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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诸神的恶作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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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石岛,这座矗立于黑水湾怒涛之中的黑石堡垒,在那个漫长而悲伤的夏季之后,仿佛被投入了一片奇异的时间琥珀。时光的流逝不再尖锐,而是裹上了一层朦胧的薄纱,带着一种近乎凝固的、疲惫的静谧。咸湿的海风依旧执着地拂过每一块黝黑的火山岩砖,穿过每一道狭窄的窗棂,在空旷的厅堂与回旋的阶梯间低吟,带来大海永恒的叹息。塔楼之上,能望见海鸥在灰蓝色的天幕下盘旋,浪花在嶙峋的礁石上撞碎成白色的飞沫,一切都显得平和,甚至有些寂寥。然而,这表面的安宁之下,在城堡最深处的房间,衰老的亚莉珊王后的内心,却被另一种更为汹涌、更为执拗的潮水彻底淹没——那是思念的潮水,浑浊、苦涩,带着几乎要将人溺毙的重量。
近来的日子,亚莉珊王后心中那模糊的信念已凝成了坚硬的磐石。她愈发笃定,那个在雷霆与混乱中降生、有着亡女阿莱莎一模一样的异色眼眸的小生命——玛格娜,就是阿莱莎的转世。她常常枯坐在临海的窗边,目光穿透玻璃,投向烟波浩渺的远方,空洞却又异常执着。干瘪的嘴唇无声地翕动,反复呢喃着同一个名字:“阿莱莎……我的阿莱莎……让我抱抱她……”那神态,那模样,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笃定,仿佛阿莱莎从未真正离去,不过是像小时候那样,在城堡的某个角落玩捉迷藏,跑去花园里摘花,或是偷偷溜去龙穴看龙,随时都会带着银铃般的清脆笑声,像一阵风似的扑进她早已不再丰盈、却依旧渴望拥抱的怀抱里。
韦赛里斯和艾玛将这一切看在眼中,心头像是压着沉重的石块。他们理解祖母那被丧女之痛啃噬得千疮百孔的心,看着祖母那枯槁的容颜、浑浊眼中闪动的泪光,那份无奈与不忍交织着,最终化为一声叹息。他们无法拒绝,只得时常带着活泼的雷妮拉和襁褓中的玛格娜,踏入那间弥漫着药草味和迟暮气息的房间。
每当玛格娜被轻柔地抱到面前,亚莉珊王后那双原本浑浊黯淡的蓝眼睛,便会骤然被点燃,迸发出星辰般璀璨的光芒。那光芒里,是浓稠得化不开的思念与爱意,几乎要灼伤人。她伸出枯槁却异常温柔的手,小心翼翼地将那柔软娇小的身躯接过来,紧紧贴在自己瘦骨嶙峋的胸前,仿佛抱着失而复得的稀世珍宝。然后,她会用一种近乎耳语的轻柔声音,哼唱起一首古老而温馨的摇篮曲。那歌声沙哑、断续,却像春日里最和煦的微风,丝丝缕缕,萦绕在寂静的房间里,也萦绕在每个人的心头。
玛格娜似乎很享受这怀抱和歌声,她会对着亚莉珊王后绽开纯真无邪的笑容,甚至伸出胖乎乎、带着奶香的小手,好奇地去触碰那张布满皱纹、写满沧桑的脸庞。每当这时,亚莉珊王后便会激动得脸颊泛起不自然的红晕,她急切地环顾四周,向每一个在场的人,无论是儿子贝尔隆、孙媳艾玛,还是侍立的女仆,一遍遍地呼喊:“你们快看呐!我的阿莱莎对我笑了!她认得我!她心里一直都装着我这个母亲呐!”那欢喜雀跃的模样,纯粹得像个不谙世事的孩子,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回归本真的快乐。
这一年,除了韦赛里斯一家在龙石岛常住陪伴,贝尔隆亲王也竭尽所能地往返奔波。他身负龙石岛亲王与国王之手的双重权柄,君临的御前会议、七国纷繁的政务如同无形的锁链将他牢牢束缚,每日里案牍劳形,忙得脚不沾地。但只要政事稍有间隙,他便会毫不犹豫地跨上他那头巨大的、令人望而生畏的瓦格哈尔,让这头古老的巨龙载着他,冲破云层,飞越黑水湾,降落在龙石岛的龙台上,风尘仆仆,披风上还带着高空的寒意,他便直奔母亲的房间。
他深知,此刻能让沉溺于痛苦幻境中的母亲脸上绽放出短暂笑容的,唯有那个被错认为阿莱莎的小小身影。他会亲自抱着玛格娜,走到亚莉珊王后的窗前,让阳光或烛光照亮孙女那头在古瓦雷利亚也属罕见的、如白金熔炼而成的耀眼银发。
“这发色……可不像阿莱莎那火焰般的红金,”贝尔隆凝视着怀中婴孩,总会忍不住低声自语,声音里带着追忆的缥缈,“倒是和伊蒙……如出一辙,简直一模一样啊。”伊蒙,他的长兄,曾经的龙石岛亲王,他们一同在龙石岛的阴影与海浪声中长大,情谊深厚。命运却在密尔城外的血战中,用一支冷箭无情地射穿了伊蒙的喉咙,夺走了他的生命。
伊蒙的猝然离世,瞬间撕裂了坦格利安家族平静的表象,引发了激烈的继承权争议。最终,父亲杰赫里斯国王选择了越过伊蒙的女儿雷妮丝,将继承人的重担压在了贝尔隆肩上。自那以后,雷妮丝与贝尔隆这对叔侄之间,便横亘起了一道冰冷坚硬、难以消融的隔阂之墙。
“不如干脆把玛格娜的名字改成阿莱莎得了,”戴蒙那惯有的、带着冰碴般嘲讽的声音,总会在某些不合时宜的时刻响起。他斜倚在门框上,看着祖母抱着玛格娜,沉浸在对“阿莱莎”的追忆中,嘴角勾起一抹冰冷而玩味的笑意。他语带讥诮,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了温馨的歌声:“这样你们就能名正言顺地沉浸在死者的世界里,天天对着一个娃娃哭诉衷肠。可怜的小东西,从娘胎里出来就成了个活生生的墓碑,一个亡魂的替代品,真是可悲可叹。”
话音未落,一记裹挟着风雷之怒的铁拳便狠狠砸在他的颧骨上!贝尔隆亲王,这位素来以勇武和相对克制闻名的龙石岛之主,此刻脖颈处青筋暴起,脸色因狂怒而涨得通红,眼中燃烧着几乎要喷薄而出的火焰。“给我闭嘴!”他的怒吼在房间里炸响,震得窗户嗡嗡作响,“玛格娜这个名字,是为了纪念我那因灰鳞病早逝的妹妹!她不是什么替代品!再让我听见你说她是亡魂复生之类的鬼话,我就把你扔去喂瓦格哈尔,让你这张臭嘴永远闭上!”
