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尾鱼》白滚水

39、不站我这边

　　游霜的核磁结果呈现出一种不稳定的乐观。
　　虽然没有术后出血，但他的大脑曾受过血肿压迫，导致神经损伤，术后脑脊液检查发现大脑存在炎症，这令他时不时陷入语言和记忆混乱。
　　替他换药的王护士已经照顾他一周，每一次游霜见到她，都要问她是谁，偶然想起她的名字，却把她叫成康复中心的张护工。
　　有时候他听得懂别人说的话，有时候却无法理解接受到的每一个字。
　　王护士每天给他汇报天气状况：“今天天气很好，要出去走走吗？”
　　游霜回答：“早餐的火腿和鸡蛋像烧焦的气球味。”
　　旁人也很难理解他的语句，百般无奈。
　　通常来讲，感觉性失语的病人是没有病识感的，他们讲出的是一团浆糊，却自认为正确回答了对方的话，这让与他们沟通的人很烦恼。
　　但游霜好像能发觉自己的不对劲，他能读懂别人的眼神，将王护士叫错成张护工后，他会说“对不起”。在接收到对方无奈的眼神后，会意识到自己“犯病”了，于是减少说话，避免说话。
　　意识到自己像个“怪人”的感觉并不好受，游霜变得沉默了，用点头和摇头表达自己的感受。
　　也不愿意走出这十平米的卧室，除了必要的检查，他几乎待在卧室里看电视。
　　电视没有播有趣惊奇的节目，是单调的新闻快线。他一动不动地坐在床上听新闻主播讲话，讲标准的普通话，有逻辑的普通话。
　　通常一坐就是好半天，王护士叫他得不到回应，走近一瞧，瞳孔是涣散的。

　　游霜像这样发呆的次数变得频繁了。
　　王护士发现他照镜子的时候常常发呆，侧着脸，像在打量自己头上的伤疤。她安慰他，等缝线吸收后，伤口处会慢慢长出头发，看起来和之前没什么两样。
　　游霜依旧在看，看完之后试着摸一摸那道手术疤痕，这口子是实打实的打在了自己头上，他无法想象割开的时候有多疼，幸好自己是打了麻醉的。虽然幼时常常生病打针，但到现在，他连打针都不太敢，更何况开刀。
　　再有些时候，游霜躺在床上观察自己受伤的小腿，打了石膏，像木乃伊一样，到哪也只能坐轮椅。
　　要是想去哪，得跟人沟通，沟通就如同鸡同鸭讲，对牛弹琴。只不过对方是人，自己是失去语言功能的某种生物，他宁可不动了。
　　游霜望着窗户走神，长久地望着那一小片天，看久了，天空就像一小片海，让他生出投身进去的渴望──难道他以前也喜欢游泳么？
　　什么都记不起来，跟格式化的仿生人没区别。

　　有一天，泳队的杨林教练带着其他几人探望游霜，其中包括许飞飞，一直被拿来和游霜比较的泳坛新星。
　　他见到游霜，说了一句“可惜”，再没别的话。
　　无论从哪种角度看，确实都可惜了点。
　　杨林站在一旁不言不语，打量游霜的样子──
　　戴着一顶羊毛帽，看不到他脑袋的伤口，听说切口很宽。左腿打了石膏，植入钢板，现在软趴趴地躺在床上，连膝关节屈伸都做不到，别提负重了。
　　游泳运动员就一双腿最重要，现在这局面，是真的打定不再复出了？
　　“做好康复，还是能继续游的吧？”杨林问病房内的两位医生。
　　作为家属，游先礼沉默不语。
　　作为医生，叶澹从专业角度，跟杨林说明预后可能存在的不同情况：最好的情况是可以游，慢慢游，骨折愈合至少半年。还有一种情况是有继发创伤性关节炎，这就要长期干预了。
　　杨林深深地叹气，坐到床边，跟游霜说：“记得吗？你以前是游泳运动员。”
　　游霜没点头，也没摇头。
　　“给你看些录像吧。”
　　杨林掏出手机，点了几下，搜出一个比赛录播，他举着手机跟游霜一起看，另一只手指着屏幕说：“第6道这个是你，这是你五年前的夏季赛，这个项目拿了金牌，还破纪录了。”
　　“快好起来吧，回来继续游泳。”
　　一百米自由泳，游得最慢也不超一分钟，游霜这一分钟都没有眨眼睛，他看着自己从泳池这头游到那头，几乎潜在水里，拍起的水花很少，平直地、没有卡顿地游到了终点。
　　所有人为他欢呼，属于他那五年前的荣光在屏幕里一闪而过，依旧是动人的金灿。
　　游霜的心跳如雷。
　　掌声、欢呼、奖杯、大海、泳池……囊括他前二十岁的关键词通通掠过眼前，他浑身都在颤，不断地想：现在呢？将来呢？
　　手脚开始不自控地抽搐，无法停下来，游霜陷在过去的梦里，丧失了意识。
　　游先礼见他抖得不对劲，突然睁大眼，脸色突变，上前解开游霜的衣扣，在他脑袋后方垫多一个枕头。
　　叶澹迅速挪走床边的玻璃杯，把柜子移远了一些。
　　杨林和泳队其他人见这突发状况，脸色各异，流露出惊惧与同情——到这种程度了吗？
　　游先礼瞥他们一眼，喊：“全部人出去！”
　　两分钟后，游霜进入阵挛期了，游先礼轻轻扶住游霜肩膀，翻转他的身体，让游霜维持侧卧的体位。
　　又过了好一会儿，游霜慢慢停止抽搐，他脸色苍白，满头是汗，微阖着眼，牙关紧闭。他的呼吸很弱，如果不是胸口有起伏幅度，游先礼几乎感受不到他在呼气。
　　“张嘴给我看看。”游先礼说。
　　游霜嘴唇紧闭，他疲惫地蜷起身体，像一只受伤的刺猬。
　　游先礼擦掉他满脸的冷汗，手掌覆在他耳侧，拇指反复摩挲他的脸颊，“乖，张嘴给我看看。”
　　他说着，给了叶澹一个眼神。
　　叶澹和王护士拉上床帘，一起走出病房。
　　等房门“咔哒”一声关闭后，游霜的嘴唇才稍稍打开一道缝。
　　游先礼俯身低头，借着光线探察他的口腔──
　　舌头果然咬伤了。

