嘴。

      ......

      女人隔着比月光还薄的一层纱幔抬手,却无法触及他面上的任何一处伤疤。

      那是鞭梢浸足盐水咬进皮肉里才能造成的,她那时第一眼就认出来了。
      这种鞭伤与马鞭完全不可同语,极其痛苦,无法愈合,通常都是给注定要死的犯人用的,是酷吏们喜爱的手段,而鞭打面部更是少见,施刑人心思阴毒可见一般。

      安骛忽然听到床上的人梦呓般吐出几个字,倾身去听时才意识到自己为了琵琶一直养护得宜的坚硬指甲正深深在手心抵出了痕迹。

      她听见这人说:“……你哭了。”

      她浑身一震。
      第一个念头竟然是想去寻面巾。

      谁想燕休并未醒来,只是忽然皱起眉。
      他的眼睛在皮肤下颤动着,似乎很不满似的又嘟囔了一句:“别哭啊……”

      安骛附耳过去,将残破的侧脸贴近他的唇齿。

      他呢喃着。

      “......我找你去。”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8章 行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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