亚莉珊王后被这突如其来的怒吼惊动,她停止了哼唱茫然地抬起头,听到“玛格娜”这个名字,浑浊的眼睛里瞬间蓄满了泪水。她的第六个孩子,那个性情温柔、虔诚侍奉七神的女儿玛格娜修女,在伊耿历96年,因感染灰鳞病在旧镇病逝,年仅三十四岁。那场失去,如同在亚莉珊心口又剜去一块血肉。如今,听到同样的名字,再看着眼前这个眼睛酷似阿莱莎的婴儿,巨大的悲伤与一种扭曲的感激交织在一起,让她对着玛格娜流泪低语:“感谢诸神……把阿莱莎还给了我……感谢诸神……”
戴蒙啐掉嘴里的血沫,不仅没有丝毫畏惧,反而像是被父亲的暴怒点燃了某种叛逆的火焰。他捂着迅速肿起的脸颊,眼神更加锐利,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清醒回敬道:“省省吧,父亲。您自己对着她喊‘阿莱莎’的次数,怕是比我们所有人加起来都多。现在倒来装模作样了?”这句话像一支淬毒的冷箭,精准地射中了贝尔隆内心深处最隐秘、最脆弱的角落。他像被扼住了喉咙,一时语塞,只能死死瞪着儿子,胸膛剧烈起伏。
戴蒙戳中了真相。贝尔隆最近确实越来越频繁地想起亡妻阿莱莎。记忆的碎片纷至沓来,尤其清晰的是生下小儿子伊耿后的场景。那时阿莱莎虽然疲惫,脸上却洋溢着幸福的光辉,她笑着对他说:“你生来就是为了征战沙场、建功立业,而我生来就是为了孕育我们的孩子。韦赛里斯、戴蒙、伊耿……我已经给了你三个健壮的儿子。等我身体好些了,我们还要继续。我想给你生下二十个儿子,组建一支完全属于你的无敌军队!”那时的阿莱莎,眼中是对未来的无限憧憬,是对他们共同血脉的骄傲。谁能想到,命运竟如此残酷?产褥热带走了她如花的生命,而襁褓中的伊耿,在母亲离世仅半年后,还未满一岁,就在贝尔隆的命名日那天,静静地停止了呼吸。
那一刻,贝尔隆觉得自己的心被生生撕裂了。这些年,他将这份深入骨髓的痛楚深埋心底,用政务、用职责、用酒精来麻痹自己。
如今,当玛格娜在他怀中,和他一同骑着瓦格哈尔翱翔于天际时,她脸上那纯粹的、阳光般灿烂的笑容,竟奇异地与记忆深处阿莱莎的笑容重叠了。那笑容像一道微弱却温暖的光,穿透了他心中厚重的阴霾,带来了一丝久违的、难以言喻的慰藉。
他不得不承认,这个孩子的存在,不仅在无形中抚慰着母亲亚莉珊破碎的心,也在悄然治愈着他自己那从未愈合的、对亡妻早逝的刻骨悲痛。
时光如同指间沙,悄然滑落。转眼间,便到了玛格娜一周岁的命名日。龙石岛城堡难得地热闹起来,仆人们脚步匆匆,用鲜艳的彩带和芬芳的鲜花装点着原本肃穆的黑石厅堂。空气中弥漫着烤面包、蜂蜜蛋糕和香料热酒的甜香气息,试图驱散长久以来的阴郁。
然而,命运的戏剧性总在不经意间上演。在众人的期待与注视下,玛格娜张开小嘴,发出的第一声清晰的呼唤,竟是脆生生地对着她四岁的姐姐雷妮拉喊了一声:“母——亲!”
