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尾鱼》白滚水

38、叔叔？

　　张芃听到游霜转醒的消息，火急火燎赶到医院。来的路上一直憋着泪，不料一进病房，却看见众人无一摆出凝重的表情，她心头一紧，问：“怎么了？情况不好了？”
　　众人默默无言，给她让出一条道。
　　张芃紧张地往里走，心电图如同连接自己的身体，生命线在不安波动着。
　　她在床边站定，深呼吸，拉开床帘──
　　入目的是叶澹的背影，他背对她在给病床上的人做检查。游正其站在叶澹旁边，背着手，一言不发。游先礼站在对侧，低垂着头，闻声抬眼看她一眼，再低头，眉心仿佛打了一个结。
　　张芃捂着心口，上前两步，越过叶澹的背影，她对上游霜的眼睛。
　　游霜也在看她，眨了眨眼，看上去非常灵动。
　　张芃眼里蓄着的泪水瞬间流下来，三十多天了，八百多个小时，她从未觉得日子过得这么难熬，比怀胎十月还让人难以等候，不知道能等到什么样的结果，叫人不敢盼望。
　　直到这一刻，脑子那根弦才彻底松动下来，脑细胞像死而复生了似的，涌出许多关于未来的设想。
　　张芃抹了抹眼泪，扶着床栏，轻声喊：“宝宝，你醒了……”
　　游霜仰着脸很认真地看她，却只是看，没回答她。
　　他看了她很久，久到张芃觉得不对劲了，担忧地望向叶澹。
　　叶澹轻叹道：“他的颞叶受损，对语言记忆听觉视觉都会有影响，目前来看应该是出现了记忆障碍，面容失认……”
　　“不过，你们也不用太伤心，”叶澹看了看游正其和张芃，“能醒就成功百分之七十了，接下来我们会给他药物治疗，定制相应的康复训练，慢慢来吧。”
　　“真的不记得吗？”张芃不相信，弯腰近距离凝视游霜，忧心忡忡地问，“蛋蛋，不记得妈妈吗？”
　　良久，游霜张了张嘴，“我认识……”
　　张芃眼睛又红了，握住他的手问：“爸爸呢？”
　　游霜眼珠一转，看向游正其。
　　父子俩沉默地对望，游正其不苟言笑的模样与记忆中重叠，父亲像一条年迈的大狗，两边腮肉下垂，永远不太高兴地看着自己，但永远在自己身边殿后。
　　游霜点头，轻轻“嗯”一声。
　　游正其眼角的褶子明显舒展许多，他拍拍叶澹的肩，“老叶，交给你了。”
　　说完，他慢慢往外走。

　　张芃又问：“蛋蛋，叔叔呢，记不记得？”
　　“我叫蛋蛋吗？”游霜忽然反问她。
　　“这是你的乳名，你不记得吗？”
　　“不要这样叫我，我不喜欢。”游霜明确表达自己的意见。
　　还是那么挑剔。张芃眉眼带笑，“你不喜欢就不叫了。”
　　一下子有点激动，游霜头痛，闭眼缓了缓，低声回答张芃的问题：“叔叔在哪？”
　　游先礼眼皮一动，从沉思中醒来，抬眼望着病床上那张苍白瘦削的脸。
　　“他是你的叔叔，不记得吗？”
　　叔叔？
　　不知道大脑究竟受过什么创伤，游霜感觉对“叔叔”这个词很陌生，记忆里匹配不出相应的人脸，匹配不出身高外貌特征。
　　真的有这个人吗，他真的有叔叔吗？如果是像父母一样熟悉的至亲、生命中重要的人，为什么他一点也想不起来呢？
　　他越想，脑袋越难受，呼吸不过来，有一种被钉在床板上很无力的感觉。
　　就在这时，那位一直守在他床边的医生“叔叔”，声音沙哑地说：“算了，想不起来就不要勉强，好好休息。”
　　高浩迫不及待地涌到床边，“我呢？游霜，记得我吗？”
　　游霜看着眼前突然凑近的脸，下意识地往后仰。
　　“阿姨，是我叫醒他的，我在他耳边一直讲我们在泳队训练的事。我说‘你再不醒，你的地位就要被许飞飞夺走了’，我就猜到游霜很好胜，他一不服气就醒了。”高浩转头对张芃自豪地说。
　　张芃欣慰地笑道：“太谢谢你了。”
　　高浩情真意切地说：“所以游霜，你可一定要想起我啊，我在你生命中占据多么重要的位置。”
　　“不要脸！”一旁的小帆啧他，“游霜，你不会不记得我吧，你敢不记得我，我就打──哭给你看！”
　　“泼妇！”高浩对她做鬼脸。
　　小帆一掌拍向他肌肉厚实的背，“我打死你！”

　　游霜看着他们斗嘴，嘴部肌肉僵硬地往上提，扯出一个笑。
　　自己应该是喜欢看这样的画面的，心脏变得活络了，血液畅通的时候周身暖洋洋的，这么明亮温暖的环境让他感到安全，他总觉得自己待在黑暗中很久，孤单很久。
　　他望着二人发呆，偶然回神，不经意地往旁边一瞥，看见他的“叔叔”靠在墙上，抱臂打量他。
　　游霜倏地移开眼，等过了好一会儿，他眼珠悄悄向右移，不巧对上游先礼的目光，于是急忙偏过头。
　　他心里莫名的害怕这位医生，可这种害怕又并非病人对医生的害怕，他说不上来……

　　一双手托住他后颈，将他的头回正。
　　“头不要乱转。”
　　游霜的脸转了回来，抬头直直地看天花板。
　　游先礼撑着床沿，微微俯身审视他，挡住他头顶那片天花板，似乎要从游霜脸上找出蛛丝马迹，一切能证明他撒谎的证据。
　　他捏住游霜的下巴，左右扳动，眼睛跟装配了测谎仪似的，全方位扫描游霜的脸蛋。
　　游霜听话地配合他检查，没有反抗的姿势，只不过眼神有些奇怪地看他。
　　检查到中途，游霜说：“叔叔。”
　　游先礼的手一顿，松开他下巴。
　　“你是我叔叔吗？”游霜认真问。
　　游先礼怔住，游霜的眼瞳此刻呈现一种很澄澈的玻璃质感，像两面镜子映照着他，反过来审问他的内心。
　　“你对你叔叔什么印象？”游先礼不直接回答他。
　　“我……我不太记得。”
　　“闭上眼，第一直觉他是怎样的人？”游先礼盯着他眼睛，“告诉我。”
　　游霜在他的要求下，闭起眼睛，想了很久，眉头微蹙，“不太好相处……”
　　他很辛苦地呼气，侧脸疲惫地陷进枕头里，冥冥之中又觉得叔叔是一个重要但被他遗忘的人物，所以执着地问：“医生，你是我叔叔吗？”
　　“我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