　　游霜在术后一个月出现癫痫，这是一个不乐观的预警信号，如果是神经元异常重组形成致痫灶，严重的可能需要长期或终身服药，游泳基本与游霜无缘。
　　从目前的排查情况来看，他是因代谢紊乱和炎症反应引起的癫痫，但所有人都不敢放松警惕，游霜开始被要求严格服用抗癫痫药以控制脑内炎症。
　　颅脑手术都是如此，转醒只是过了小小一关，后面还有接连不断的考验，你必须时刻警惕，盯着脑电图每一时一刻的变化，提防炎症与感染侵袭你的大脑。
　　但即便你百般警惕，一旦发生结构性病变，很多人都是无能为力的。
　　游霜在康复路上有些停滞不前了。
　　每天要吃满满一瓶盖的药，白的红的黄的绿的，像吃糖一样定时全部投进嘴里，不咀嚼，喝一口水就全部咽下去，也不用理会脏器能不能代谢，只需相信服用过后就能病愈。
　　吃过药后，开电视看游泳比赛。冬季赛开始了，每天中午都有直播，有些参赛选手有来探望过游霜。
　　游霜看着他们在泳池里翻涌的身姿，像海上飞鸟，扑腾着健硕的翅膀。
　　他看着看着，会低头打量自己的手臂，那么瘦，皮包骨似的，掉水里还能扑腾上岸吗？
　　看完直播，还没到晚上七点，游霜就睡了，半张脸缩在被子里，背过身，回绝来看望他的所有人。
　　王护士问他：饿不饿？要不要上厕所？冷不冷？要不要调暖气？
　　通通不答，好像真的睡去了。
　　第二天起床，随便吃了几口早餐，又开始吃药，如此反复地过日子。
　　渐渐地，王护士觉得他不太对劲了，把情况反馈给游先礼，游先礼叫来医院的心理医师和他聊一聊。
　　一小时过后，心理医师走出病房，跟游先礼说：“确实是有抑郁倾向，蛮严重的，说‘想出院，不想治了，随便吧’。”
　　他叹了一口气，“先开点药。”

　　所有病情想要尽快得到控制，必须先吃药，游霜要成药罐子了。
　　有一天王护士来给他送晚餐，发现游霜拔掉了手背的针头，药瓶子全丢地上，药丸滚落一地。
　　王护士把饭菜放在床边，被游霜伸手打翻，碗盘在地上咣啷咣啷响。
　　他侧身蜷在床上，被子罩住头，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样。
　　王护士速速求救游先礼。

　　游先礼刚下手术，闻言立即赶去案发现场，踩过一地药物时，他心里也有了疑问：那么多药塞进一个人的身体，真的受得住吗？
　　游霜扯着被子，不让人掀开。
　　游先礼等了好一会儿，见他没有露头的打算，就走开了。
　　几分钟后，游霜把被子稍微拉下了一点，换气，只见病房里的灯都熄灭了，剩余窗外几盏夜灯，不明不暗地照进房间。
　　一抹黑影坐在他床边。
　　游霜吓了一跳，想要重新盖住脑袋。游先礼伸手拦截，手臂稍微抬高了点，没碰到游霜的脑袋。
　　游霜扯不动被子，干脆转变思路，身子往下挪，缩进被子里。
　　“饿不饿？”游先礼问。
　　游霜望向窗外，不作回答。
　　“想不想到外面走走。”
　　游霜摇头。
　　游先礼又问：“今天对谁有意见？”
　　游霜很孩子气地说：“你姓游，他们说你是我的叔叔，你却不站在我这边。”
　　“你要说出你的立场你的想法，我才能站对方向。”
　　游霜听罢，嘴巴贴住被子，不肯说了。
　　游先礼只好恭敬称呼他：“蛋总。”
　　游霜抓过游先礼放在被面的手，用他的手心遮住自己眼睛。
　　颤动的睫毛扎得游先礼手心痒，他用拇指按揉游霜的太阳穴，耐心地等：“说吧，什么都行，我在听。”
　　房间陷入诡异的沉默，一个在等，一个在酝酿。当游先礼感觉游霜快要睡觉时，他听到手掌底下的人吸了吸鼻子。
　　然后，他的手心变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