雷妮拉瞬间像只被点燃的小火种,兴奋得又蹦又跳,脸蛋红扑扑的,她一把拉住艾玛的手,激动地大声宣告:“母亲!母亲!您听见了吗?玛格娜会说话啦!是我教她的!我是她的第一个老师!”她满怀期待地凑到玛格娜面前,让她再叫几声。可玛格娜只是眨巴着那双清澈的、一绿一紫的大眼睛,好奇地看着周围兴奋的大人们,脸上挂着甜甜的、无忧无虑的笑容,手里紧紧攥着贝尔隆送她的那只雕刻得栩栩如生的木雕小龙,再也不肯开口了。
韦赛里斯站在一旁,心中五味杂陈,失落感如同潮水般涌来。他可是足足花了半个月的闲暇时光,耐心地、一遍遍地教玛格娜喊“父亲”,满心期待能成为女儿生命中第一个被呼唤的称谓。结果每次玛格娜见到他,都只是用那双漂亮的眼睛望着他,露出甜美的笑容,却始终不肯开口。他本以为孩子还小,学说话慢些也无妨,没想到她竟如此聪慧,只是这聪慧并未指向他。他既为女儿的聪慧感到骄傲,又为自己错失这珍贵“第一次”而倍感失落。
一丝酸涩的念头不受控制地冒了出来:这孩子,定是和祖母、父亲相处得太久,与他这个生父反倒生疏了。这念头让他对亚莉珊王后和贝尔隆隐隐生出一丝难以言说的不满,可他天性中的优柔寡断立刻占了上风,话到了嘴边,终究还是被他咽了回去,化作一声无声的叹息。
雷妮拉依旧兴致高昂,她又开始教玛格娜喊亚莉珊王后:“曾——祖——母!”谁能想到,玛格娜咿咿呀呀地学着,小嘴里再次清晰地蹦出了那个她刚刚学会的词:“母——亲!”这一次,是对着满眼期待的亚莉珊王后喊的。老妇人先是一愣,随即巨大的喜悦如同烟花般在她眼中炸开,瞬间蓄满了激动的泪水。她紧紧抓住身旁贝尔隆的手臂,声音因激动而颤抖:“贝尔隆!你听到了吗?我的阿莱莎……她在喊我母亲!她认得我!”
“祖母,这是玛格娜。”艾玛几乎是本能地、第十次试图纠正。然而这一次,亚莉珊王后却猛地攥紧了艾玛的手腕,那枯瘦的手指竟爆发出惊人的力量,指甲几乎要嵌进艾玛的皮肉里。她浑浊的蓝眼睛死死盯着艾玛,声音轻得像一缕即将消散的幽魂,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哀求:“我知道……我心里都清楚……这或许是诸神对我这老太婆的一场恶作剧……但是……就请让我再假装一次吧……就假装到我闭眼离开人世的那一天……”这句话如同一把冰冷的钥匙,瞬间打开了艾玛心中那扇名为“不忍”的门。原来王后并非全然糊涂,她只是清醒地沉溺在自己编织的幻梦里,以此对抗失去至亲的锥心之痛。这份清醒的痛苦,比完全的糊涂更让人揪心。
艾玛鼻尖一酸,轻轻把韦赛里斯拉到一边,脸上写满了挣扎与为难:“韦赛里斯,我明白祖母的痛苦,我也心疼她。可是……玛格娜是我们的女儿啊,她不是阿莱莎!我真的不想……不想让她一辈子活在一个逝去之人的影子里,成为一个替代品……”
韦赛里斯看着妻子眼中的痛苦,温柔地握住她的手,低声劝慰:“再等等,艾玛,再稍微等等。等玛格娜的命名日一过,我们就带孩子们回君临。大学士私下跟我说过,祖母的身体……恐怕撑不过下个月了。就让她在最后的日子里,有个圆满的念想吧。这……也算是我们做晚辈的最后一点孝心了。”
艾玛的心本就柔软,想到自己早夭的儿子,再看看眼前形如枯槁、油尽灯枯的亚莉珊王后,那份怜悯与不忍最终战胜了内心的坚持。她含着泪,默默点了点头。
只有三岁的雷妮拉,还无法完全理解大人世界的复杂与妥协。她气鼓鼓地跑到艾玛身边,仰着小脸,声音清脆而响亮地宣告:“母亲!玛格娜才不是阿莱莎奶奶呢!她是我和您的小月亮!我一点都不喜欢他们把玛格娜叫成阿莱莎奶奶!”女儿天真直白的话语,像一根针,轻轻刺破了艾玛努力维持的平静。她看着懵懂的玛格娜和委屈的雷妮拉,心中涌起强烈的自责。是啊,她和韦赛里斯,陪伴自己小女儿的时间,实在是太少太少了。
在玛格娜命名日的前两天,韦赛里斯拿着一封来自君临的信,小心翼翼地递给亚莉珊王后。信中,杰赫里斯国王表达了深切的思念与对曾孙女的关切,并委婉地希望妻子能看在孩子的份上,放下心结,与他重归于好。韦赛里斯言辞恳切地转达了祖父的愿望。
亚莉珊王后沉默了许久,脸上交织着痛苦、挣扎与一丝遥远的柔情。最终,她缓缓点了点头,提起了久未触碰的羽毛笔。她心意已决,要玛格娜留在龙石岛度过这个重要的命名日。在她心中,玛格娜就是阿莱莎,是她失而复得的珍宝,她不愿让“阿莱莎”离开自己身边半步。
提笔写信时,往昔的伤痛再次涌上心头。去年,幼女盖蕊溺毙于黑水湾的冰冷波涛;而最后一个在世的女儿塞妮拉,早已远走瓦兰提斯,在异乡开起了妓院,自甘堕落,音讯全无,归期渺茫。
