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尾鱼》白滚水

37、他的眼神

　　游霜结束手术后的一个月，依然没有转醒的征兆，按照国际规定的评判标准，这种无意识状态长达一个月，可初步判定为植物人。
　　隔天早上，法院下判决，肇事司机陈端方获三年有期徒刑，被告方出院后，监狱立即执行刑期。
　　陈端方出院回家收拾衣物，临刑那天，警察上门却发现陈端方于家中自杀，他吞吃了过量的安眠药，死在自家神台前，那里摆着他母亲的遗像，长明灯灰暗。
　　有些人宁肯选择死去，有些人只能像死人一般活着。消息传到医院，大多人感到唏嘘，死不追责，陈端方无父无母，无妻无子，能追回的便只有保险公司的赔偿费，与巨大的医疗费用相比不值一提。
　　更何况，人都成那样了，赔偿再多，又有什么用呢？

　　春节过后，医院各部门陆续忙碌起来，日子变得更快了，很快迎来了元宵。
　　这天医院食堂有煮汤圆，每个科室每位医生都分了一盒，游先礼回到办公室，看到桌面摆着一碗打包的汤圆，不知道是谁放的。
　　他一向对传统节日食物不那么执着，汤圆粽子月饼这类食物，容易积食，也不对口味，很少为了好意头去吃。
　　但是毕竟元宵，团团圆圆，对于此刻的他来说，是个不错的心愿。游先礼迟疑了一瞬，坐下打开碗盖，勺了一颗汤圆吃。
　　豆沙馅，一咬流沙，对他来说果然太甜了，他吃完一颗就没有再继续吃。
　　这种甜度是游霜的口味，不是他的。
　　正想着，电话响了，是住院部小张打来的，说有两个年轻人想探望游霜，问他放不放行，一个叫高浩，一个叫田帆。
　　游先礼回想了一下这两个名字，说：“可以。”挂了电话。
　　每隔两三天就有人来看望游霜，男女老少，对他的状况表示深刻同情，匆匆地来又匆匆地走，像来参加吊唁。
　　一开始游先礼不喜欢看到这样的场面，回绝了一些人的拜访，后来一想，多些人跟游霜讲讲话也好，说不定某句话戳中他心窝，他就醒了。
　　自己努力了一个月都没有成效，也许是还不够了解这个侄子。

　　他沉默了片刻，从文件柜里翻出一本浅蓝色的笔记本。
　　打开两页细看，上面写满游霜对他的指控，只有一页，他勉强获得了一句五星好评。
　　【昨天是6月最后一天，教练上报了夏赛名单，没有我，我落选了，比达标慢了0.4秒。
　　最近的训练成绩就没有很好的，教练说我不适合游泳。
　　我真的有些迷茫了，逃了一天训练去找叔叔。大概有两个月没有见他，为了这次比赛，我是拼了命地练习，还是没有通过。队里比我游得好的人，都比我高几厘米，难道因为我长得比别人矮，就失去了赢的资格？
　　我觉得叔叔不太会安慰人，他说，他比我高，但他不一定会比我游得快。
　　听他这样讲，我的心凉了半截。
　　好在后来叔叔又给我放了游泳比赛的回播，他给我一帧帧分析王巴旦为什么游得比我好。
　　因为他的转身动作比我利索，有值得我学习的地方。他的肘部先出水，高肘移臂可以减少空气阻力，这是我之前没做到的地方，所以我才落后了。
　　是我动作没做到位，不是我不适合。
　　我们一直分析到夜晚，外面下了很大雨，叔叔给我点了麦当劳。
　　以前我只有赢了比赛才能吃麦当劳，叔叔这次竟然给我点了，而且点了三份开心乐园餐，这就代表我可以拿到三个限定款玩具。
　　我觉得这一天的叔叔真的很好。】

　　游先礼看完，打开办公室的窗，站在窗边抽烟。
　　他回想着游霜日记里写的这一天。
　　是雨很大的一天，游霜突然跑到他家敲门，淋得像只流浪猫，脸色苍白，眼睛红红的，开口第一句就是：叔叔，我不想游泳了。
　　当时游霜才十五六岁，没发育完成，加上身体底子差，确实比同龄人要稍矮一些，但游泳又不是跳高，长得高有什么优势，难道想将泳池撑破？
　　游先礼告诉过他很多次，不要跟同学比身高，这都是发育快慢的问题，有些男生15岁长到一米七五，就从此不长了。而且他对比过，游霜的骨龄匹配他现在的身高是正常标准，还有能长的空间。慢慢来，早熟不是好事。慢慢游，会有拿奖的那一天。
　　那天最后，游霜喝完了套餐送的三瓶纯牛奶，留在他家睡觉。
　　他临睡前跟游先礼道晚安，叫游先礼帮他调闹钟，第二天早上他要回去训练。

　　其实游霜的叛逆期很温和，基本跟猫一样的脾性，不惹他就趴在那里乖乖地自娱自乐。
　　游先礼望着窗外的街景吐烟，抽完一根又续了一根，感觉心里有股郁结，需要像吐烟一样吐出来。
　　烟雾化成不同形状，圆的宽的长的窄的，如同记忆里不同成长形态的游霜，游先礼将他们吐出来，又深吸一口，将他们通通吸去。
　　好想叹气。
　　“叩叩叩！”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响起。
　　游先礼没回神，任外面的人敲了又敲，外面那人等不及了，冲进来。
　　是涂乐，一进来看见满屋白烟，呛得咳了一下：“我靠！着火了？”
　　他“啪”地关上门，过了两秒，再打开门，已戴上了口罩，他大喊：“老大，不得了，太子醒了！”
　　游先礼吐烟的动作顿住，回头怔怔地看他。
　　“呸！小游醒了！”涂乐再复述，“是真醒了，不是自发睁眼，能说话！”
　　他见游先礼还愣在窗边，急得原地踏步。
　　游先礼的心脏跟点燃了似的，所有血液活过来了，脉搏跳得越来越快，越来越快，需要张开嘴呼吸才能承受这猛烈的搏动。
　　他蓦地灭了烟，往门外快步走，走到门边顿了顿，回去换了件白大褂，然后跟涂乐迅速往住院部顶楼跑去。

　　住院部的两部电梯还在上行，来不及等电梯，他们爬了十多层楼，上到顶楼时，远远看见游霜的病房外站了两三名护士。
　　游先礼稳了稳呼吸，大步向病房走去，每一步都像踩在自己的心脏上，呼吸紊乱得不可控，那几名护士看见他，捂着嘴感动地说：“医生，小游他……”
　　他拨开人群，看见游霜躺在病床上。
　　游霜睁着眼。
　　不是植物人状态的自发睁眼，也不是反射性睁眼，他的眼神看起来……很鲜活，就像……他真的能看到他们。
　　游先礼放轻脚步来到窗边。
　　游霜被高浩抱着脖子哭，病号服都湿了半边，他注意到床边来了人，稍微侧了侧头，看向游先礼。
　　他的眼球有追踪动作，他的瞳孔亮晶晶的，他在眨眼，就像他真的能看到他。
　　游先礼屏住呼吸，紧紧凝着他的眼睛。
　　游霜被高浩抱得很紧，他看着游先礼，张开干涩的嘴唇，有点艰难地，发出沙哑的声音：“医生……我呼吸不了……”

作者有话说

　　蛋蛋沉默了几章，一张嘴就惊吓所有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