这些伤痛,让她对丈夫杰赫里斯难免心生怨怼。然而,大限将至,生命如风中残烛,她最终还是选择了放下。她渴望着丈夫能来参加这个命名日,见证“阿莱莎”的新生。
只是,在落笔时,那份深植于心的执念再次占了上风——她信中所写的,是邀请杰赫里斯国王前来参加“阿莱莎”的命名日。当这封信送达君临,杰赫里斯国王看着那熟悉的字迹和陌生的称谓,心头蒙上了一层更深的忧虑阴影,对老妻的精神状况忧心如焚。
命名日当天,城堡里张灯结彩,试图营造喜庆的氛围。亚莉珊王后送给玛格娜的礼物,无一例外都是亡女阿莱莎生前最钟爱的东西:一串镶嵌着月光石的项链、一个雕刻着龙纹的银质小摇铃,甚至还有阿莱莎幼年时爱不释手的一把小小的木剑。
戴蒙则送了一把寒光闪闪、做工极其精巧的龙晶匕首,那锋利的刃口和冰冷的质感,对于一个周岁孩童来说无疑是极其危险的。然而,玛格娜却像是被那幽暗的光泽和奇异的触感吸引住了,兴奋地伸出小手就要去抓。
贝尔隆见状,开怀大笑,眼中满是骄傲:“好!不愧是我贝尔隆的孙女,流淌着真龙之血!小小年纪就如此勇敢无畏!”他洪亮的声音回荡在大厅里。
可就在这时,亚莉珊王后却像是被眼前的景象拉回了遥远的过去,她看着玛格娜好奇的眼神,喃喃自语道:“小时候阿莱莎也是这样……对这些新奇的东西充满了好奇,什么都想摸摸看……”
这句话如同投入沸水中的冰块,瞬间让原本刻意营造的热闹气氛冷却、凝固。一丝尴尬的寂静弥漫开来。贝尔隆立刻反应过来,大步上前,动作自然地、带着不容置疑的宠溺从韦赛里斯怀里抱过玛格娜,仿佛要用自己的怀抱隔绝那令人不适的联想。他朗声道:“我的宝贝孙女,我说话算话!这就去给你找全天下最好的龙蛋!要最漂亮、最强大的小龙来守护你!”他试图用新的承诺和期待冲淡刚才的失言。
韦赛里斯无奈地笑了笑,轻声提醒父亲:“父亲,玛格娜已经有龙蛋了。是梦火产下的那颗,青铜绿色的……只是……”他顿了顿,没有说出后半句——那颗蛋在摇篮里放了一年,依旧冰冷沉寂,毫无孵化的迹象。这在坦格利安家族的传统里,几乎预示着这个孩子可能永远无法拥有自己的龙。
韦赛里斯压下心头的忧虑,换上一副轻松的口吻:“不过没关系,玛格娜是我们的宝贝女儿。将来,我们会为她寻一门最好的亲事,找一个温柔本分、能呵护她一生的好贵族,让她平平安安、快快乐乐地过日子。”这是他对这个体弱却备受关注的小女儿最朴素的期望。
就在命名日宴席的气氛在众人的努力下重新变得轻松愉快时,一声高亢、苍劲的龙吟穿透了龙石岛阴沉的天空。杰赫里斯国王骑着年迈却依旧威严的沃米索尔,降临了。热闹的厅堂瞬间安静下来,空气仿佛都沉重了几分。
老国王此行,一是为了亲眼看看这个在雷霆中降生、被传得神乎其神的曾孙女;更重要的,是收到了学士的紧急报告——亚莉珊王后的生命已如风中残烛,恐怕撑不过一个月了。贝尔隆之前确实向他提起过玛格娜那双酷似阿莱莎的异瞳和那份奇特的“勇敢”,并承诺等孩子再大些就带回去。如今看到信中那触目惊心的“阿莱莎”称谓,再联想到早逝的爱女,杰赫里斯心中悲痛更甚,不顾年迈体衰,骑着久未驾驭的巨龙匆匆赶来。
亚莉珊王后看到丈夫走进来,脸上立刻绽放出少女般的明媚笑容,她急切地招呼着:“杰赫里斯!快过来,快看看我们的阿莱莎呀!她回来了!”她示意贝尔隆赶紧把玛格娜抱过来。艾玛下意识地想起身解释,却被身旁的韦赛里斯用力按住了手。他微微摇头,眼中带着恳求和无奈——事已至此,在这最后的时光里,就顺着祖母的心意吧。
杰赫里斯国王看着妻子眼中那虚幻却炽热的光芒,看着她枯槁的面容和因兴奋而微微发红的脸颊,理智告诉他应该立刻纠正:“亚莉珊,这是玛格娜,我们的曾孙女……”然而,当他接触到贝尔隆眼中那份深切的恳求,再想到去年溺水身亡的盖蕊和远走他乡、杳无音信的塞妮拉,一股巨大的酸楚猛地冲上喉头。他最终选择了沉默,选择了配合这出令人心碎的戏码。他艰难地扯动嘴角,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走向那个被贝尔隆抱在怀中的小小身影。
玛格娜被抱到杰赫里斯国王面前。这位“人瑞王”有着雪白浓密的长胡子,这对玛格娜来说简直是世上最新奇的玩具。她毫不犹豫地伸出胖乎乎的小手,一把就抓住了那缕雪白,咯咯地笑起来。更让所有人意外的是,她张开小嘴,把韦赛里斯教了半个月却始终不肯开口的“父亲”,脆生生地、无比清晰地喊给了杰赫里斯国王:“父——亲!”
亚莉珊王后激动得几乎要从椅子上站起来,她拍着手,脸上洋溢着纯粹的幸福光芒,声音因兴奋而拔高:“杰赫里斯!你听到了吗?我们的阿莱莎多聪明!这么快就会喊你父亲了!”她仿佛一下子年轻了几十岁,回到了儿女绕膝的欢乐时光。
韦赛里斯站在一旁,看着女儿第一次清晰喊出“父亲”,对象却不是自己,心头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又酸又涩,失落感排山倒海般袭来。他错过了女儿太多第一次,连这最珍贵的呼唤,都阴差阳错地落到了祖父身上。这让他对玛格娜生出更深的愧疚——自己这个父亲,似乎总是缺席。
杰赫里斯国王低头看着怀里牙牙学语、天真无邪的玛格娜。那月光般耀眼的银发,像极了英年早逝的长子伊蒙;那一绿一紫、灵动得如同宝石的异瞳,又和阿莱莎毫无二致。他心中暗暗感叹,这孩子继承了家族最优秀的容貌,将来必定是个倾国倾城的美人。这念头又不可避免地勾起了对另一个早夭女儿——十五岁便因醉酒堕马摔断脖子而亡的维桑瑞拉。
悲伤如同潮水,瞬间淹没了他。为了维持这脆弱的和谐,老国王强忍着心头的酸楚,努力让笑容更自然些,顺着亚莉珊的话说道:“是啊,我们的阿莱莎真棒,都会喊父亲了,真是个聪明的好孩子。”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戴蒙站在角落里,双臂环抱,冷眼旁观着这一切。他本是一脸的不耐烦和讥诮,但当他看到风烛残年、病入膏肓的亚莉珊王后脸上那难得一见的、发自内心的纯粹喜悦,再想起祖母以往对自己的诸多偏袒与疼爱,心底最深处那一点点柔软被触动了。他最终也选择了假意配合,只是嘴角那抹若有若无的冷笑,暴露了他内心的不以为然。
雷妮拉看到连最威严的曾祖父也跟着把玛格娜叫成阿莱莎,再也忍不住了。她挣脱乳母的手,跑到大厅中央,指着玛格娜,声音清脆而响亮地喊道:“曾祖父!玛格娜是我和母亲的小月亮!您快告诉曾祖母和爷爷,小月亮不是阿莱莎奶奶!别再叫错啦!”她的小脸上满是委屈和不平。
艾玛的心猛地一抽,连忙上前拉住女儿,蹲下身,在她耳边用极低的声音,像分享一个秘密般解释道:“宝贝,听话。这就和你平时跟侍女们玩‘骑士与公主’的游戏一样,玛格娜现在只是在扮演阿莱莎奶奶。这样能让生病的曾祖母开心一点,病好得快些。你要懂事,好吗?”
雷妮拉看着母亲眼中复杂的情绪,虽然小嘴依然撅着,满心委屈憋闷,但还是懂事地点了点头,闷闷不乐地坐回椅子上,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妹妹在曾祖父和曾祖母身边懵懂地嬉笑玩耍,仿佛一个被精心打扮、却不知自己扮演着谁的娃娃。
命名日繁琐的仪式终于在一种微妙而疲惫的氛围中结束。午后,阳光难得地穿透了龙石岛上空常年的阴霾。人们看到杰赫里斯国王抱着玛格娜,小心翼翼地搀扶着拄着拐杖、步履蹒跚的亚莉珊王后,在后花园那被海风侵蚀得略显荒芜的小径上缓缓散步。
老妇人走得很慢,每一步都显得吃力,杰赫里斯国王耐心地配合着她的节奏,不时低声说着什么。玛格娜似乎很喜欢这种被抱着散步的感觉,在杰赫里斯国王怀里笑得格外开心,小嘴里不停地、含糊不清地重复着她新学会的两个词:“父——亲!” “母——亲!”
那稚嫩而充满生命力的声音,在带着咸味的海风中飘荡,为这弥漫着暮气与哀伤的花园,增添了一抹虚幻却温暖的亮色。杰赫里斯国王看着怀中笑容灿烂的婴儿,再看看身边紧紧依偎、眼中只有“阿莱莎”的妻子,有那么一瞬间的恍惚,竟觉得这或许是诸神在生命尽头给予他们这对饱经沧桑的老夫妻的最后怜悯。但理智随即又冷酷地提醒他:这不是阿莱莎,她叫玛格娜。
亚莉珊王后终究体力不支,走了一会儿便气喘吁吁。杰赫里斯国王小心地将玛格娜交还给早已等在旁边的韦赛里斯,然后亲自搀扶着老妻,一步一步,缓慢而沉重地返回她的寝室休息。
戴蒙看着他们的身影消失在城堡的阴影里,一直紧绷的、扮演“配合者”的面具瞬间卸下。他抽出腰间的“暗黑姐妹”,故意在玛格娜面前晃动着,冰冷的剑身在稀薄的阳光下反射出刺目的寒光,试图逗弄这个不知危险为何物的小家伙。韦赛里斯立刻上前一步,挡在女儿面前,声音带着紧张和责备:“戴蒙!够了!这不是玩具!快收起来!太危险了!”
玛格娜却丝毫不惧,反而被那晃动的寒光吸引,兴奋地伸出小手,咿咿呀呀地想去抓那闪亮的剑身。戴蒙见状,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带着恶意的笑,话语如同毒蛇吐信:“呵,刚出生那会儿,这小东西瘦弱得跟‘残酷的’梅葛那些夭折的畸形儿差不多,能活到现在,确实算是个不大不小的奇迹了。”
韦赛里斯怒火中烧,正要上前理论,贝尔隆却已如暴怒的雄狮,一拳狠狠砸在戴蒙脸上:“你给我闭嘴!把你的怨气收起来!别撒在孩子身上!”他直指戴蒙的痛处——对杰赫里斯强行安排他与符石城女伯爵雷娅·罗伊斯婚姻的强烈不满。戴蒙将这视为奇耻大辱,三年来积怨难消,便将怨毒发泄在无辜的玛格娜身上。
贝尔隆厉声警告:“别再耍这些上不得台面的花招试图分裂这个家!尤其是在今天!”
戴蒙稳住身形,抬手擦了擦嘴角渗出的血丝,非但没有收敛,眼中反而燃起更盛的叛逆之火。他再次伸手,动作近乎轻佻地挑起玛格娜一缕银白的发丝,脸上挂着一种探究的、近乎残忍的怜惜表情,声音低沉而诡异:“可怜的小怪物啊……名字取自得灰鳞病早逝的姑姑,眼睛像我那产褥热而死的母亲,头发颜色又像我那被密尔人一箭穿喉的伯父……啧啧,仔细瞧瞧这小脸蛋,漂亮得又像我那堕马摔断脖子的姑姑维桑瑞拉……告诉我,小东西,你到底是哪个亡灵回来复仇的呢?”
他忽然俯身,凑近玛格娜懵懂的小脸,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问:“小怪物,要不要跟我私奔?离开这堆满死人名字和回忆的石头坟墓?”戴蒙放荡不羁的本性在此刻展露无遗。玛格娜哪里听得懂这些晦暗的话语,只觉得眼前这个叔叔的动作新奇有趣,开心地拍起了小巴掌,咯咯直笑,那模样,倒像是欣然应允了这荒唐的“邀约”。
韦赛里斯气得浑身发抖,指着戴蒙,声音因愤怒而颤抖:“戴蒙!你给我住口!今天是玛格娜的命名日!你是存心要毁了它吗?她是你的亲侄女!你就没有半点血脉亲情?!”
戴蒙却只是无所谓地耸耸肩,转身对脸色苍白的艾玛露出一个近乎挑衅的笑容:“大嫂,您这小女儿可真是我最好的玩具,我还没玩够呢。”他又瞥向一旁气鼓鼓的雷妮拉,语气带着一丝恶意的预言,“雷妮拉,以后你的‘小月亮’也会是你最好的玩具……不过小心点,玩具也是会咬人的。说不定哪天,她还会把天上的星星都吃掉呢。”
艾玛气得浑身发颤,再也无法忍受,她指着门口,声音因愤怒而尖锐:“滚!戴蒙·坦格利安!你给我滚出去!这里不欢迎你!”
戴蒙发出一串放肆的大笑,仿佛这才是他想要的结果。他收回“暗黑姐妹”,随意地插回剑鞘,转身,猩红的披风划出一道张扬的弧线,在众人愤怒与无奈的目光中,扬长而去。
命名日过后,亚莉珊王后的身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急剧恶化。大部分时间,她都陷入深深的昏睡,偶尔清醒,眼神也是涣散迷离,口中呓语不断,几乎认不清人。韦赛里斯、贝尔隆和匆匆赶来的杰赫里斯国王三人忧心如焚,日夜守候在病榻旁,期盼着渺茫的奇迹出现。
杰赫里斯国王常常将小小的玛格娜放在自己膝头,望着病榻上曾经与他并肩翱翔天际、如今却形销骨立的妻子,心中是无尽的悲凉与无力感。玛格娜不懂死亡为何物,只觉得曾祖父雪白的长胡子是绝佳的玩具,伸出小手就去抓。杰赫里斯国王被她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弄得一愣,随即眼中泛起一丝慈爱的涟漪,伸出枯瘦的手掌,轻轻抚摸着玛格娜那头在昏暗房间里也仿佛自带微光的银发,仿佛在抚摸一个脆弱的希望。他在心中默默祈祷,向新旧诸神,向早已消逝的瓦雷利亚众神,祈求命运能再施舍一点仁慈,眷顾他垂暮的爱妻。
然而,命运的齿轮冷酷无情,从不因祈祷而停转。
伊耿历100年七月一日,一个看似宁静的夜晚,亚莉珊王后在龙石岛永远地阖上了双眼,享年六十四岁。临终前的最后时刻,她意识模糊,口中反复呼唤着“玛格娜”为“阿莱莎”,断断续续地喃喃着:“阿莱莎……平安长大……我的女儿……”就在这时,一直安静守在床边的玛格娜,像是感应到了什么,突然清晰而响亮地喊了一声:“母——亲!”
这声呼唤如同强心剂,让弥留之际的亚莉珊王后黯淡的眼神骤然爆发出最后一点光芒。她用尽生命中最后一丝力气,颤抖着、无比珍惜地将那柔软温热的小身体紧紧拥入自己枯槁冰冷的怀中,浑浊的双眼深深凝视着那双在昏暗烛光下依旧清澈夺目的异色眼眸——左眼翡翠,右眼紫罗兰。然后,她开始轻轻地、断断续续地哼唱起那首阿莱莎最喜欢的摇篮曲。歌声微弱,气若游丝,却饱含着一位母亲最深沉的爱与不舍。
这位曾经驾驭银翼翱翔七国的“善良王后”,生命之火即将熄灭的此刻,心中最放不下的,竟是这个被她错认为亡女的、脆弱的小生命的未来。她一遍又一遍地、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嘱咐:“平安长大……我的阿莱莎……一定要平安长大……”最后,她的嘴唇动了动,对着懵懂的婴儿,留下了一句轻如叹息的遗言:“我原谅了……杰赫里斯……”
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亚莉珊王后都坚信怀中的孩子是她的阿莱莎。而她内心深处,另一个更深的遗憾——远在瓦兰提斯、自甘堕落的女儿塞妮拉——至死,她再也见不到这个让她心碎又牵挂的女儿了。在意识彻底沉入永恒的黑暗前,她仿佛看到了一群熟悉的身影在温暖的亮光中向她走来:伊耿、丹妮莉丝、伊蒙、玛格娜、丹妮菈、维桑瑞拉、盖蒙、韦莱利昂,还有盖蕊……他们都带着温柔的笑容,从光明的彼岸向她走来,来接她回家。她呼唤着他们的名字,脸上带着一种奇异的、安详的满足,带着解脱般的微笑,缓缓停止了呼吸。
当仆人和学士发现时,王后的身体早已冰冷僵硬,而她枯瘦的双臂,却依旧以一种不可思议的力量,紧紧环抱着在她怀中香甜沉睡的玛格娜。当韦赛里斯强忍着悲痛,试图轻轻将女儿从祖母僵硬的怀抱中抱出时,熟睡的玛格娜像是骤然失去了温暖的港湾,猛地惊醒,“哇——”的一声爆发出惊天动地的痛哭!那哭声撕心裂肺,充满了婴儿最本能的、无法言喻的巨大悲伤和不舍,仿佛在哀悼一个温暖世界的彻底崩塌。这哭声在寂静的死亡房间里回荡,让每一个在场的人无不心碎神伤,潸然泪下。
“善良王后”亚莉珊王后的离世,如同投入维斯特洛这潭深水中的巨石,在整个七国和国王的宫廷中激起了巨大的波澜和深沉的哀恸。杰赫里斯国王失去了相伴一生的爱侣,仿佛灵魂被抽走了一半,身体和精神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垮塌下去,终日沉浸在无边的回忆与刻骨的思念中,老态龙钟,意志消沉。
贝尔隆失去了母亲,这位以勇武刚毅著称的“春晓王子”仿佛在一夜之间被抽干了精气神,苍老了许多。他将自己关在龙石岛临海的房间里,对着窗外汹涌的黑水湾,久久沉默不语。他反复咀嚼着最后一次见面时,母亲虚弱却带着无限信任的话语:“贝尔隆,你会成为一位伟大的国王,甚至比你父亲更伟大。”这充满期许的告别,如今成了最锋利的回忆之刃,切割着他早已伤痕累累的心。无尽的痛苦与悔恨如同海潮,日夜拍打着他的心岸。
戴蒙第一次看到如山岳般强大的父亲显露出如此深重的脆弱和悲伤。他犹豫再三,还是走进了父亲的房间,试图用自己笨拙的方式安慰:“父亲……祖母走得很安详……至少……至少最后时刻,她身边有玛格娜陪着……在她心里,那是阿莱莎一直陪着她……”他试图用父亲能理解的“逻辑”来减轻他的痛苦。
然而,这“安慰”却如同点燃炸药桶的火星。贝尔隆猛地转过身,双目赤红,布满血丝,像一头受伤的困兽,对着戴蒙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滚!你给我滚出去!”戴蒙被父亲从未有过的狂暴怒吼惊得倒退一步,脸上满是错愕和受伤。他没想到自己鼓起勇气的安慰换来的是更深的斥责。房间里弥漫着令人窒息的尴尬和痛苦。最终,戴蒙带着被父亲迁怒的憋闷和一丝难以言喻的委屈,阴沉着脸默然转身离去。
韦赛里斯强忍着悲痛,处理着祖母繁复的后事。艾玛则带着懵懂的雷妮拉和刚刚失去“温暖怀抱”后显得有些蔫蔫的玛格娜,来到贝尔隆紧闭的房门前。她们的出现,像一道微弱的光。贝尔隆打开门,看到艾玛关切的眼神,看到雷妮拉怯生生的小脸,最后目光落在玛格娜身上。他几乎是颤抖着伸出手,将那个小小的、带着奶香的身体抱进怀里。泪水,这个铁血汉子压抑了许久的泪水,终于无声地从他布满风霜的脸颊滑落,滴在玛格娜柔软的银发上。
玛格娜似乎感受到了那滚烫泪水的温度,她抬起头,用那双清澈得不染尘埃的异色眼眸看着爷爷悲伤的脸。然后,她伸出小小的、带着婴儿特有褶皱的手,笨拙地、轻轻地擦拭着贝尔隆脸上的泪痕,用她那尚不连贯却异常清晰的奶音,说出了她人生中学会的第三个词:“贝——尔——隆!不——哭!”这是贝尔隆亲自教她的,他不喜欢“爷爷”这个显得老气的称呼,坚持让玛格娜直呼其名,说“贝尔隆”才配得上他和小公主的“雷霆脾气”。这声呼唤,带着孩子特有的天真与直白,却像一道温暖的阳光,瞬间穿透了贝尔隆心中厚重的阴霾。他紧紧抱着玛格娜,将脸埋在她小小的肩头,压抑的呜咽声在房间里低低回响。此刻,这个被错认为亡妻转世的孩子,成了他唯一能抓住的、带着温度的慰藉。
玛格娜似乎感受到了那份沉重的悲伤,她伸出温热的小手,笨拙地擦拭着贝尔隆脸上的泪痕,奶声奶气地说:“贝尔隆,不哭。” 因为贝尔隆总说“爷爷”太老气,“贝尔隆”才配得上他雷霆之女的小公主。这是玛格娜学会的第三个词。这简单的三个字,却像一道微弱却温暖的光,瞬间穿透了贝尔隆心中厚重的阴霾。他紧紧抱住怀中的小人儿,仿佛溺水者抓住了唯一的浮木,将脸埋进那带着奶香气的柔软发间,无声地哽咽着。
一年时光在悲伤的底色中悄然滑过。伊耿历101年,玛格娜快满两岁了,雷妮拉也长到了四岁。命运似乎并未因坦格利安家族承受的连番打击而稍有怜悯。谁也没有料到,一向以体魄强健、精力旺盛著称的贝尔隆亲王,在一次寻常的狩猎活动中,突然毫无预兆地捂住体侧,痛苦地弯下腰,豆大的汗珠瞬间布满额头,他低声咒骂着那突如其来的、如同刀绞般的剧烈刺痛。即便如此,他心中惦记的,依旧是绝不能因为这点“小毛病”,耽误了给玛格娜准备命名日礼物——那是他耗费了许多心血,亲手一刀一刀精心雕刻的。
然而,当他强撑着回到君临红堡,剧痛非但没有缓解,反而如同燎原之火般迅速蔓延、加剧。这位曾经能徒手搏熊的壮汉,在短短数日内便被凶猛的病痛击垮,身体以惊人的速度衰弱下去,最终因剧烈的腹痛在首相塔的卧床上辗转反侧,无法起身。御前会议群龙无首,杰赫里斯国王忧心如焚。五天后,年仅四十四岁的“春晓王子”贝尔隆·坦格利安,在难以忍受的痛苦中咽下了最后一口气,死因被诊断为肚腹破裂。当学士们轻轻掰开他紧握的、早已僵硬的手指时,发现他掌心死死攥着的,是一只尚未完成最后打磨的、憨态可掬的木制小龙——那是他答应送给玛格娜的两岁命名日礼物,一个再也无法兑现的承诺。
杰赫里斯国王在不到两年的时间里接连失去相伴一生的爱妻和寄予厚望的继承人儿子,这双重打击如同两记重锤,彻底击垮了这位统治七国数十年的“人瑞王”。他大病一场,几乎追随妻儿而去。病体稍愈,他强撑着摇摇欲坠的身体,不顾所有人的劝阻,决定亲自为儿子贝尔隆举行火葬。他向所有流淌着真龙血脉的坦格利安家族成员发出了召唤,无论他们身在何方,无论彼此间有何恩怨,都必须回到君临,送别龙石岛亲王、铁王座继承人最后一程。
远在龙石岛的韦赛里斯收到了父亲病逝的噩耗。巨大的悲痛瞬间将他淹没,他失声痛哭。然而,悲伤之余,一个冰冷而沉重的现实也清晰地浮现在他心头——父亲的离世,意味着铁王座继承权这个巨大的、充满荆棘的王冠,将不可避免地再次落在他的头上,也意味着他与堂姐雷妮丝之间那场被短暂压抑的继承权之争,将重新燃起,甚至更加激烈。但现在,他顾不上这些即将到来的风暴漩涡。他必须立刻带着妻子艾玛、带着雷妮拉和玛格娜,返回君临,去送别父亲,去面对那个他既渴望又畏惧的未来。
站在驶向君临的航船甲板上,强劲的海风呼啸着扑面而来,带着深秋的寒意,吹乱了韦赛里斯梳理整齐的银发,也吹散了他眼中未干的泪水。他紧紧抱着怀里刚满两岁、懵懂无知的玛格娜。玛格娜似乎还不太理解什么是永别,她小小的手里,正专心致志地把玩着爷爷贝尔隆留给她的最后礼物——那只未完成的木雕小龙,仿佛那是世间最有趣的玩具。
韦赛里斯悲伤地揽着身旁默默垂泪的艾玛的腰,目光掠过怀中天真无邪的次女,又望向甲板另一边正兴奋地指着远方地平线上隐隐浮现的君临城墙欢呼雀跃的四岁长女雷妮拉。海风猎猎,吹动她们的衣裙和发丝。韦赛里斯的心中五味杂陈,翻涌着丧父之痛、对妻女的责任、以及对那即将到来的、注定充满争夺与不确定性的未来的深深忧虑。他知道,一场新的、关乎家族命运、关乎铁王座归属的风暴,正随着君临城墙的逼近而席卷而来。
而他,韦赛里斯·坦格利安,必须回去,必须站在风暴的中心,为自己,为艾玛,为雷妮拉,也为怀中这个懵懂地玩着木雕小龙的玛格娜,去争取、去捍卫属于他们的坦格利安之未来。海浪拍打着船舷,仿佛命运的鼓点,催促着他们驶向未知的波涛。